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有些慷慨激昂的話被人認同,要有個起碼的身份,如果是國王,那便是國王的演講,如果是英雄,便是英雄的召喚。

馮濟慈的話是沒錯,既震撼又新鮮,然而他是被支配群體的一員,那就不該有自己的思想與意見,

話語權不是誰能輕易掌握的。

這算是個庫洛崽子的憤怒,他還在本地無親無故,那就更沒份量。

德德裏先生倒是很欣賞,他甚至找出紙張抄寫那些話,預備拿去給殿下看一下,他應該為自己的不學無術慚愧。

客廳裏很安靜,就聽最年長的小官員語氣包容的說:“好的,夏先生的要求我們一字不落的記住了,我們一定會轉達到位,如果你們不接受這份契約,那我們就再等等。”

當某些人說再等等,再看看,再調查一下的時候是極可怕的。

再等等表示無限期,那些看不到的小刀,會随着時間一刀一刀消磨走你所有的精力,最後你無可奈何,與殘酷的命運和解是唯一活下去的辦法。

馮濟慈嘲笑他們:“諸位大概覺的,我的責難不可理喻。”

可他們的态度無懈可擊,賠笑又懇切。

“沒有沒有,我們認為您說的非常對。”

“沒有沒有,我們回去好好研究,盡快給您答複。”

“沒有沒有,你們的憤怒我們非常理解,常想起此事也是深感同情……”

桑尼亞有些難過了,她俯身拿起契約,對馮濟慈說:“很抱歉先生,就這樣吧。”

給您帶來如此多的麻煩,還令您尊嚴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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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濟慈伸出手壓在她的手背上:“你先等等。”

有些話,他想替瑞爾說一下,想替這個國家的陋室庶民說一下。

他認真的看着這些官僚們說:“諸位,難道你們還沒察覺,你們的普利滋帝國,就要亡國了麽?”

這真是一下暴擊,心裏不相信,可是态度必須拿出來。

官僚們憤怒至極,人人青筋暴起。

“啊啊啊啊!這個家夥在說什麽啊!”

“請立刻道歉!”

德德裏先生趕緊站起:“夏,收回你的話。”

就連喬諾夫人都不贊同的搖頭。

馮濟慈卻全無畏懼:“難道不是麽?我遠道而來,但是有些事情旁觀者清,我在城裏還是聽說了。你們的老國王要回來了,對麽?”

屋內瞬間安靜,他們一直不敢細細思考這件事。

那麽多人,微小的還不如浮游,老國王回來又如何,難到一起弄死麽?

他們也是可憐的下等人,那些惡又不關他們的事情。

軍部的那位面露譏諷:“這與你诽謗我們的國家是兩件事……”

“不,一件事。”馮濟慈拍拍那張契約紙:“血脈斷絕之後,你們還把他的老軍營糟蹋的一個不剩,他如今有了新的庇護之地,就會有新的普利滋,無數的普利滋,你們又算什麽呢。

而為了平息他的憤怒,第一奧古斯阿爾伊頓那邊會默不作聲,第八奧古斯葛瑞絲那邊會派出惡狗索雷……而你們的庇護者賓馬喬雷不是至今沒發聲麽?你們的國王不是已經逃亡了麽?”

那外鄉人毫不客氣的又戳穿到:“其實以上的也不可怕,我是外面來的,可以去這片大陸任何一座神殿學習,你們呢?

上位者家族幾代積澱,他們完全可以帶着家財投靠他國。

你們的上層建築已經沒有了,現在竟然還在建築的基座上繼續破壞。

為這個國家堅守的人得不到該得的報酬,孤寡為了生存在典賣家當,如果我是一個庫洛,我會認為此地黑暗不易生存。

我為什麽不能去更好的地方,我完全可以去。先生們,你們先抛棄了自己,這才是最可怕的啊。”

德德裏先生站起來阻止:“夏,不要說了。”

馮濟慈譏諷:“戳穿了,王儲日子會好過些不是嗎,聽聽他們怎麽形容他,沒有人性的劊子手,暴君……

這個國家蒙眼的蒙眼,捂耳朵的捂耳朵,從上到下只有那個家夥懷着清澈的愚蠢上蹿下跳,他怕是想,就是自己死了,也想給這國家一線希望吧,可你看看他們……”

那些官僚低下頭。

馮濟慈譏諷:“他們多壞啊。”

“不,先生,請您不要這麽說……”

“你們就是壞!”馮濟慈确定:“還壞而不自知,這才是最可怕的,你們身在深淵就不許別人上岸,你們遭受寒涼就要把水潑在窮人的幹柴上。

那些該給付的賠償你們不該給麽,從律法裏都寫清楚的事情,可你們就是想,我自己年入都不足幾個銀尼,就憑什麽這些下等人發一注橫財……”

桑尼亞猛的站了起來,就吓了馮濟慈一跳。

小姑娘垂下的雙手緊緊握着,客廳安靜,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

她總算擡起頭,嘴唇哆嗦着說:“我,我的兄長肖尼·斯萬德被關押進松棟堡,他們判決他渎神之罪……我,我……我很憤怒。”

馮濟慈站起來拍拍她:“沒關系的,不要緊張,你放松慢慢說。”

小姑娘渾身發抖:“他們沒有渎神,這是個陰謀,他們……他們只是不想老軍營的後代站起來說話,其實……其實我們已經後悔了,是的,如果可以,我們甚至不想做這個國家的國民,為你們這樣的人去死,你們不配……是的,不配!”

