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誰的深夜難尋
2.誰的深夜難尋
晚上莫燃安頓好念念在卧室裏看電視,自己去廚房裏洗碗,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倒吓了她一跳。手上還沾着洗滌精的泡沫,忙在抹布上蹭了蹭,急匆匆跑過去接起,卻是遠在大洋彼端的沈衣。
大概是聽出她氣息有些急促,沈衣握着手機笑眯眯地:“不要急,不要急,慢慢來。”
莫燃緩了口氣,擡頭看一眼牆上的時鐘,稀奇道:“你今天起得怎麽這麽早,你那邊才早上六點多吧。”
“說的好像我有多懶一樣。”
他帶了點剛睡醒的鼻音,有點惺忪的倦軟,莫燃在這邊聽得好笑,不知為何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只黑貓的形象,眼睛眯着蜷在陽光下懶散地打打呵欠伸伸懶腰,很惬意的模樣。
手心的泡沫蒸幹,就有些黏黏膩膩的,她聽着電話那端漫無邊際的閑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話,心裏卻在想另外的事情。
“……你和念念該辦的手續都沒出什麽問題吧?”
“嗯。”
“生活都習慣吧?工作沒問題吧?”
“嗯。”
沈衣這麽來回問了幾個問題,聽她只有嗯嗯地回着,就知道她又不知道神游到哪裏去了,暗暗笑了一下,“……最近國內豬肉漲價很厲害吧?”
“嗯。”
“……所以你背着我紅杏出牆了吧?”
“嗯。……啊?”
沈衣低聲笑了出來,聲音透過千山萬水傳過來,還是一樣的好聽,因為笑着嗓子裏細微的顫動像蝴蝶的翅膀一樣,幅度小但極快速,震動着耳膜,有癢癢的酥麻感。如果聲音也分三六九等的話,他的聲音無疑是最最出色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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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燃聽得這麽習慣的人,還是聽得有些心悸,忙把話筒支遠了些,頗有些不好意思。
“還紅杏呢,葉子都黃了。”她半是自嘲半是開玩笑,“放心吧沈衣,沒人樂意幫我給你戴綠帽子。”
沈衣不樂意了:“莫燃,你這可不對,懷疑你自己魅力我管不着,但你這可是質疑我眼光啊。我看上的都是什麽水平的,別人憑什麽看不上啊?”
莫燃盯着自己握住話筒的那只手,在昏暗的光線下,皮膚上油膩冰冷的一層隐約地反射了點詭異的彩色出來。她皺了皺眉,直覺地有些不舒服,根本沒在意沈衣的調笑,生硬地說了句“我要去洗碗了,水還開着呢。”就匆匆忙忙挂斷了電話,也不顧電話那頭的人怎麽想。
她幾乎是奔跑着去洗手的,碗碟還堆在塑料盆裏,上面粘連着幹巴巴的菜葉子的碎片,沉在水裏,實在算不上賞心悅目的場面。她看都不看一眼,自己在手上打了肥皂,揉搓出細小的泡沫,而後仔仔細細地沖幹淨,專心致志地交疊纏繞着十指,好像洗手對于她來說,是此生最重要的事情。
莫燃知道自己的潔癖幾乎是病态的。可是她無法控制自己。總歸也只是小小的怪癖,對別人也沒什麽影響,她也沒太在意。
沈衣初次見識到她這怪癖的時候,頗是不以為然,他嘆着氣:“莫燃,你寧肯洗個手花這麽長時間,倒不如費心把你這間狗窩收拾收拾。”
莫燃彼時住的是一間租下來的小小公寓,離唐人街亦不遠,周圍環境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差。叫人吃驚的是,她家具不多,但是整間屋子裏堆着亂七八糟的瑣碎的東西——她的潔癖只限于對自身,而對于旁人,甚而自己周身的環境,都幾乎是持着無所謂的漠然。
她原本就不是十分講究的精致女子,以前是滿不在乎,後來是疲于應付。
惟一的單間卧室裏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叫聲,莫燃心口揪着,趕忙迅速再沖了一遍手,擦都不擦,直接沖過去。
小小的卧室,收拾得還算幹淨溫馨,白熾燈和臺燈都開着,電視機播着嘈雜的gg,電視上的年輕人舉着飲料瓶子笑得燦爛。莫燃匆匆掃了一眼,沒發現什麽異常,可是盤着腿蜷着身子的小女孩還是坐在床的中間抖得厲害,不再大聲叫,只是低聲嗚咽着,頭埋着,看起來異常可憐。
“念念,念念。”莫燃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摟到懷裏,讓那淚痕交錯的小臉緊貼着自己,柔聲地安慰着,“念念,不要怕,媽媽在這裏,那些都是假的,別怕,來,看看媽媽,不哭了,乖。”
小女孩仍是抽抽噎噎的,幾乎續不上來氣:“念、念念想……爸爸。爸爸、爸爸為什麽不、不一起來呢?”
