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濯枝雨(七)
濯枝雨(七)
“那是皇家道觀,香火鼎盛,信徒衆多,怎麽會清淨?”绡娘沒好氣道。
荷衣直挺挺躺倒,伸着懶腰道:“十一叔可是我的親叔父,不管怎麽說也該去拜訪一下。”
“的确長大了,”绮娘贊許道:“懂得人情世故了。”
绡娘也有些驚喜,“昨晚那麽多人,她竟也不怯場,還玩得挺開心。”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半天不見荷衣動彈,轉頭去看才發現她又睡着了。
她磨蹭到隅中才出門,彼時王邈早去上朝了,而王芫則跟着王遇熟悉府中各項事務,自是沒法陪同。
長生觀位于城西壽丘裏,算是繁華地帶,又在天子腳下,倒也無需擔心,王遇便只撥了幾個幹練家仆,命他們護送。
洛陽街市繁華,路上車水馬龍,有些地帶一堵堵半天,荷衣實在捱不住,便解了外衫伏在绡娘懷裏補覺。
绮娘從旁打扇,見她睡着後,便悄聲抱怨道:“昨天下半晌到的就不說了,可今天這都中午了,宮裏竟也沒個人來探一下,這算什麽事?”
绡娘吃了一驚,壓低嗓音道:“這裏是京城,妄議天家,你不要命了?”
绮娘頗不忿,白了她一眼道:“怕什麽?就算是尋常百姓,未婚妻遠道而來,夫家也得表示一下吧,這是禮數。”
绡娘淡笑搖頭:“道理是沒錯,可你下車打聽打聽,看洛陽百姓哪個知道這樁婚事?”
绮娘怔了半晌,頹然嘆道:“我們娘子真可憐!”
绡娘也嘆了口氣,幽幽道:“哪個不可憐?”
绮娘啞口無言,眼眶一紅,啐道:“姓蕭的狐媚子不可憐,忘恩負義,寡廉鮮恥,害慘了我們十一郎,也害慘了崔娘子。堂堂開國皇後,被逼到抛夫棄子離家出走,還有天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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绡娘也不勝唏噓,嘆道:“人各有命,崔娘子和咱們夫人性情相近,如今能遠離是非喧嚣,未必就是壞事。”
绮娘依舊心氣難平,卻又不便發作,生怕驚擾到荷衣,只得掀開簾角去透氣。
及至日昳,她們總算到了長生觀的後街。
荷衣迷迷糊糊被推醒,睡眼惺忪地任由她們整衣理鬓,待洗過臉才神思漸清,打了個呵欠問:“到了?”
绮娘點頭,悄聲催促道:“快點,別讓長輩久等。”
荷衣精神一震,迫不及待地鑽出車廂,搭着小婢的手跳下了車。
巷口的樹蔭下站着個年輕道士,素衣高冠,長身玉立,眉眼輪廓一看便是王家子弟。
他身後侍立着兩名十來歲的小道童,一個執拂塵,一個執扇。
日影斑駁,蟬鳴聒噪,可是看到他時,忽覺暑氣消散,清風徐來。
雖是初見,荷衣卻備覺親善,想着父親若還在世,大抵也是這般氣度風姿,當下忘了羞怯,上前盈盈一禮,問道:“您是王家十一郎嗎?”
那人微笑颔首,“貧道俗名王約,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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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上代兄弟衆多,王純、王紀和王約一母同胞。
三兄弟中王約最年幼,次兄入仕、四兄開館時他還是孩童,曾跟随兄嫂在東泰山讀書。
那會兒還是前齊的天下,帝室為小公主在王家挑選驸馬時,一衆子弟中只有他年貌相當。
彼時王家想趁亂壯大實力,為博取朝廷的信任,便主動将八歲的王約送到了都城長安,名為求學,實則為質。
此後王約跟着沒落的齊廷颠沛流離,輾轉千裏,直到前齊滅亡,才和宗室一起被俘到了洛陽。
由于皇後的緣故,新朝對前齊宗室還算優待。
而他又出自王家,很快便擺脫桎梏,并因德才過人而在國子學任直講。後來不知何故辭官離京,轉投道門,四處雲游,卻始終沒再回過故鄉。
一別二十餘載,绮娘和绡娘看到他,不覺想起昔年在山上的時光。
舊主早已作古,當年的小學童也已長大成人,思及往事,不由潸然淚下。
見王約一臉迷茫,绮娘遂抹了淚,拉着绡娘見禮,強笑道:“我們是四夫人身邊的綠绮和紅绡,十一郎可還記得?當年您去拂雲齋時,還是我倆收拾的房間。”
王約歉然一笑,搖頭道:“太過久遠,貧道全無印象。”
“那就別想了。”荷衣插進來,親熱地挽住他手臂,指了指腦袋道:“我也有許多事忘了,費勁想的時候會頭疼。”
荷衣昨天剛到,王邈便派仆人來長生觀傳話,想請王約回去住幾天。
王約雖未見過荷衣,卻對她jsg的情況略知一二,此刻聽到這話不由心生幾分悲憫,溫聲道:“也罷,人活着應該往前看。”
小道童過來招呼王家仆從和護衛,王約則領着荷衣等人先行入內。
高牆之後林深葉茂,幽谧安靜。
王約帶她們去了東側院的寒泉精舍,一路只見老松虬枝,白石堆疊,期間清泉汩汩,流水潺潺,竹橋另一頭的綠蔭裏隐現幾間屋舍,早有道童迎了過來。
安頓好她們後,王約便出去了。
不多時,道童送來齋飯,荷衣皺起小臉,失望道:“就這些?”
