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濯枝雨(八)
濯枝雨(八)
王約觑他一眼,反問道:“您覺得呢?”
“應該不至于,我看她膽子也不小。”李承運自言自語道。
當年初見荷衣時,她父母新喪,又重傷未愈,口不能言,目不能視,整日渾渾噩噩癡癡傻傻,當時就覺得那孩子八成是不中用了。
李承運一直想不通,皇後為何會選這樣一個孩子做兒媳?就算是權宜之計,也未免太……但是皇兄都沒有異議,他便也不好再說什麽。
如今再見到荷衣,卻不得不佩服皇後的遠見。
古人雲:居移氣,養移體,的确大有道理。
王家是百年旺族沒錯,可一個尋常孤女和未來太子妃的待遇豈能相提并論?
就算将來有變數,但那紙婚約對荷衣的保障卻無可替代。
“若非當時宮中局勢緊張,我阿嫂無暇他顧,那丫頭也可撿不到這麽大的便宜。”他自言自語道。
王約神色微窘,瞟了眼他的裝束,岔開話題道:“觀主怎麽換了禮服?”
李承運攤手道:“大侄子召我進宮,剛穿戴好,就聽說王家小娘子來了,我便抽空過來瞧一眼。”
他朝王約亮出手腕上的紅痕,抱怨道:“小爪子比貓還利,我要去向大侄子告狀。”
王約腳步微滞,神色愈發不自然。
李承運知他心事,收回手打趣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如今看似榮光萬丈,實則如履薄冰,哪有閑工夫理會旁的?更何況,他若真有殺心,你也活不到現在。”
他俯在王約耳畔,挑眉一笑道:“剛才粗略瞧了兩眼,你家小侄女命相貴不可言,将來若得勢,必能保你半生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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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約啞然失笑:“我要是怕死,何必回來?”
李承運擡起麈尾扇在他肩上掃了一下,搖了搖頭道:“你呀,這輩子都別想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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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約有些恍惚,林籁泉韻間,仿佛聽到一道柔婉清麗的女聲:“蘭時,你做不成道士了。”
雜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李承運的儀仗緩緩消失在了岔路口。
前邊的法鈴聲、誦經聲隔着重重院落傳來,流緒微夢般萦繞在耳畔。正自出神時,聽到了道童清脆的聲音:“白雲觀那邊派弟子來送信,說廣元子仙長去了終南山,您今兒過去,怕是見不到了”
王約回過神道:“那就改日再去拜訪。”
荷衣正眼巴巴地伏在窗前,忽見王約獨自轉了回來,不由歡呼雀躍,“十一叔,那個怪人走……唔!”
绮娘搶過去掩住她嘴,悄聲道:“別亂說話。”
李承運行事雖荒誕不羁,可到底是親王,當年的婚約還是他和國舅前去操辦的。
如今皇後退隐,國舅辭官,就剩他能說得上話,哪敢輕易得罪?
王約笑着走了進來,望了眼食案,問道:“這邊的菜不合胃口?”
荷衣奔過來,苦着臉道:“我不想吃素。”
“街上倒是有許多飯鋪和食攤,品樣繁多,也算……”王約話還沒說完,绮娘和绡娘便朝他直搖頭。
荷衣皺眉瞪了她們一眼,沖王約一笑,滿眼憧憬道:“一定很熱鬧,十一叔,你帶我去吧!”
“那種腌臜地方,你真敢去?”绮娘不由分說拽住她的手,緊張道:“若吃壞了肚子,或被人擠着撞着可怎生得了?”
荷衣這些年像幼童般被她們管束着,片刻不得自由,如今見了大好河山,眼界寬了,心也大了,哪能再像昔日一樣任憑擺布?
眼看就要吵起來,王約只得出來打圓場,提出帶她去捉魚摘果子,這才勉強安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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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性情平和,既溫柔又耐心,哄起孩子挺有一套。荷衣也一反常态,圍着他跑前跑後,乖順的像只兔子。
幾名婢媪不遠不近的跟着。绮娘不滿地嘀咕:“真沒良心,白疼了許多年,這會眼裏哪還有我們?”
绡娘一語道破天機,“她不過是在十一郎身上看到了先生的影子。”
绮娘微愕,想到已故的王四夫婦,不覺心底泛酸。
“我要吃清蒸鯉魚。”荷衣折身跑來,将一只滴水的竹簍塞給她們,轉身又去追王約了。
兩人面面相觑,總不能在道觀裏開葷吧?
無奈之下,只得讓婢女去外邊找地方做。
王約所居樓後是片果林,枝繁葉茂,長勢極佳。
林中有桃、李、杏、柰,如今早過了吃桃的時節,倒是李子和杏子沉甸甸挂滿枝頭。
他扛着根帶鐵鈎jsg的竹竿仰頭在林梢找,荷衣挎着籃子亦步亦趨,負責摘他折下來的果子。
“再過些天,柰子也該熟了。”王約指了指旁邊的樹,興致勃勃地跟她講素柰、丹柰和青柰的口感與味道。
“我到時候再來。”荷衣咽着口水道。
她正蹲在旁邊撿杏子,忽然想起栖梧院後邊的林子,冷不丁問道:“十一叔,你為何不回家?”
