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富一宗确實不敢,他心疼她還來不及呢。
他一動也不動地盯着她看,眼神裏有情、有癡、有憐、有愛。再也沒有一刻的神情,比跨越了死亡之夢,更加洶洶湧來,更加一往情深。
富一宗自從醒來,一句疼也沒喊過。他也是肉身凡胎,身子骨兒不是鐵打的,雖然真的很疼。但如果疼痛分等級的話,此刻的痛感不及他被撞擊瞬間的心痛。
那是糅雜了生理疼痛和精神無助後的感覺,他在被前窗玻璃撞擊的時候,在落地的時候,都在試圖找尋馬路對面的身影。他先前隔着車窗和馬路的揮手,她沒看到。那時候他啓動意念的力量既希望她看到,又不希望她看到。
很快他的意識開始模糊,腦海裏開始一幀幀閃過她的身影。她低頭跟自己講計量習題的認真,在課堂上做演示報告的自信,在公寓裏戴着聖誕小紅帽的可愛,在寫字樓裏穿着職業套裝的神采,還有她在偷偷掉眼淚的悲傷。他的意識在臨時關閉前的幾秒裏,她還是發現了,沖跪到自己面前。
親密關系裏曾經的傷害、拉扯、糾纏和愛欲統統凝結成了她的一滴眼淚。
富一宗品嘗到了她的全部,酸、甜、苦、辣、鹹。每一味都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參與過的,賦予過的,擁有過的,失去過的。
世界那麽美,心又這樣為她而跳動。他沒有準備好死去。
萬幸,他艱難地睜開了眼皮。消瘦的她當時第一反應是不可置信,瞪圓的眼睛寫滿了緊張。他也緊張,因為擔心身在夢裏的忐忑。很快,她的唇落在自己臉上,輕柔的,溫潤的,充滿愛意的乖巧。
他在片刻後看到蒼老了幾歲的父親,看到了醫護,看到了姨姐,看到了助理和家裏的阿姨,隔着屏幕看到了媽媽和岳父岳母。這一切都不是夢。
過去的記憶湧上心頭,渴望還在,迷戀還在。他準備好了重生。
*
霍又春收拾完,發現一直緊跟着自己的那道灼熱的目光還未消散。“盯着我幹嘛?眼睛不累?”
富一宗如今雙臂骨折固定着,左腿剛做完二次複位手術,只好艱難的搖晃腦袋。“不累。又又,你真好看。”
因為最近睡眠和食量的恢複,霍又春面色才稍微紅潤一點。然而,這絕對不是她的最佳狀态。不跟她自個兒比較,跟其他人比的話,她姐姐的五官比她精致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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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富一宗眼中,自己最中意或者說唯一中意的便是她。她的五官是能讓富一宗第一眼便刻在腦海的那種。更何況,性格、聰慧以及靈氣組成了霍又春獨一無二的魅力,讓他欲罷不能。
醒來後的第一眼以及這些天的無數眼,他知道自己在情感的世界裏暫時又過關了。然而,他卻寧願不是用這種方式換她的回心轉意。她還是瘦了,憔悴了,眼底的烏青沒有完全消散。這幾天,他陸陸續續聽到了父親、好友、醫生、甚至成戡和Bill對她的誇贊。
溢美之詞的背後是他又一次将她撇下,留她一人獨自去面對前所未有的突發情況。他心疼她。滿腔的歉意和心意只敢化作迂回的贊語。
霍又春站在他的旁邊,歪着頭從上而下,似笑非笑回看着他。“我姐說甜言蜜語三分毒。所以,宗哥,你想幹嘛呢?”
富一宗咧着嘴角,邀請她,“以彼之道還彼之身,以牙還牙,你也可以給我施三分毒。不,我要double,要triple。”
“真的?”霍又春挑眉問道。
富一宗再次微調自己的腦袋,試圖讓自己的位置擺得更正一些,“來吧。我雖然躺着不能動,雖然體弱但也受得住。”
霍又春彎腰,聲音低到幾乎聽不到,但是她一字一字的口型卻清晰可辨認。“宗哥,你現在可真醜。”
富一宗佯裝生氣,“噗~吐血啦。我想要的是甜言蜜語的毒,不是毒舌的毒。”
霍又春低頭,迅速蜻蜓點水般地觸碰了他的唇,再擡頭時露出了俏皮得逞的小笑容。“但我還是喜歡呀。”
“又像是一場夢。”富一宗眯着眼睛,抿起嘴唇,舌尖反複地回味唇上的味道。
他說像是一場夢,不是因為意識不清明,而是這一吻以及她的表情讓他回想到十年前。合租的邀請是霍又春發出的,很難想象吧。他當時沒有絲毫猶豫便答應了。回去後,他跟林之庵說,像是做夢似的。林之庵讓他先放低預期。因為霍又春找合租女性室友找得不順利,他是候補的。沒關系,同住一屋檐下,他就是第一順位。
合租的第二周周六晚上,他們一起去莎士比亞環球劇院的半露天劇場看演出。那天倫敦降溫,來自泰晤士河的涼風往他們身上吹打。他把她拉進懷裏,暧昧在九月份的夜晚流淌。為了掩飾彼此的不自然,他倆都随着舞臺上演員的表演誇張大笑。笑到後來變成了真,因為舞臺上的演繹很棒。
結束散場的時候,他問她,喜歡嗎?