馮濟慈心裏瞬間針紮一樣疼,可還得笑着,就像這裏跟他沒什麽關系一樣說:“看,這就是我說的根基,庫洛們不會來了,你們出再多的金尼也不會來,甚至有戰力的軍人他們也不會來,再過三個月……”

他指指上空:“我看過資料,你們曾經擁有過數量最多的上等切爾勳,還有尼普,你們的朝堂滿是耀金,現在他們不會來了。

等東三月彙集,你們怕是連巡查的人都召集不齊全,這才是真正的末路……”

亡國了啊。

“先生不要說了。”

桑尼亞阻止馮濟慈,她走到客廳門口推開門,語氣全無波瀾的說:“契約不會簽,請你們離開這裏吧,那些錢……我們不要了。”

那些人走了,最後喬諾太太也帶着人離開了。

德德裏與馮濟慈回到書房,他看着馮濟慈說:“我要替王儲謝謝你……此刻我很好奇你的出身,真的,我本以為你來自豪商的家庭,可現在看,你家最少該有三十位訟棍。”

馮濟慈輕笑:“訟棍在施沛不靈光,傻子才玩這個職業,感謝您的誇獎。”

德德裏擺手:“沒有誇你,我這就回去,會把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複述于王儲殿下,我覺得他該謝謝你。”

這家夥……年紀不大,竟然在操控民意。

不敢想那些低級官僚回去會怎麽議論此事。

馮濟慈拉開抽屜指着這裏的錢袋子說:“他是位慷慨的保護人,再說……我也走不了了是麽。”

“……多麽遺憾,如果這是個健康完善的國家,跟你做同僚一定很有趣。”

懶散的靠在椅子上看天花板的汰汽燈,德德裏覺的這個姿态他有些熟悉。

馮濟慈半天才說:“怎麽辦呢德德裏先生,我要在這裏煎熬兩年,總不可能看着它垮塌吧……”

他坐起來:“去老商道的路口吧,把每一位離開這國家的貴族老爺的名字記下來,傳播出去。”

德德裏皺眉:“什麽意思?不許他們走麽?”

馮濟慈搖頭:“也不是,是告訴那些蠢貨,有錢有辦法的有選擇,而他們只能等死了。”

德德裏先生凝神思考,離開的腳步匆匆。

屋子裏終于恢複了安靜,馮濟慈推開書房窗戶看着安靜的街區,女仆們穿着軟底鞋,說笑着推着熱水車經過,幾個抄近道的小奉身腳步匆匆。

他問自己,你又有什麽好悲哀的,這又不是你的國家。

可如果不是,又為什麽輕易的就答應留下來?

書房門被輕輕敲擊,桑尼亞推門進來。

馮濟慈關閉窗戶,指着椅子笑着說:“坐,很抱歉,我今天言辭激烈,這損傷到你的利益。”

小姑娘坐下:“沒有的先生先生,我感謝您的仗義執言,錢沒關系的,我可以找一些工作,過去……”她看着自己的手說:“我的母親精神一度崩潰,那些賬單就像催命符,事實上,我一直在訓練場工作。”

馮濟慈皺眉:“訓練場?奉身們常去的那些?”

桑尼亞擡頭笑:“對,穿那種皮質護具給人做靶子,我每天能拿一個半銀尼。”

現在,這個姑娘看馮濟慈的眼神是有溫度,有信任的。

“可沒有高額撫恤金我也能活下去先生,我不傷心也不覺的疲累,我是想說,先生,你恨這個國家,對麽?”

馮濟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對她說:“說下去。”

桑尼亞認真思考,馮濟慈就安靜的看着。

小姑娘依舊穿着男裝,看樣子以後也準備像個男人一樣去活着,她很美麗,卻最不在意這一點。

她特有的那種我雖然渺小,卻肯筆直站立承擔一切禍事的堅韌感,才是最吸引人的。

她說:“其實您恨誰都沒關系的先生,我只是想告訴您,我很聰明先生,除了這些,我不是好人先生。”

馮濟慈驚訝極了,想笑又不好意思,就只能忍耐。

桑尼亞嘴角勾出笑意:“給您講講我的事情吧,如果您願意聽。”

“好~的,我有足夠的時間,你可以慢慢講。”

馮濟慈甚至離開客廳,給桑尼亞端來了炙草水。

就這樣,桑尼亞端着杯子開始講起自己家的故事。

“我出生在外城老軍營的住宅區,那裏環境很亂,建築亂七八糟全無規則。因為是太老的住宅,我們沒有污水道,街區裏的太太們為了貼補生活還養了很多家禽,這致使我們出門要踮着腳尖。