王約怔了一下,神色有些黯然。
“你若是回去的話,咱們早就見着了,我可以請你吃櫻桃,板栗、核桃還有柑橘。”她興沖沖道。
見他沉默,這才覺察到他有些失落。
荷衣有些愧疚,想着多半是自己說錯話了,忙挑出顆黃澄澄的大杏子,用帕子仔細擦幹淨,捧過去讨好般獻上,“十一叔,嘗嘗這顆杏。”
王約也覺得不該同孩子計較,遂笑着接過,輕輕咬了一口點頭道:“很甜。”
荷衣突然抓過他的袍袖,小狗似的嗅來嗅去,驚喜道:“這是什麽味道?好香啊!”
王約有些局促,抽回衣袖退開幾步道:“大約是果香吧!”
“不是,”荷衣見他躲開,愈發來了興趣,追過去扯住他袍袖要查看:“應該是花香,快給我看看你袖中藏了什麽。”
她行為舉止再孩子氣,到底也是少女模樣,王約不便與她糾纏,慌忙妥協道:“別鬧,別鬧,我拿給你瞧。”
荷衣乖乖退開,有些期待地搓着手。
王約瞧着她小手上沾着泥污,不禁皺眉道:“你先去洗一洗。”
“好麻煩。”荷衣嘟囔着,拔腿跑去執壺道童那邊洗了手,奔過來讓他檢查。
他這才慢吞吞地從袖中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紗袋,遞過去道:“呶,就是這個。”說罷又忍不住叮咛道:“看看就行,別弄壞了。”
荷衣珍而重之地接過,輕輕嗅了嗅道:“是昙花香。”
王約贊許地點頭道:“鼻子真靈。”
“昙花香氣最易消散,十一叔,你用什麽法子貯存的?”她翻來覆去擺弄着。
紗囊做工精細,色澤清雅,不像外面能買到的,袋口所紮的青絲繩上還穿着幾顆瑩潤的珊瑚珠,青紅交映,煞是漂亮。
王約躊躇着道:“我也不清楚,是別……別處買的。”
荷衣喜不自勝,脫下一只金手钏遞過去道:“這個送我,你再去買一個新的吧!”
王約吓了一跳,慌忙奪過紗袋納入懷中,磕磕絆絆道:“這……這使不得,我……我找……找不到地方了。”
荷衣待要再看,他卻是說什麽也不給了。
“十一叔真小氣。”她懊惱地跺着腳道。
王約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你家裏又不缺香囊,何必非要我的?”
“那些名貴香料味兒太濃烈了,我都不喜歡。”荷衣不死心,眼巴巴道:“你這個正合我口味。”
“君子不奪人所愛。”王約将手背到了後邊。
荷衣啞口無言,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王約少小離鄉,又與公主性情不和,早年跟着前朝宗室漂泊,沒少受他們奚落和輕慢。
在得知家族暗中投靠了新朝時,他甚至做好了被犧牲的準備。
後來僥幸活命,卻也對家族大為寒心,若非有別的羁絆,他未必願意留在洛陽。
在見到荷衣之前,他對王家人并無多少特別的感情。
雖只相處了半日,可荷衣對他毫無保留的信賴和發自內心的熱情卻讓他心生觸動。
她到底是兄長的骨肉,他應該待她好點。
“別生氣了,我給你買好吃的。”他繞過來,主動服軟。
荷衣眼睛一亮,笑逐顏開道:“什麽好吃的?”
“待會兒就知道了。”王約神秘一笑,招手換來道童囑咐了幾句。
兩刻鐘後,荷衣便吃到了冰甜爽口的糖酪澆櫻桃,當然是背着绮娘和绡娘。
轉眼到了黃昏,她剛嘗過清蒸鯉魚,绮娘就催她上車。
她有些戀戀不舍地拉着王約,央求他一起回城。
王約頗有些犯難道:“觀主不在,很多事情我得去料理。”
見她滿眼失望,終是不忍,便退讓了一步道:“我送你到城門口,這樣可好?”
荷衣也不好得寸進尺,勉為其難地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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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約說話算話,将她一路護送到內城門口才折返。
荷衣手托香腮,伏在窗口望着暮色下的街市,喃喃道:“十一叔這麽好的人,怎麽就出家了?”
绮娘笑問:“此話怎講?”
荷衣悵然道:“他若不當道士,如今肯定住在叔祖那裏,這樣就能天天陪我玩了。”
绡娘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怎麽淨想着玩?”
荷衣撓頭,有些慚愧道:“差點忘了正事。”
她轉過頭,神容嚴肅道:“你們快去打探一下,看看我那未婚夫住在哪裏。實在不行的話,咱們自己上門去同他理論。別說一個宗王,就算天子,人家女方不樂意,他也不能強娶吧?”
绮娘憋着笑,嘀咕道:“還真能。”
绡娘怕荷衣纏問不休,硬着頭皮保證道:“好,明天我就讓人去打聽。”
掌燈時分,一行人終于回到了太傅府。
荷衣剛下車,候在臺階上的王遇便匆匆迎了過來。
“小叔祖,您專程在等我?”她有些受寵若驚。
王遇沒空和她寒暄,将她帶到過廳,早有仆婦捧着水盆巾栉侍候。
荷衣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抓過去梳妝盥洗。
王遇背過身道:“菡娘,宮裏來人了,點名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