她連連點頭。
他接着問,我呢,你喜歡嗎?
她沒回答,但嘴角露出了剛才俏皮的小笑容。那一刻,他有強烈的預感,自己無處安放的靈魂要有歸宿了。
霍又春沒想到他忍着疼痛,居然放任思緒跑到千裏之外時間之初。她用自己溫熱的手掌貼着他的臉頰,将他從回憶裏拽回來。他聽到她說,“宗哥,不是夢。你的疼痛是真實的,我的悲傷也是真實的。我們所有人包括你,一起把你從死亡之夢裏扯了出來。大家是不是很厲害?”
她用拇指反複摩挲着他的下巴,繼續說,“咱倆之前從來沒明确談論過死亡。你醒來後,我們也一直避而不談這場意外。宗哥,這一切都不是夢。我親眼看到你倒在我面前。我甚至自責過,因為你是為了我才來參加這次展會,你因為我的電話才來赴約。可是,我卻不能放任自己在自責的情緒裏。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這就是你說的,愛就是這樣,沒有辦法。所以,我這幾天一直很開心,因為可以再次擁有你。這樣的甜言蜜語,你受得住嗎?”
裹着苦澀的蜜棗,又苦又甜。他的眼睛裏很快蓄滿了淚,嘴型說着,“不要自責。”
霍又春笑得風輕雲淡,都過去了。她講起來語氣輕飄飄的,“所有人都曾自責過,我、爸爸、媽媽、林之庵還有山溥。不過,你把我們從自責中完全拯救了出來。爸爸這些天在反省他大半輩子對待家庭的不負責任,如今每天給媽媽打兩三個電話,每個電話時長都超過一刻鐘。媽媽自責沒能抗住悲傷的壓力。自從裝了支架後,她不再燒香拜佛,開始頻繁跑醫院跟進慈善基金救助的進展。林之庵在公司對內安撫員工對外溝通媒體和投資人,加班了一個多月從未怨言。山溥說要給你開一輩子車,以後再也不離開你半步。他想得美,你還躺着的時候,我已經替你拒絕了。”
富一宗張了張嘴,千萬思緒彙成五個字,“謝謝。對不起。”
她笑着說,“不客氣,沒關系。因為我們愛你。”
富一宗也跟着笑起來,“把們字去掉。我想聽那三個字,多多益善的三個字。”
“乖啦,今日份糖果發放完畢,接下來該幹活了。”霍又春拿起平板電腦準備辦公。
“我頭疼,手疼,腿疼。”富一宗耍賴,表情又委屈又可憐。甜言蜜語他還沒聽夠,怎麽就戛然而止了呢。
“我要幹活,要努力工作,也是為了你的寶貝女兒早日出生呀。”可惜,青桐早已被她爹忘記了。
富一宗耍可憐失敗,随即切換思路,“又又,以後你在外做霸道總裁,我在家給你燒飯如何?”
