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濯枝雨(三)
濯枝雨(三)
謝衡大感震驚,還未回過神來,荷衣卻像得了鼓勵般,上前一步甜甜道:“謝阿兄,咱們門當戶對,正好我今日及笄,可以許婚了。不如你入贅王家,做我夫婿如何?”
這話猶如春雷炸響,謝衡不由神情大變,下意識望向王芫,見她只作壁上觀,心裏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荷衣身份特殊,且有病在身受不得刺激。
他實在窘迫,只得先靜下心來婉拒:“謝家祖訓第一條,勿作贅婿。”
“我是四房獨女,你若娶我,便能繼承我父母名下的一切田産莊園。”荷衣不肯死心,試圖用豐厚財力引誘:“我叔祖在洛陽做大官,二伯是揚州刺史,三伯是汝南郡守,九叔在蜀中,還有個十一叔也在洛陽,他們都可有錢了,我若嫁人,肯定會出巨資添妝。”
謝衡活了二十多年,從未像此刻這般難堪。
“實在抱歉,謝家家規第二條,娶婦抑或嫁女,不得圖財。”他硬着頭皮道。
若是被別人當衆逼婚也就罷了,偏生是她。
這要是傳到洛陽,怕是前程盡毀。
最詭異的是王芫母女全程圍觀,難道……
謝衡心下一沉,望了望荷衣,又望了望王芫,漸漸明白過來。
“那你想要什麽?”荷衣猶自仰着臉,淚汪汪地追問。
“我……”謝衡左右為難,正焦頭爛額時,绮娘和绡娘趕了過來,忙不疊賠禮道歉,變着法子的想将她帶下去,可她奮力掙紮,哭鬧不休。
绮娘忍着淚道:“你還小,哪知道什麽是喜歡?又哪懂得什麽是婚姻?”
“先前不懂,如今懂了。”荷衣一把拽住謝衡衣角,抽噎着道:“我們……我們以前肯定見過,我記得你……如果真要嫁人,我只嫁給你……”
謝衡滿面駭然,眼見荷衣哭得梨花帶雨,又見衆人神色各異,心下愈發不忍。
他也算是看着荷衣長大的,當年和王芫結緣,便始于荷衣。只是她顱腦受創,傷愈後神智混亂,記不清前塵過往。
“是這樣的……”他清了清嗓子,把心一橫道:“在下已有婚約在身,不能再娶別人。”
荷衣猛地一震,哽了一下,愣愣地問:“誰?”
謝衡望了眼她身後,定定道:“芫娘。”
荷衣臉色煞白,轉頭詢問般望向王芫,見她垂頭不語,當即眼前一黑軟倒在地。
绮娘和绡娘哭喊着撲了上去,徐氏忙命人去傳醫工,王芫則怔在原地,一擡頭便對上了謝衡洞悉一切的目光。
座中親眷們略顯不安,王蔓卻激動不已,望着掉落在地的荷葉,不屑道:“真不要臉,一個癡女,也不照照鏡子,配和長房長女搶夫婿?”
“都是姊妹,阿蔓你少造點口業。”一邊的江氏寒着臉瞪了她一眼。
王蔓窘迫不已,二叔與四叔一母同胞。
二叔他們本就心向荷衣,聽說當年荷衣的父母過世時,他倆曾想收養荷衣,但被族中長輩回絕。
其後又有好幾家起念,俱都沒能如意。
看今日這情景,若荷衣鐵了心要搶婚,想必長輩們也會偏向她。
想到這裏,她便覺義憤填膺:“二叔母忒偏心了,她一個心智不全的瘋丫頭,憑什麽得到阖族擡舉?如今都騎到長姊頭上了,我還不能說一句?”
江氏是将門出身,行事果敢,百無禁忌,又常年随夫在揚州任地,只有年節才回來祭祖,和妯娌小姑之間也無深交。
周圍有人存心看她笑話,便向王蔓遞去鼓勵的眼神。
王蔓這下子有恃無恐,暗暗挺直腰杆,帶着幾分挑釁道:“二叔母這是無言以對了?”
如今大房和二房有隙,江氏不想在這節骨眼上生事端,更不願做出有失身份之事,遂咬牙冷笑道:“王家是在擡舉荷衣,還是在沾她的光,你總有一天會明白。”
王蔓嘟哝道:“她有什麽光可沾?”
江氏振衣而起,橫了她一眼道:“下回再讓我聽到诋毀之語,小心你的舌頭。”
她眸光冷銳,王蔓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再擡頭時,她已跟着栖梧院的人jsg出去了。
經此一鬧,廳中氣氛便有些尴尬。
徐氏面上難掩尴尬,可自有妯娌替她解圍,主動招呼大家先去宴廳。
王芫想趁亂離開,卻被謝衡堵住,示意她借一步說話。
“芫娘,方才之事,到底是誰的主意?”