莫燃嘆了口氣:“爸爸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念念要乖,這個月月底就會看到爸爸了。”
念念的年齡其實并不小了,過了下一個生日就滿七歲,但是骨骼生得異常纖細,加上小時候受的苦,看起來比同齡人小得不止一點。這個年紀有些孩子已經上了小學,念念卻在一邊跟着特殊的幼托所念書,一邊接受專業醫師的心理治療。
即使這樣,莫燃還是相信會有一天,念念會像所有正常的女孩子一樣,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總會天真活潑無憂無慮,因為年少無知,不懼怕什麽,也不擔憂什麽。
……往前走。不要回頭。
回憶是等到老了之後才可以輕描淡寫不甚在意提起的東西,而人活着,只能一刻不停地被推搡着往前走,不能駐足,不能停留。
“莫燃,你要往前看。”
父親領着她在街道上緩緩步行,她生得瘦,個子卻并不矮。家境那樣優裕,她個子蹭蹬地蹿,身上半兩肉也不長,更顯得瘦骨伶仃,于是自己暗暗地自卑,走路時總埋着頭,試圖消去這份怪異感。
而父親總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糾正她,叫她不要盯着地面,叫她往前看。
少女獨有的敏感讓她總是故意充耳不聞,繼續低着頭走路,看路邊的小石子被腳尖擦過,倏爾向前一滾,慢慢停在前方。
路這麽長,像是永遠沒有盡頭,路面時而粗粝,時而光滑,紋路深深淺淺,隔着鞋底感覺不到那種歲月的痕跡。當時的少女在苦惱的,不過是如何不要繼續長個子,如何讓自己稍微顯得胖一點。
不肯聽話的倔強少女。最後頭破血流的時候,惶惶不安地,四顧茫然,努力忍着淚,在那路面上一遍又一遍地走。
可是已然沒有溫厚穩重的長者在旁邊莊重地提醒她,莫燃,你要往前看。
莫燃抱着念念,心裏像是被一種沉沉的東西填滿了。父親之于她,她之于念念,都是那漫漫的途中并不短暫的陪伴。然而如何久遠,還是會有一天,別離無可避免。
她忽然不願再深想下去。
沒有洗完的碗碟堆在盆裏,冰冰冷冷的水面上浮着一層油膩的光污,色彩斑斓地難看。
莫燃沒有去理會。——她已經睡着了。臂彎裏摟着瘦弱的念念,淚痕未幹,睡着睡着,不時驚惶地往她懷裏鑽一鑽。
蘇容康立在門外許久,從銀灰的煙匣子裏摸出一支煙,藍幽幽的火焰跳躍着,火舌子将煙頭灼出紅殷殷的光芒。
他指間挾着煙,卻并不湊到唇前。那一點煙霧慢慢騰起,沒有風,也缭繞成旋起的形狀,紅苗漸漸地向上移,尾部一點點堆聚的灰,沉沉壓着,好長時間後,才仿佛不堪重負似的脫離開來,還沒落到地面上,就碎成了極小的霧氣般的顆粒。
一支煙燃盡,他便随手丢棄,而後慢條斯理地摸出另一根,重新點燃,重複着這不可理喻且幾近偏執的行為。
這裏距離市中心并不是很近,算得上是近郊,交通并不方便,地鐵修不到這裏,公路雖然暢通,但是來往車輛并不多。在這樣的深夜,偶爾一點白光在路間閃過,也是靜靜的,仿佛默劇。
好像就是記憶裏嬌小可愛的女孩子,眉飛色舞地描述出來的理想居所。
……離城市不遠,但也不要太近,太熱鬧了心就靜不下來,太遠……啊,生活會很麻煩。最好有小小的院落,木制的門,用力推會吱吱呀呀的響。
很普通而簡單的夢想。可是夢想本身就是太過飄渺的東西。歲月那樣漠然,可以輕易地左右心神,原本随遇而安的人也許為了一個小小的緣由選擇停留在時光那端,而一直固執極端的人反而被磨去了棱角,不得不向生活妥協屈服。
半盒煙燃盡了。
遠遠地誰家養的狗激動似的吠了兩聲。
墨黑的夜色裏慢慢暈開了一絲淺粉的柔光。
天就快要亮了。
蘇容康收起了煙匣子,最後一支煙從指間躍開,微弱的紅光掙紮了兩下,還是熄滅了。
他轉身離開,坐到車裏,神色間未見任何疲憊,仍是一派的從容優雅,矜貴卻不造作。握着方向盤的長指無意識地敲擊着,輕緩無聲,似是思索。
而這靜默的一夜,孤身的一夜,它過去得那樣快,如同之前以及往後的每一夜,不需輾轉,就這樣不為人知亦不明意味地伴他流過,淺淺淡淡,星月闌珊。
他忽然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