由奢入儉難啊,昨晚滿桌的山珍海味,這會兒卻全是清湯寡水,她寧可餓肚子也不想吃。
绮娘小聲道:“這裏是道觀,将就一下。”
绡娘道:“車上有小食,我讓人去拿?”
荷衣心不在此,搖頭道:“算了,不用這麽麻煩,我去問十一叔。”
绮娘正待阻止,她已經跳下榻奔了出去。
绡娘示意她莫追,瞟了眼外邊,悄聲道:“由她去吧,咱們在京中本就無依無靠,若能與十一郎親近幾分,也算結了樁善緣。”
绮娘心思飛快,詫異道:“你是說,若太子真同意退親,那她就只能……跟着十一郎出家了?”
绡娘無言以對,苦笑道:“也未嘗不可。”
原本還心存希望,可昨晚宴會上眼看着王芫大放異彩,深得東宮屬官青睐,绡娘便也有些心灰意冷,漸漸明白了大夫人的意圖。
王芫知書達理,待人接物無可挑剔,又是長房長女,除了幼時和太子的情誼,荷衣拿什麽和她比?
雖說王芫已有婚約,可那算得了什麽?
天子便有奪人.妻的嗜好,誰知道太子會不會繼承乃父的惡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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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出來時,王約正站在山石旁和小道童說話。
松風泉韻,日影婆娑,打眼望去猶如古畫中人。
二伯父混跡官場多年,位高權重,不怒自威,待她雖也和氣,可荷衣見到他就發怵。十一叔雖萍水相逢,可就是說不出的親切。
王約回過頭,見她站在竹橋上發怔,又見身後空空,并無婢媪跟出來,便屏退道童,徐徐走上來查問。
荷衣鼻頭微紅,揉着眼睛不說話。
王約輕笑道:“此間觀主與我是故交,你們既然來了就安心住着,有什麽事讓人去找我即可。”
荷衣吸了吸鼻子,問道:“十一叔要出門?”
王約有些不好意思道:“真不巧,今日要去白雲觀見道友。”
荷衣仰起頭,可憐巴巴道:“把我也帶上吧!”
王約吃了一驚,搖頭道:“這怎麽行?我是去山野漫游,又不是茶樓聽曲,你一個大家閨秀怎好跟着?”
“那我帶兩個婢女。”荷衣提議道。
王約正色道:“身為出家人,怎好與女眷同行?”
荷衣好說歹說他都不肯,正氣得淌眼抹淚時卻聽到一聲輕笑。
有人朗聲道:“蘭時,貴客遠道而來,怎麽不通知我一聲?”
王約轉過去躬身迎候,苦笑道:“觀主怎麽有空過來?”
冷不丁看到外人,荷衣有些無措,忙止住哭泣悄悄打量着他。
不同于十一叔的古樸素雅,這人冠冕堂皇,金玉滿身,活像廟裏供奉的彩泥神像。
她看了不覺咂舌,小聲嘀咕道:“他一點兒都不像道士……”
那人負手往前踱了兩步,笑吟吟望着她道:“那像什麽?”
他看上去比王約年長幾歲,卻遠不及他沉穩端莊,尤其是那雙眼睛,活像兩根錐子,荷衣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躲到王約身後道:“反正不像好人。”
王約扶額,苦笑道:“童言無忌,觀主莫要見怪。”
“我倒是想見怪,”他擡手捋須,探手過來要觸荷衣的額頭:“可我不敢呀!”
荷衣再不懂事,也覺察到他的無禮和輕佻,忙一把拍開他手腕轉身往回跑去,不料一擡頭正撞上匆匆趕來的绮娘和绡娘。
不等王約介紹,她倆徑自上前見禮,神情恭謹态度謙卑,荷衣大感疑惑,不待發問便被她們半拖半拽帶了回去。
“那人究竟有何來頭?”她跑到窗前張望。
“你可知長生觀為何是皇家道觀?”绮娘反問。
荷衣搖頭,望着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山石間。
“此間觀主便是魯王殿下,天子的親兄弟,太子的親叔父。”绡娘鄭重道。
原來是皇親國戚,難怪那麽威風?
荷衣聽得瞠目結舌,一拍腦袋道:“糟糕,我可能把他得罪了。”
側院門外,魯王李承運剛一走出來便問王約:“我沒吓到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