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巨大的純白色頂棚下, 食物堆積如山,請客的是國王,上萬的普利滋步入成年的青年男女在此用餐。
遭遇到那麽多的磨難, 清醒的普利滋人都希望通過這件事去試探一下, 大地母神是不是抛棄了這片土地。
青年們很好區分。
挂着一塊巨大餐布,吃的狼吞虎咽的肯定來自北區。這也許是他們這一生唯一接觸昂貴食材的機會, 國王今年甚至準備了淨肉湯。
吃相稍好起碼不吮手指, 可以把食物放進自己盤子裏卻進食速度非常快的,是東南西區的下區孩子, 他們不挑食。
只找綠色蔬菜,水果,甜食吃的是上區孩子。
至于各地領主, 貴族,住在內圈的普通血脈他們幹脆沒來,會在祈禱儀式開始的最後時刻出現。
畢竟這是全年的最後一天, 暴風雪刮的神殿廣場的棚子彭彭作響, 接受貴月節開悟儀式的這些青年男女都穿着單薄的一件白裙?
呃, 這個不分男女,都是白色高領束頸長袖一桶式,那裏面什麽都沒有穿,甚至鞋子都不被允許。
所有的國王在這天都十分大方,會讓人鋪偉大的第五奧古斯叔本森研發的恒溫毯,就是發明土質溶解劑的那位大人。
年輕人們可以坐在這些毯子上,于矮長桌上用餐。
普利滋帝國的毯子還是格朗·施萊博尼執政期間購買的, 不是整張的大毯, 是拼接毯,是用浸泡了汰能的羊絨線紡織複雜的符文而成。
這套毯子價值連城, 需要專研生活符文的一百位奉身最少制作三年而成。
必須贊美格朗·施萊博尼,在他執政期間,普利滋經濟狀況相當豪橫,這張毯子的黑底金花符文式樣依舊沒有過時,而這一代的第五奧古斯沒有對舊符文進行更新。
當世十七位奧古斯裏最勤快的是賓馬喬雷,作品最多的也是他,聲望有超越第一奧古斯跡象的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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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多少孩子從上面折騰,掉落多少食物殘渣也沒關系,老毯子依舊光潔如新發熱均衡,觸感溫暖而柔和。
此刻瓦爾納街六號宅中喧鬧,威爾大街是庫洛住的地方,送孩子去神殿開悟這種活動是比較稀少的。
庫洛受封領地容易,得到爵位也是,哪怕在軍中混個高職,他們也會在成婚後,于國王大街這樣的地方購買新宅搬離威爾大街。
沒有貧窮的庫洛。
好不容易能全程參與貴月節,波利夫人,喬諾夫人都帶了最好的組手來家裏。
他們在早上舉辦宴會,流程是全部人盯着桑尼亞吃東西,如果她不吃,那就一起勸。
甚至隔壁五號院的于爾司先生,七號院的西莫先生都來家裏添亂。
是的,就是添亂,他們能做什麽呢。
按照流程,桑尼亞要在淩晨換好長裙,吃的足夠抵禦風寒,大約在上午九點,當美德鐘齊齊奏響,她會跟年輕男女一起步入神殿,在大祝禱師的引領下,在所有在城中的庫洛見證祝福下一起祈禱。
最後,他們将步入一條叫承恩路的地方,如果你是庫洛,當你走出那條長廊你就是庫洛了。
其實人到這個時候是沒有什麽胃口的,雖然衆目睽睽之下桑尼亞吃了一些東西,可從昨晚起她就沒有食欲,甚至睡眠都是一段一段的。
看着滿客廳的人,桑尼亞終于放下湯勺問:“請不要看我了,我一口都吃不下了,先生?”
坐在長軟椅上的庫洛們一起擡頭回應她:“嗯?”