“九郎,你這是何意……”
謝衡自然看出她想悔婚,可惜承擔不起後果,這才想借荷衣之手攪亂一切。
但他不願撕破臉皮,這門婚事是他自己求來的,哪舍得就此放手?
“你這兩年過得艱難,我也理解。”他嘆了口氣道:“可你不該如此待我,更不該波及無辜。”
王芫心底也百般煎熬,卻不欲多做辯解,深深望了他一眼道:“九郎還是先入席吧!”
**
開宴之時,鐘磬齊鳴,聲聞數裏。
彼時荷衣剛蘇醒,正伏在江氏懷中閉目養神,聽到響動時吓了一跳。
江氏煩躁地皺眉,命人關門閉戶。
“至于這麽傷心?”她無奈道。
荷衣抽噎着,指了指咽喉,啞聲道:“疼——”
婢女們争先恐後去倒水,绮娘嘀咕道:“我們娘子長這麽大,何曾受過如此委屈?”
确如她所言,王四夫婦中年得女,向來視若珍寶,極盡疼愛。
他們離世後,王家一衆親眷更是悉心呵護全力照拂,從未有過半點疏漏,她雖是孤女,卻少有不如意之事。
江氏望着兩人,沉吟道:“今日之事,你們有何看法?”
绡娘遲疑着不願開口,绮娘瞥了眼可憐巴巴的荷衣,率先打破沉寂:“娘子如今十五了,不該再把她當無知幼童,什麽都瞞着。”
荷衣豎起耳朵,左看看又看看,眼中流露出幾許驚疑。
江氏面泛難色,低聲道:“你眼光不錯,謝衡才德兼備,年輕有為,如今官居東宮司議郎,和你叔祖算是同僚。但他再好也是別人的,若非兩年前你大伯離世,芫娘重孝在身,如今早定了婚期。”
荷衣頹然倒在榻上,抓過薄衾蓋住了頭,像雷雨天受驚的小獸般蜷成了一團,帶着哭腔道:“別說了……”
江氏眼眶一紅,伸手将她強行拽出,緊緊摟在懷中道:“乖孩子,別傷心,你也有未婚夫,半點不比那姓謝的差……”
荷衣如墜雲霧,蒲桃似的黑眸瞪得圓溜溜。
绡娘和绮娘滿面緊張,拼命朝江氏使眼色,生怕她一不小心說漏嘴。
江氏自有分寸,原是想借此轉移荷衣的注意力,可她反應實在遲緩,只震驚了一瞬,便又神游物外,病貓般恹恹地伏在她膝上。
她心底無端難受,想到方才那場鬧劇,便覺義憤填膺。
如果荷衣一切如常該多好?
八年前,王四夫婦雙雙殒命,族中派兄弟子侄前往治喪并接回遺孤。
幾乎一夜之間,那可憐的孩子性情大變,像被遺忘在洞穴中的孤雛,敵視一切,恐懼一切,動不動就尖叫着亮出齒爪。
她執意要留在故居,可王家怎會做出這般有損聲名之事?最終決定将她強行帶走。
但抓她的仆婦卻被咬得鮮血淋漓,而她趁亂跳水逃脫。
她自幼水性極佳,那日卻倉皇失措,不慎撞到了水底暗礁,碧波中血花浮動,觸目驚心。
若非中宮念着與其母的情誼,連番派禦醫悉心救治,她可能要長眠于汶水之濱。
及笄禮上提到的貴人賜字,如今想來也只剩唏噓。
這孩子一直都知道洛陽有靠山,卻不清楚她所仰仗的并非叔祖,而是……
江氏垂眸,望着枕在手掌上那張了無生機的小臉,眼底陣陣發酸。
她的手指悄悄鑽進發縫,鬼使神差般輕觸着荷衣腦後那道崎岖舊疤。
荷衣似有所覺,猛地打了個哆嗦。
江氏吸了口氣,低喃道:“孩子,你再不好起來,別人可就要搶走你的一切了……”
**
荷衣渾渾噩噩躺了許久,醒過神時發現天色已晚。
窗外暮色昏昏,婢女們正來回穿梭,或掌燈或焚香或擺飯,而二伯母也早已離開。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帳頂,嘀咕道:“我竟有婚約?怎麽先前從未聽過?”
這比相中了姊姊的未婚夫還荒謬。
绮娘聞聲圍了過來,扶她起來靠在隐囊上,笑道:“這種事哪能天天挂嘴邊?”