在我們那裏,女孩們也不敢穿漂亮的長裙,因為一路過去,裙擺會變成掃帚帶走很多雞屎。

可在這般貧困的地方,卻住着一群最虛榮的人。

您沒看過淩晨的良業區,那些去軍部的,去神殿上學的,他們家徒四壁卻衣冠楚楚甚至熏上等熏香。

而我的媽媽喜歡跟太太們開小茶會,就是那種一家帶一種點心,大家湊在一起一邊編織一邊回憶好日子的茶會。

所有的太太都做一種美夢,等老國王回來,再拖家帶口回到過去的生活,再搬回中心區去住……”

她停頓下來,認真的看着馮濟慈說:“我覺的老國王不會回來了,很抱歉這違背了您的推斷。”

馮濟慈笑笑:“沒關系。”

桑尼亞凝視遠方:“母親她們過的好日子,我一天都沒有過過,不,是過了一天的,在這裏,我要感謝您的庇護。”

馮濟慈搖頭:“不要想太多,你跟琳琳花不了我幾個子兒。”

“您不必隐瞞,我早就承擔家計,也是知道幾個子兒的事情的。說出來您不信,我真的壞,我們甚至攀爬圍牆,敢去偷伯爵老爺的雞蛋,還有一些農産品。”

馮濟慈詫異。

桑尼亞卻解脫般笑了起來:“不然怎麽辦?餓肚子麽?我父親對家庭最大的貢獻,就是把賺來的每一個尼爾都交給了母親,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管了。

對了,跟我父親一樣的軍人,他們也有聚集點,良業區口的酒館,他們常常紮堆去回憶過去,等老國王回來他們可以回歸榮耀,成為人上人。

而我母親精神脆弱,她常常不想活了,可每次父親把薪水交給她,她就要買十分好的衣料,要做體面的衣裙,再約上幾位太太去城裏走走,回來她就百病全消。”

馮濟慈忽然想笑,又忍住了。

“琳琳常常因為饑餓,或者鞋子小了破了這樣的小問題哭,而我母親就開始無休止的自我責備。

而我,就只能跟着那些男孩子們去到處轉悠,他們說不去赫拉密林,可我們七八歲就敢進去轉悠了,那裏有最好的蘑菇,對了,您吃過風幹肉麽?”

馮濟慈搖頭。

桑尼亞比劃着說:“他們在冬天把肉切成條,放在上風的位置吹幹,那種肉能保存很久很久,我吃的最老的肉條能有二十歲。”

馮濟慈想起臘肉,覺着有時間可以嘗嘗風幹肉。

一直到他親眼目睹,才知道所謂鲑魚罐頭也是能入口的。

“後來,忍受不了貧窮很多人就離開了,而父親卻說他們不忠誠,早晚會有報應,其實我很羨慕。

我慢慢長大,跟着那些男孩子在赫利森林打獵,我們把獵物在城裏悄悄賣了貼補家計。

母親們開始清醒的認識到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就開始好好教養我們,希望靠着舊關系攀附一門好親事。

她們節衣縮食,從我們嘴裏摳食物貼補男孩子。

神殿的大階教育是昂貴的,哥哥們交際的禮服是昂貴的,他們甚至買了馬車,只有在玩累的時候才舍得回家住上一晚。

就這,母親還說他們吃了大苦。

我不懂母親所謂的大苦,并對此常有譏諷,直到……六年前吧,老軍營開始過的更加不堪,新的年輕人因為經驗不足開始死去。

而每次祭禮,我就會看到老國王的幾個孩子……”

馮濟慈猛的睜眼打量桑尼亞,

桑尼亞認真的對馮濟慈說:“跟您說我那時候的想法吧,每當我看他們穿的人模狗樣的在小神殿參加祭禮,我那時候就想吊死他們。”

馮濟慈劇烈的咳嗽起來。

桑尼亞過去拍他的背:“您別害怕。”

“咳咳咳……我,咳咳咳,我沒害怕!”

桑尼亞去客廳倒了熱水過來遞給他。

馮濟慈救命稻草一樣捂着杯子。

桑尼亞坐回座位繼續說:“不過,我現在知道他們跟我們一樣了,甚至我們可以保障基本的生活,能夠有機會接受教育,是他們放棄了本有的東西……所以我很壞是麽。”

馮濟慈緩緩放松下來:“也,不是壞吧,我的一位長輩說,如果生活無望,恨點什麽也能湊合過去。”

“您有一位睿智的長輩,我就是這樣的,所以今天早上,我做了一個決定。”

馮濟慈迅速放下杯子問:“什麽?”

小姑娘眼神火花閃電:“吊死奧古斯賓馬喬雷!因為他的不作為!”

馮濟慈瞠目結舌,他想跟這個堅定地小姑娘說,其實……将普利滋卷入陰謀,絕不是賓馬喬雷一人的事情,他卻不知道,在聖域某處……

第二奧古斯賓馬喬雷,被新來的一拳從聖殿寶座上打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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