桑尼亞笑了起來,她接過女仆的手帕擦手,馮濟慈難免啰嗦了幾句:“外面天氣寒冷,你要繞行神殿很多圈,還是多吃一些東西的好。”
按照規定,青年男女要在祈禱後,穿着薄衫赤足繞行神殿整整十二圈才能進入承恩路。
從離開家門開始,他們就不能穿禦寒的衣物,連最貧苦的北區人家都會集資弄一輛馬車在神殿門口等着。
畢竟人這一輩子就這一次飛躍的機會,你不能讓孩子從北區的家裏赤足到神殿吧。
即便初悟庫洛不能在原籍學習,可家會拿到一筆慰問金,等學習期滿,還是會有太多的庫洛将全家接走改換門庭,人類畢竟是情感動物。
即便中間夭折了,庫洛自己不想接家人了,那筆慰問金的數目也足夠他們花費。
尤其對北區,那是相當大的一筆錢。
聽到馮濟慈鼓勵桑尼亞多吃點,西莫先生就用詠嘆調的語氣附和:“對~好姑娘,我當年看到很多人倒在路上,他們迅速變成了僵直的一條。你知道的,我們不能跑,只能一步一步走。”
競争早就開始,健康的身軀可以抵抗住寒冷進入最後的流程。
人世間對寒門的孩子從不公平,有人根本堅持不到第十二圈就倒在路上。
桑尼亞不想讓大家失望,在期待的目光中又啃了一大盤肉塊。她最後摸摸胃袋,那裏已經凸起。又站起來摸着那裏展示一圈,大家總算放過了這可憐的姑娘。
算是可以請教前輩一些問題了,她就問:“先生們,你們當初是怎麽走承恩路的?”
其實她知道的,就是不想讓這些關心愛護她的人緊張呢。
雖然桑尼亞看着自己家的先生,但馮濟慈卻只能裝傻,他沒走過,瑞爾生來就是。
于爾司先生嘴快,他就很好的接住了這個問題:“啊,親愛的桑尼亞,這件事我有足夠的經驗,我家十分幸運,我與哥哥都先後成為庫洛,而我們的老父親是個讷言的,每次也就那一句話,他說降低期待就不失望,我就啥也沒想。”
西莫先生斜靠着椅背說:“其實是有感應的吧……我從來感情豐富,在承恩路的時候我甚至唱了一路。”他看看頭頂說:“我覺的母神喜歡歌劇藝術。”
于爾司先生立刻點頭:“對,事實上我感覺可以果然就可以了,對吧,夏?”
馮濟慈能說什麽,他只能點頭:“你可以的。”在這片大陸他有這個自信,如果他願意甚至可以批發庫洛。
波利太太的态度相當無所謂:“我甚至聽那些孩子說過,他們威脅母神說如果不要他們,那将是巨大的損失……”
大家笑了起來,波利太太繼續:“我讓圓圓準備好了慶祝會,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是威爾大街最好的孩子。”桑尼亞擁抱這位好夫人,夫人在她耳邊說:“你可以成為我的學生。”
她如母親親吻桑尼亞的額頭。
琳琳走過來坐在地毯上,依戀的趴在姐姐的膝蓋上。
桑尼亞珍愛的撫摸着妹妹的頭發:“父親對哥哥們……總是有太多的期待,可他們都失敗了,每次父親都失望的伶仃大醉好幾天,而每到那個時候,我媽媽也會哭好幾天。”
琳琳撇嘴:“我覺的,爸爸只是想多喝點,你知道的桑尼亞,咱們家沒錢,媽媽哭是因為菜金沒了,我們要去北區買面包了……”
幾位好先生剛要出言安慰,桑尼亞卻輕松的聳肩說:“可我哥哥們不在意,他們只後悔一件事,在廣場吃的少了,他們甚至做夢都後悔這件事,陛下這輩子畢竟只請這一次,對大多數人而言。”
屋內人齊齊笑了起來,是的,這滿屋子人,包括那些女仆都有機會進入普利滋宮,年頭久了也就混進去了。
西莫先生仰頭回憶說:“最難的,大概是那條長廊……那裏面充滿了血腥味,還有動物腐爛的臭氣,甚至最後的路段你會聽到那些怪物的嘶吼,那些可憐的普通人無法想象的,都可以在那裏遇到。”
桑尼亞放松的裂嘴笑:“西莫先生,我就是個普通人啊。”
他們又開始笑。
這是公開的秘密,那是真正對普通人有害的汰怪血,雖然放置的含量恰恰好,可走出那條長廊不能開悟的普通人,總是要睡上好幾天才能恢複精力,身體素質不好的人會生病……甚至會死。
如詩人們寫的那般……無畏的靈魂總會在春天夭折,他們盡力美化這條路了。
桑尼亞覺着自己是幸運的,她被帶到山上已經見到了足夠的血,她撫摸身上的白裙,女仆用絲線繡滿了布料,說是一層可這長裙最少三層,再繡就僵了。
人到這時候難免思緒繁雜,桑尼亞又想起了梅麗塞:“哎!那些熱愛閱讀,最熱烈運動就是小舞步的嬌俏如花瓣的姑娘,她們會被風吹走吧?”