荷衣便問她夫家是誰,她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荷衣又喚來绡娘和其他人,任憑她怎麽追問,大家都諱莫如深,無一人肯道出明細。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從她們嘴裏撬出來一星半點。
依稀只知那人姓李,在洛陽,身份尊貴……
李是本朝國姓,想到二伯母那句‘半點不比姓謝的差’,她忽然靈機一動,失聲道:“總不會……是宗室子弟?”
绮娘和绡娘面面相觑,繼而一臉無辜,齊齊搖頭。
荷衣大駭,驚詫道:“還真是的?”
她們神色緊張,如臨大敵,再也不肯吐露一個字。
“看樣子,身份不簡單。”荷衣半開玩笑道:“莫非是個王侯?”
這下子連貼身婢女都背過身去了,很明顯,她猜得八九不離十。
荷衣愣了半晌忽而發作,錘床怒道:“我寧可做個富貴田舍翁,一輩子無憂無慮守在鄉間,也不想随便嫁給不認識的人,管他王孫貴胄還是販夫走卒。”
“田舍婆。”绮娘小聲糾正。
绡娘駭笑:“快死了這份心,除非對方主動退婚,否則這事哪裏由得了你?”
荷衣嘴巴一扁,眸中漸漸漫出淚意。
倆傅母相顧無言,正大眼瞪小眼時,外邊有人通禀說芫娘來訪。
荷衣驚出一身冷汗,掩面羞愧道:“我沒臉見她,就說我睡着了。”
槅門外傳來輕笑,小婢打起簾子,王芫緩步入內。
看到荷衣失魂落魄的樣子,她神色一黯,望着绡娘和绮娘道:“我想同妹妹說幾句話,兩位可否先行回避?”
兩人面色猶疑,一時難以決斷。
王芫知道她們的顧慮,嘆道:“這些年來,我待荷衣怎麽樣,族中有目共睹。”
日間的确是荷衣失态,她倆只得推笑幾句相繼退下。
“姊姊,”荷衣伏在枕上,眨巴着眼道:“你來興師問罪嗎?”
王芫在榻沿坐下,輕撫她絲緞般柔滑的秀發,打趣道:“可你一點都不像理虧的樣子。”
荷衣聽到這話倍感委屈,翻身過去不理她了。
王芫俯過去撥弄着她的耳朵,柔聲道:“不知者無罪,我怎會怪你?”又問道:“你當真喜歡九郎?”
荷衣心頭一緊,不覺羞惱交加,從腕上扯下那只錦囊丢給她道:“什麽破如意郎君,我不稀罕。”
王芫也不惱,扳過她的臉,見她眼底通紅,淚盈于睫,不由笑道:“人活一世,應敢作敢當,喜歡就是喜歡。”
荷衣擡手捂住了眼睛,哽咽道:“可他是你的。”
“身為長姊,理當謙讓,何況你我同為王家女,他娶誰不是娶?”王芫道。
荷衣滿面愕然,放下手直直地望着她,見她眸色堅定,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一時有些傻眼。
她也有閨師教導,知道倫理綱常。
兄弟之妻不可奪,姊妹之夫不能搶。
“姊姊,這樣不對,人又不是物件,怎能拱手相讓?”她下意識地搖頭。
王芫淡淡一笑:“男人們常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見是把我們當物件。那我們為何不能把他們也當成物件?”
荷衣蹙眉思忖良久,想到謝衡時,沉寂的心思漸又活絡起來。
若姊姊真肯想讓,那也未嘗不可……
“不行——”腦中忽然警鐘大作,她驚叫道:“我也有婚約的。”
王芫了然一笑,明白她應該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試探着問:“你的未婚夫是誰?”
荷衣躊躇說不上來,嗫喏道:“我也不知道……”
她嘆了口氣,苦惱道:“想來應是個浮浪宗室子,我看她們都支支吾吾,多半不是好人。”
“那你真就甘心?”王芫循循善誘道:“出閣後可比不得在家裏,不僅要相夫教子,還要掌管後宅諸多繁雜事。咱們家風清正,除非中年無子,否則甚少有蓄姬納妾者。可外邊的世家大族就不一樣了,有的新婦過門後不僅要侍奉翁姑,還要安撫姬妾,教養庶子女,真是苦不堪言。”
荷衣聽得冷汗直冒,眉頭早擰成了疙瘩。
王芫道:“衛朝建國不到十年,宗室人丁單薄,聽說陛下為此憂心不已,常給叔伯兄弟賞賜美人,希望他們能為壯大家族盡一份力。”
荷衣眼前浮現出可怕的情景:一個高踞寶座的男人正在群芳簇擁下開懷暢飲,腳邊百子圖般爬滿嬰孩,咿咿呀呀喚阿耶……
她打了個寒顫,搓着臂上的雞皮疙瘩,哆哆嗦嗦道:“這……這婚說什麽也得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