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見争如不見

3.相見争如不見

有些人,是用來紀念的。有些事,是用來緬懷的。

莫燃初時看到這句話時,并不覺得怎樣。很普通的句子,埋沒在無病呻吟的段落裏,不惹眼,也沒有說服力。

現在不知怎的想起來,之前漫長得幾乎永無休止的那些苦痛,或者在那之前最溫軟的久遠部分,好像都是必然的歷經,好的,壞的,不過是生活。

她沒那麽灑脫,她忘不了做了幾年的噩夢,忘不了一直依存的生生從她生命裏斷裂開來,那種撕心裂肺血肉模糊的痛。

在異國他鄉,有一天她翻着沈衣硬塞給她的武俠小說,斑駁的紙頁在指間悉悉索索地細響,無聲描繪着另一個無關的世界。

借如生死別,安得長悲苦。飛狐外傳裏的胡斐,他的情深為的是袁紫衣,還是程靈素?

莫燃用指腹摩挲着程靈素這個名字,聰明靈慧的女子,毒手藥王的弟子,容貌并不出色,只嫣然一笑間才有幾分隐約的風致。

她驀然想起的,是那個嬌俏可愛的少女,心思玲珑,有求于她時會纏着她不歇聲地叫“莫燃姐姐莫燃姐姐”,撒嬌地眯起大而圓的眼睛。心地又單純,路上遇到求助必然幫忙,好幾次堪堪就要被騙,偏偏還紅着眼眶堅持着“如果他是真的需要幫助呢”,叫人又好氣又好笑,責備的話到了嘴邊都不忍心開口。

初遇。交好。相知。

胡斐明明愛的是紫衣姑娘,可是将死時仍是挂念着靈素妹子,将身後的事一一安排好。他總是那麽氣度開闊盡在掌握,大概惟一沒有料到的,就是她的舍命相救。

他活着,她死掉。就是這麽簡單而殘酷的結局。而他終于明白了一個女子清清楚楚的心意。

“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着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莫燃看到這裏,将這句話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終于痛哭失聲。她哭得那樣肆無忌憚,仿佛世間只餘下了一個她,她幾乎是拼着命,将長久以來壓抑的陰暗悲傷一次倒了個幹幹淨淨。

她想她這一輩子都沒有過這麽多眼淚。

莫燃,就當那是個夢吧。她對自己說,一覺醒來,夢中如何,統統忘卻幹淨。你看胡斐到底是遺憾後悔,铮铮俠骨,垂淚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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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太年輕了,每一種失去都是刻骨銘心。擁有的總會越來越淡,錯過的才會鮮明如初。

“莫澤,你回去吧。”

修長的人影立在門後,有些不滿地盯着她。從前的稚氣已然消失無蹤,時間真的可以改變太多,譬如眼前眉目與她隐約相似的青年,她記得的從來都是他燦爛笑着的玩世不恭,從來沒有想象過他嚴肅起來會是另外的樣子。

“阿姐,回來為什麽不告訴我?”

莫燃恍若未聞,手指緊緊地扒着門檻,不肯将門縫繼續打開一點。她耐心地勸說着:“莫澤,我現在過得很好,你放心吧。”

“你很好……”莫澤半垂着頭,直視從小就親密無間的胞姐,看她無聲的拒絕和慌亂,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你很好,你很好為什麽不肯讓我進去看一眼?”

“媽……媽咪……”

稚嫩的童音響起,莫燃轉頭擔憂地看了一眼,小小的身軀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雙烏黑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院落的門口。

莫澤趁這個機會手上一用力,硬是推開了大門,又手忙腳亂地扶住恍神下一個趔趄的阿姐,這才籲出一口氣,反手關上門。

他也不管阿姐是不是在瞪着他,悠然自得地往前跨了兩步,回頭咧嘴一笑,又回到了嚣張陽光的模樣。

“阿姐……你不過來嗎?”

莫燃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她原本也沒有料到這難得清閑的周末會有不速之客上門打擾,還打算帶着念念下午去一趟兒童游樂園,看來又只能向後推一推。

倒了茶遞過去,看弟弟已經和念念打成一片。莫澤本來就是有些小孩子心性,蹬掉了皮鞋,和念念盤腿坐在床鋪上,輕紗制成的窗簾随着微風拂動,陽光斜斜勾勒出他的側臉輪廓,嘴巴不停地說着逗小孩子發笑的話,念念咯咯地笑得,小臉都飛上紅霞。

一個大孩子。一個小孩子。

念念看着走過來的媽咪,媽咪臉上是溫暖的表情,雖然不說話,可是眼睛裏是微笑着,好像整個人都煥發着一種神采。

“媽咪……”她怯怯地,“叔……叔叔一……一起去游……樂園……?”