馮濟慈認真回答:“我閱讀過一些早……嗯,很早的報紙,那之後神殿有了規定,如果風力過大會終止開悟的,事實上從前有這樣的事情,由于風力過大是有人被吹到了……”
波利夫人嗔怪起來:“夏!你不能在這個時候吓唬孩子,今天的風哪怕是街頭的流浪狗都能掙紮着前行,這是個好天氣,偉大的先賢規定到二十五歲是有道理的,那些人可以規避危險,早晚得事情,就沒有不帶風的貴月,好姑娘也別怕,其實所有人都是稀裏糊塗的。”
她拿起桑尼亞的手反複看,這孩子并沒有一雙漂亮的手,手裏的厚繭令人心疼。
這位好夫人親吻了桑尼亞的手背,就像不放心的母親般囑咐:“吃了大苦的好姑娘,你付出了那麽多,甚至比我們起的都早,母神能看到一切……我是說如果,如果太冷我們可以回來,對!你的保護人是個財主,他能提供媲美任何貴族小姐的嫁妝,對吧,夏先生。”
馮濟慈捂臉失笑:“對!她說的沒錯。”
于爾司先生湊趣:“對!我跟西莫先生都能為你填一些嫁妝,我向母神發誓,我跟西莫先生都受過你的鼓勵,你的努力就是尾月的暴風雪都這蓋不住。”
他們一起笑了起來,像家人般不停安慰着桑尼亞。
而在這個其樂融融的時刻,琳琳都開了大人的玩笑,她說:“其實,白天睡覺晚上去舞會的一輩子也是不錯,我們可是年入好幾個金尼爾的富裕小姐。”
屋內瞬間安靜接着爆笑如雷。
在這故意弄出來的輕松氣氛當中,西莫先生取出懷表看看時間:“打斷一下,諸位,我們要出發了。”
他們站起來,桑尼亞與每個人擁抱道謝,又得到一大堆祝福。
當他們打開屋門,寒風瞬間吹入,尾月的暴風雪符合小說家描寫的每一段詞彙。
桑尼亞的裙子在風中成塊擺動,她不怕冷,卻能感覺到每一股寒風都商量好了般從下往她裙子裏鑽。裙擺雖拖地,可那裏面什麽都沒有,這就很奇怪……又羞澀。
她又開始胡思亂想,就看看天空在心裏問,您怎麽想的?而她接着暴風雪的呼嘯告訴她,沒有暢通無阻的道路,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圓圓的馬車就在家門口,瓦爾納街的庫洛先生們都過來列隊送桑尼亞上車,桑尼亞一一道謝。
交情最好的于爾司先生,西莫先生甚至上了馬車要送到神殿大門口。
車輪轉動,桑尼亞把半個身子探出馬車,安靜的看着家門口的那些人直至不見,她才坐回馬車,又想起自己裏面什麽都沒有穿這件事,臉蛋立刻上了大紅。
馮濟慈看小姑娘尴尬,就笑着問:“呃,你感覺怎麽樣?”
