第18章

第18章

蕭雲坐下之後,目光四處打量了一番。

偌大的宅邸,只有寥寥幾間尚在使用,這處靠近側門的院落是其中之一。

院中種着一顆高大的丹桂,此時開滿了朱紅的桂花。

香氣淡雅宜人,不會令人忽視,也不至于蓋過茶香。

茶香若幽蘭,正是茶中名品,顧渚紫筍。

墨玉石桌,紫砂茶壺,玉盞清茶。

綢緞鋪于另外半邊桌上,其上放着兩冊保存良好的古籍。

蕭雲眉頭微動,瞧向此間主人。

謝大公子早間似乎沐浴過,為青色發帶所束的烏發水汽未幹,本就白皙的皮膚較上次所見更為盈透,整個人好看得發光……

不,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他穿着一身半新的霁青色衣裳,衣料卻是今年才成為貢品的碧波绫。

腰間環佩香囊齊全,皆非凡品。

有一種高級的富貴感。

和謝攸比起來,她這個衣食住行都奢靡非常的太子,反倒像是暴發戶。

蕭雲的注視并不露骨,但敏銳如謝攸還是有些不自在。

他坐得筆直,歉意地說:“未料有客人上門,伯珩儀容有失端莊,姑娘見諒。”

正在思索“這種對比是否也預示着皇權沒落與世家勢大”的蕭雲嘴比腦子快:“很好看,我下次還這個點來找你。”

謝攸:“……”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謝長公子沒有忍住露出驚愕的神色。

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個“淑女”的某人:“我撤回剛才那句話。您所言之事,小女子并不在意,也希望您不要在意小女子方才的胡言亂語。”

但是有一說一,調戲正經又端莊的帥哥真的很爽。

下次有機會還敢。

謝攸隐隐察覺某人不知悔改的內心,默默揭過這件事,道:“令弟的傷勢診治的如何?可需要在下托伯父為他請太醫診治?”

這當然是客氣話。

不說太子,就是治粟內史楊谷,要請太醫都不是難事。

果然,對方表示太子幫忙找過大夫了,又說:“他傷得很重,幾乎要死了。好在生命力頑強,太醫都很震驚他能醒得這般早,表示這簡直是醫學奇跡,恢複速度不能以常理判斷,說不定過上一兩個月就能恢複健康。”

實際上一個月就夠了。

時間再長,男女主不好走劇情。

“這便好。”

“是啊是啊。”

蕭雲不欲多說夜無明的事情,因此沒有就此展開教養弟弟的話題。

謝攸安靜片刻,沒有等到沏茶回來的箬竹,便拿起一塊客人帶來的點心,嘗了口後開啓新的話題:“這塊糕點的內餡綿軟粉糯,若栗子芳香,但口感并不同,香氣更香濃,不知是何物所制?”

蕭雲:“用的香參,此物僅産于同州南邊,且是作為治療外傷的藥物進貢京中,公子沒有吃過實屬正常。”

香參,也就是香芋。

她在清點藥材的時候發現這玩意兒的時候也很驚喜,當即命人拿去研究吃食。

今天帶出來的已經是送到她面前的第五版,但還是跟她印象中的味道有出入,她也有點膩了,便提出來送人。

謝攸點點頭:“這糕點是太子殿下所贈?”

“是。我今日去太子府探望兄長,太子殿下便将它贈與我。”蕭雲笑着給自己時常出入太子府打了個補丁,“兄長受的傷也不輕,殿下對我頗為愧疚,便很是照拂我。”

謝攸對此似乎并不在意,問道:“那殿下可有讓姑娘帶話給在下?”

蕭雲眨了眨眼。

沒想到謝長公子如此有工具人的自覺。

她慣性地想要給對方找點事做,但想到自己休息的決心和過來串門的初衷,話到嘴邊又改了口:“公子幫了太子殿下大忙,殿下是明理之人,不僅原諒了令弟的冒犯,也會令公子此行再無外憂。自然,殿下也沒有再打擾您的意思。”

“不過,今日殿下倒是問起過我,說幾日後太子府設宴,要不要邀請公子你。”

“姑娘是如何回答的?”

謝攸擡眸,見面前的女子盈盈淺笑。

“我自然說的是不好做主。不過現下想來,這話說得不夠漂亮。”

蕭雲歪着頭,語調古怪:“我該說,自己可以代殿下去問問本人的意見,再以此為由上門拜訪,這樣,公子您問我有什麽事的時候,我好答得上來。”

謝攸笑意微淡,旋即又覺得好笑。

鄰家姑娘的脾氣不小,僅僅是一句對來訪者的詢問也能覺得內含深意。

不僅暗自生氣,還忍到現在發作。

不過這也沒什麽好意外的,畢竟是能在深陷退婚風波的時候說出“為何不能是他死呢”的奇女子。

“若在下的話令姑娘感到冒犯,伯珩深感愧疚。”

恰好箬竹帶着泡好的茶過來,謝攸便親自為對方斟茶,以表歉意。

但蕭雲并沒有輕易放過他的意思。

或許是因為嫉妒某人能夠在她忙成狗的時候過悠閑精致的生活,也或許是因為在缺人才的情況下無法将他收入麾下,她此刻對謝攸有些怨氣上頭。

因而沒有看那杯甚為漂亮的鳳凰水仙一眼,橫眉而笑:“這便是公子的道歉麽?”

是的,她在無理取鬧。

無所謂,反正這人不給她幹活,還要不了多久就要離開京城。

就算得罪了,以謝長公子那極高的道德水準,也不會對她做些什麽,最多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謝攸無奈:“那要如何才能叫姑娘消氣?”