當然,不如何!他現在連站立都做不到呢,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霍又春的臨時CEO繼續幹着。富一宗還要做一次腿部手術,術後漫長的康複治療會轉到南城的醫院進行。
*
時間線拉回這一年的年初,富春風再有洞見,也預料不到這一年剛剛過半,三十周年慶典還沒辦,富家就遭遇兩場意外。一場意外差點讓他與兒子生死相隔。另一場意外則真的讓他失去了兄弟。他的二堂兄,富一宗的二堂伯腫瘤複發後病情迅速惡化,七月初病逝在南城的醫院。
富春風跟他二堂兄同歲,倆人關系最親近。血緣的羁絆,一起長大的情誼以及打拼事業的三十年裏他二堂兄對他無條件的信任、支持和配合。因為接連的意外和親人逝世的陰霾,七月份底集團三十周年的活動規格一變再變。最後敲定的版本是取消一切慶典,原本的預算全部用來給員工發福利。
霍又春和富一宗便是在集團三十周年的前一周回到南城。病號在機場落地直接轉運到醫院的病房裏。
随行的醫生和專業陪護跟新的主治醫生做交接。病房裏站着四位家長,霍太太拉着女兒的手,觀察她的精氣神兒是否真如視頻電話說的那樣恢複如初。霍大強在旁邊,聽完媳婦絮絮叨叨的關切,才說,“回來了就好。以後我來醫院陪護,又又可以歇息一陣。”
霍又春歇息不了。她休息了一夜,便被富董事長帶走了。她如今代替富一宗履職,接下來一周要參加集團和新江的的經營分析會和銷售大會。
霍大強要來接替女兒照顧女婿,心意是真的。當然,這裏面也有要躲丁家老爺子的意味。
隔天,霍大強來醫院,前一天的板寸頭已經換成了光頭,與女婿同款。
“爸,您怎麽?”富一宗問到一半,歪了歪自己的光頭,笑了起來。
“早上去河邊找老師傅推的。”霍大強也跟着笑了。
“又又說您最近的發型襯得人很兇。”富一宗趁着媳婦不在便賣她。
“真的?”霍大強倒是一臉驚喜,心想一舉兩得。“兇點好。兇點能把姓丁的吓跑。”
晚上霍又春下班來醫院,富一宗幸災樂禍地跟她聊白天岳父對丁劍閣的各種嫌棄。
霍又春一遍扒飯,一邊回應他,“沒用的。媽媽現在越看丁劍閣越歡喜。自從我姐向她澄清了倆人認識的始末,媽媽跟丁家爺爺熟識以後,她能不斷地發掘到丁劍閣的優點。比如,丁劍閣雖然從小沒爹媽,但極其孝順,非常顧家。比如,丁劍閣是理科狀元,人極其聰明。插一句,現在在媽媽心中,丁劍閣的聰明已經超越了我和你。在她的認知裏丁劍閣的聰明可以中和掉我姐姐的不聰明。比如,丁劍閣很會說話。他說碰到我姐之前他一直忙事業,雖然也談過戀愛,但因為工作太忙疏于經營最終才散的。直到遇到我姐,他頭一次想有個家。媽媽說,盡管倆人也是八歲年齡差,丁劍閣比爸爸當年會說話多了。”
富一宗示意要插話提問,“爸爸當年怎麽追媽媽的?”
霍又春說起親爸的糗事也沒帶猶豫的。“爸爸說媽媽一看就像是他媳婦。媽媽被吓得差點喊有人耍流氓。現在的情況是我姐還在考察丁劍閣,媽媽已經認定他是大女婿了。爸爸在家裏沒同盟,才找你倒苦水。再說,丁劍閣又不是小學生,怎麽會因為他顯兇相的發型被吓住呢。”
富一宗看她饒有興致地談論這些,偶爾還會笑出聲,但辛苦了一整天的倦容确實掩不住的。他打量着媳婦,等她說完後,忍不住詢問,“你呢?頭一次跟着董事長爸爸一起現場開會,有沒有被他吓住?”
霍又春挑眉得瑟,“沒有。董事長爸爸的教學是保姆式,非常耐心。富一宗,你如果是女孩子的話,也不會挨那麽多罵。”
辦公室辦公和遠程辦公的區別在于時時刻刻都有人打擾,随時都有需要即時決策的事項。她開會間歇被好幾位高管堵着詢問專項項目研發預算的審批進度,詢問上市安排是否按原來時間表推進,以及彙報新廠房新生産線的安裝進度和建造過程中突發的意外情況。盡管富董事長承擔了大部分總經理的工作,她仍然感到累。這麽一對比,她先前的公司确實是養老機構。
“管理企業真的好操心,挑人用人管理人,設計産品生産産品銷售産品,每一處都要周全。從想法到産品,從理想到實踐,就像從零到萬。宗哥,幸虧你之前把新江新的管理團隊搭建好,不然我要更忙。你以前辛苦了。”
富一宗如今什麽忙都幫不上,就連兩條胳膊都還各自吊着,安慰的擁抱也給不了。他在心底嘆了口氣,艱難地比劃了一個擁抱的姿勢。“以前的軍功章有你的一大半功勞。現在你才是最辛苦的。”
霍又春看懂了。她伸手攬住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避免壓到他的傷,“辛苦的不只我,還有爸爸媽媽。當然最辛苦的是宗哥你呀。你安心複健,我只想你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