桑尼亞摸着裙子說:“很好也很奇怪,但不太冷,我身體很好先生。”
他們齊齊呼出一口氣,脾氣最活潑的西莫先生說:“其實……”馬車劇烈的搖擺,桑尼亞沒聽清他說什麽。
“您說什麽?”
西莫先生認真的說:“其實,在庫洛的群體裏……嗯,女庫洛要艱難很多。”
于爾司先生點頭:“是的,除了背負巨大的責任,還要兼顧家庭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們要贊美這些卓越的女性。你看,就連奧古斯當中也只有一位偉大的葛瑞絲。”
西莫先生說:“我想過如果我有一個女兒,她會過什麽樣子的生活?看到您……我确定了,我希望她是普通人,就像艾琳小姐說的那樣白天睡覺晚上就去舞會。”他笑笑:“對,她可以每天換一套美麗的衣裳,甚至可以選擇不結婚不生育的生活,我會努力保護她,如果……我不會死的話。桑尼亞,庫洛的生活沒他們想的那麽好,從上次事件當中……我們都意識到了。”
于爾司先生拍拍他肩膀對桑尼亞說:“他說的對,庫洛的日子沒那麽好,我們甚至沒有時間去花錢,母神計算好了我們每個時間段,為了活下去我們付出巨大,好姑娘,如果不能成為庫洛也不要失望,能成為波利夫人那樣的人也很好的……”
西莫先生點頭:“你的保護人頗受國王信重,他甚至可以為你求來一個爵位,是這樣吧,夏?”
馮濟慈點頭:“當然,她願意就行。”
“哦,這跟願意不願意沒關系吧,當她走入哪裏,其它的由她決定。”
于爾司先生指指天空。
兩位庫洛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了一路,而馮濟慈始終沉默,就靜靜地看着桑尼亞。
桑尼亞也看着他。
萬事萬物都停歇了,世上就剩下兩雙眼睛無限穿透。
“我要給唱一曲嗎?”
“你閉嘴。”
他們終于到達神殿門外,就坐在馬車一直等到美德鐘齊齊奏響。
桑尼亞深深呼吸,看着自己的保護人想,我終于到這裏了……她嘴唇抽動着,覺着有一萬句要說的話,卻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這麽久了,馮濟慈都沒有主動擁抱過她。
所以他神開雙臂說:“過來。”
小姑娘就立刻投入他懷中。
外面的世界是喧鬧的,車廂內寂靜無聲,他們擁抱了很久,馮濟慈終于在她耳邊說:“去吧,你可以的。”
小姑娘卻在他懷裏不肯擡頭,馮濟慈甚至能感覺她在貪婪的聞着什麽,這令他全身僵硬。
當那些鐘聲停了,馮濟慈就像靈魂升天般看到那姑娘擡頭,親吻了自己的嘴唇……她速度飛快沒回頭的下了馬車。
有人傻了一般摸着嘴唇一動不動。
很久很久之後于爾司先生嘆息:“西莫……你看到了嗎?”
西莫先生磕磕絆絆的說:“看,看到了,要我唱一段愛情嗎?”
馮濟慈猛的清醒,他跑下馬車,就像個興奮的小青年,西莫先生與于爾司先生跟在他身後小跑着……三個庫洛出現在這樣的地方是少見的,畢竟他們不喜歡喧鬧。
人們盡量安靜。
馮濟慈在哪些成群的白色中尋找,他跑着跑着……終于看到了熟悉的小卷毛,就數她頭發最短。
他笑了,大喊到:“桑尼亞!”
桑尼亞猛的回頭,寒風都吹不散她面頰的熱烈紅,馮濟慈凝視那張面孔,咧嘴笑了起來:“我會去奈樂的,去真正的瓦爾納!”
他的聲音很大。
桑尼亞如耀陽之花般露着門前十顆牙齒笑,她也大聲說:“那就一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