蕭雲一哽。

她首先想到的是讓對方給自己幹活,緊接着想到前面說過“殿下不會打擾”。

總不能打自己的臉。

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什麽合适事情讓他去幹。

轉頭瞥見樹下的琴案和古琴,她忽然有了主意:“今日心情實在煩悶,謝公子可願為我撫琴一曲?”

箬竹本來在旁邊瘋狂好奇主子到底說了什麽冒犯姑娘的話,聽到她這麽說,心中立刻不是滋味。

他家公子多貴重的人物,她怎麽能讓他給自己撫琴解悶?

他家公子不可能說出多過分的話,相比起來,這才肯定是冒犯!

就當箬竹險些站到謝衡陣營的時候,他便震驚得失去思考能力——他家公子答應了!

謝攸将手洗淨拭幹,道了聲“獻醜”,便坐于樹下撫琴。

姿态閑适而不失端穩,眉眼低垂,有種與外物隔絕的氣場,令人難以生出賞玩的亵渎之意。

琴聲空冷飄逸,似動還靜,令人眼前仿佛出現煙波渺渺,輕舟過江之晚景,心下空靈靜谧。

彈的是《欸乃》,又稱《漁歌》,講漁樵生活的辛苦孤冷,描繪的卻是天地之清幽,山川之秀麗。

前者恰如她此時的心境,後者則撫平她的煩悶,引她心緒平靜。

當真是最合适的曲子,最佳的演奏。

好到,令她對自己的無理取鬧感到些許愧疚。

幸好她沒有良心,這愧疚迅速地遠離,只剩空白的一片,眼前的景色也跟着遠去,竟是發起呆來。

琴聲停了許久。

朱砂色的桂花被風搖落,香氣彌漫。

撫琴的公子再三擡頭看向聽琴之人,遲疑猶豫,猶豫遲疑,終是保持靜默。

半晌。

蕭雲回神:“公子的琴聲甚好,我聽得出神了。”

謝攸聽她的語氣轉為平常,淡笑:“今日見姑娘通身的疲憊煩悶,似是被俗務纏身,便以此曲獻上。”

對這位鄰居,他多少是有些佩服的。

從京城謝府上傳來的消息來看,治粟內史的夫人何氏答應陳氏退婚之後沒多久,楊八小姐就悲憤投湖了,楊谷為遮掩此事殺了數位下人和大夫。

與此同時,她的兄長被剛剛醒來的太子審訊,她的弟弟因被亂軍追逐而重傷躲藏在朱鸾巷水缸。

三人的傷情如何未可知,但肯定都有過致命的危險。

就在這樣的絕路下,她能向太子證明陳安才是心懷鬼胎之人,保住兄長,得到太子的幫助。

又在離京後返回,以女兒身為太子做事并很快得到重用。

在今天之前,謝攸都險些以為這姑娘是鐵打的。

原也是大病初愈,有七情六欲的小姑娘。

蕭雲飲了一口半涼的茶,半真半假地吐露自己的心情:“這幾日以來,我所見的,與從前所見的有許多不同。”

“我得到了從前未曾想過的權利,欲以其護衛己身,又恐懼它篡改自己的認知,擔憂自己終有一日會走上濫用的歧路。”

生殺大權,只言片語便改變他人命運的權利……

很誘惑。

又令她感到敬畏。

在此情景下,又不得不使用。

謝攸沉靜的目光透出訝然之色,沒想到她心中煩悶的竟然是這種事。

他:“姑娘能如此想,便勝過世上的大多數人,即便有那一日,該怪罪的也不是你,而是世道。”

蕭雲對他的話也是驚訝。

旋即釋然。

或許是謝攸對她的态度實在是好,她險些真将他當成克己守禮,一日三省己身的純然君子。

他是天生通曉權謀的世家公子。

持君子之禮,秉君子之風,但與聖人不是一個發展方向。

她:“公子此言甚是,我一時苦悶便罷,若是因此畏懼不前,豈不又是自縛于局中?”

一時矯情可以。

影響辦事就算了。

謝攸:“姑娘心思玲珑透徹。”

聽到這頗為真心的贊美,蕭雲眸光微動,覺得對方多半沒因為她方才的無禮要求生氣。

這人能處。

“叨擾公子許久,家中亦還有幼弟需要照拂,我該走了。”

她站起身來,笑意盈盈:“殿下交代了,要讓謝公子在京城過得自在舒心,若小女子上門拜訪令您感到困擾,我下回便不來了。”

謝攸自是搖頭,又親自将她送出門,目送她回府。

再回到院落,見到箬竹正在收拾桌子,唇角微平:“客人茶涼的時候沒見你,等客人走了才出來收拾,我平日裏是這麽教你的?”

箬竹讪讪地說:“公子方才彈奏,楊姑娘聽得入神,我以為暫時沒事,便去伺候五公子了,之後大老爺府上來人,又耽擱了會兒。”

謝攸:“伯父派人來,是為了太子設宴的事情?”

箬竹:“是,大老爺說太子這次請的都是府上有未入仕子弟的,二公子早先便出門游學,府中幾位庶出的公子最近心思活泛,不宜出門,問您要不要去。”

謝氏如今當家的是謝攸的祖父,謝攸這一輩的嫡出兒女便按照出生順序做了序齒。

箬竹口中的“二公子”便是禦史大夫謝沉唯一的嫡子。

謝攸:“伯父如此安排,想來是不希望謝氏的下一輩與京中有過多的牽扯。”

“那公子您去嗎?”

“去。”

他淡淡一笑:“去瞧瞧京城的人物,與翰州的英才做個比較。”

箬竹有些擔心,欲要勸誡兩句,話沒出口就被打斷了。

“我無意出仕,太子早已明了,不會與我為難的。”謝攸摘了發帶,抖落發上的朱砂桂花,輕吸一口氣,“與其擔心這個,不如去替我燒沐浴要用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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