莫燃心裏嘆了口氣,面上仍是微笑着,倚身坐下來,摸了摸念念的頭。

“念念,不要叫叔叔,這是你舅舅。”她停頓了一下,“是媽咪的弟弟。”

小女孩嘟囔了一句:“念念,也,想要弟,弟。”

有那麽一瞬,莫燃好像是有些恍惚。她的手無意識地攥着床單,擰起了紋路。莫澤猜不出她在想什麽,他低下頭喝了一口茶。

下午到底還是一起去了游樂園,雖然正值周末,但是下午突然起了一陣涼風,天色有些暗下來,游樂園的人并不多。他們先買了一些面包和水果,然後一左一右地牽着念念慢慢地逛,碰到念念感興趣的就停下來。

念念不能玩太刺激的,停下來的也大多是些比較平淡的設施。看到旋轉木馬後,她眼睛一亮,緊抓着莫燃的手,躍躍欲試地要上去。

兒童游樂園裏的旋轉木馬坐騎很小,莫燃想了想,還是只抱着念念上去,自己和莫澤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抱着木馬一臉開心的小女孩。

她的神色認真又專注,好像盯着世界上最重要的寶貝。莫澤用餘光看着她,好像還小的時候,他們一同出去,她看着調皮搗蛋的自己,也是這樣叫人莫名安心的神情。

如果,如果七年前,沒有那場傾盆的大雨,那麽一身狼狽的她幾乎哀求着說要離開時,他會不會更理智些。那時她的眼睛和頭發都是濕漉漉的,有晶瑩剔透的水珠子不斷滾落。她從來堅強又溫順,哪怕在大放悲聲的葬禮上,她也不過是眼底略微有些茫然。

他明明知道怎樣才是為了她好,可是他還是在這樣的她面前心軟了。

“阿姐……”莫澤猶豫着開口,“念念是……”

“嗯?”莫燃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又輕又快,好像什麽情緒都沒帶,又好像很了然地,“念念姓沈。”

片刻後她微笑着補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那樣坦然,倒讓莫澤說不出話來。

旋轉木馬慢慢停了下來,莫澤搶先一步走上前,圈着念念下來,念念因為喜悅和激動臉頰紅撲撲的,一雙眼睛亮得如同星星一樣。

“舅,舅舅!”她被抱着旋起來,一邊笑一邊叫,真正的音如銀鈴,清脆而甜美,遠遠地傳開來。

莫燃看着她欣慰地笑了笑,正欲走上前去,不提防耳邊突然有柔和的聲音傳來,細微卻清晰。

“莫燃。”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反應,好像只是木然地站着,看着前方莫澤抱着念念,眼神閃爍,不敢與她對視。念念背對着她,偏着頭倚在莫澤頸窩處,手臂勾住新認的舅舅的脖子,任他帶着自己走遠。

可她看不到這些。

耳邊的喧鬧聲漸漸遠去,那些歡笑碎碎地離開,莫燃看到年少的自己和溫潤的少年站在街角,少年的表情有些難過,而自己好像是言辭激烈地在說着什麽。像是在争吵,卻是單方面的發火,少年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裏,眼裏微微傷心地茫然。

她想,她到底在為什麽生氣呢?

她看到年少的自己突然往街對面跑去,少年急着去抓她的手臂,可是被用力掙脫開來。紅色的信號燈閃爍着,習慣沉默的少女固執地往前跑去,風聲呼嘯,後面有焦急的呼喊。然後她回頭,看少年追上自己,路中央他的手迅疾地伸過來。

——莫燃!

那是怎樣極靜極靜的一剎那,好像撲面而來的光陰裏,低喃的聲音穿梭着被無限地擴大。她不想去證實什麽,她明明那樣驚疑,可是她不肯回頭。

她倉皇地往前走了一步。

窗簾被完全地掀開來,大塊的玻璃平整光滑。站着可以透過落地窗看到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它們很快地彙在一起,又很快在轉彎的路口分離開來,迅速規律,毫不遲疑。

蘇容康若有所思地立在窗邊。陰着的天氣,隔着玻璃可以隐約印出他的模樣。眉目舒緩,溫文爾雅。嘴角微彎,十分俊朗好看。

可是周身籠着的捉摸不定的霧氣,眸間似笑非笑的冷诮之色,都不同于記憶裏那個人的溫潤,看進人的眼睛裏時,好像會有熨帖的暖意湧出來。

忽而有人在門外象征性地敲了兩下,他的秘書推門進來,禮貌地朝他點點頭:“蘇總。”

蘇容康轉身走過去,步子有些略大,不過他毫不在意。接過秘書手上的文件袋,走向寬大的辦公桌,一邊走一邊手上已經拆開來抽出紙張細細地看。

秘書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她不知道是不是該提醒一下自己的上司,他忘了交代她接下來該怎麽辦,還有,他的手抖得有些厲害,碰到了桌上的杯子,有棕色的液體晃了晃,傾了一些在旁邊,慢慢地溢開來,沾上了桌子上其他的文件。

她的總經理忽然頓住了手。他的瞳孔急劇收縮着,呼吸那樣急促,臉上是她形容不出的一種神情。

始終得不到回應的她識趣地轉身出去,靜靜掩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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