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黃雀風(二)

黃雀風(二)

“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1]”王芫感慨罷,納悶道:“你是要尋訪什麽先賢古跡嗎?”

北邙山水深土厚,歷來是殡葬安冢的風水寶地。

聽說秦相呂不韋、西晉司馬氏、漢光武帝等皆葬于其間。

可荷衣記性不好,字都沒認全,正經文史更是沒學過幾本,怎會突發這種情志?

“啊?”荷衣搖頭似撥浪鼓,撇嘴道:“我才不想找什麽死人呢,我要去拜訪崔皇後,聽說她在北邙山下隐居。”

聽到這話,倆人齊齊變了臉色。

荷衣晃着王約的袍袖,眼巴巴道:“十一叔,您在洛陽有些年頭了,又愛四處走動,可知崔皇後住在何處?”

王約渾身一僵,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荷衣又望向王芫,皺眉道:“怎麽……這很難嗎?”

王芫苦笑道:“恐怕比登天還難。”

她雖未見過皇後,卻從謝衡口中聽到過不少傳聞。

想象中那應該是個世所罕見的決絕之人,心如鐵石,九死不悔。

“你找皇後做什麽?”她好奇道。

“還不是解決那煩人的婚約?”荷衣緩緩坐下,有氣無力道。

王芫啞然失笑,“就算找到了,她也不會見你的。”

聽謝衡說,天子三番五次想求她回頭,每每低聲下氣去尋訪,卻都吃了閉門羹。

公主迄今未婚,她不聞不問,太子冊封大典她也拒絕露面,哪是會插手外事之人?

荷衣赧然一笑,粉面低垂,扭捏道:“聽說我們以前認識,興許她會念及舊情,對我……不同于別人。”

王芫看着她孩子氣的樣子,欲言又止。

四叔王紀才名遠播,溫和端方虛懷若谷,不到三十便繼承了東泰山書院。其後開館授業,弟子遍布齊魯。

四叔母隽娘系出名門,姿容絕頂,秀逸出塵,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偏生有些孤僻,厭惡應酬,不善交際,且對女紅針黹、中饋之道等全無興趣,在閨中時只癡于舞道。

兩人雖性情各異,卻極其恩愛。按照習俗,新婦應留在老宅,與妯娌一起侍奉翁姑。

可王紀生怕妻子受委屈,便禀明父母,執意帶她同往東泰山,這一住便是數年。

倆人婚後多年膝下猶虛,族中免不了多有議論。但王紀極力維護愛妻,既不肯納妾,也不願過繼族中子侄。

後來有了荷衣,兩邊關系才有所緩和。

荷衣生于汶水之濱,自幼無憂無慮,有着令人豔羨的美滿童年。唯一遺憾的是,她的父母是對神仙眷侶,一方去了,另一方必不會獨活……

她與皇後相識,想來應是在東泰山或汶水之濱。

這段往事王家不敢提,帝室也不願提。

“可你都不記得了,”王芫走過來,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皇後可能也忘了。”

荷衣霎時紅了眼眶,王芫不忍再看,以備茶果之名退了出去。

“十一叔,”荷衣吸了吸鼻子,轉向王約準備算舊賬,“那日說好等我,您怎麽食言了?”

王約不能對她明言,心下很是窘迫,滿面慚愧道:“當日事發突然,沒來得及說一聲,實在抱歉。你好生養病,等大好之後……”

“不不不,”荷衣連忙擺手,“我以後再也不去長生觀了。”

王約以為她仍在耿耿于懷,只得再三致歉。

荷衣紅着臉道:“十一叔,別多想……”本想說和他沒關系,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轉口道:“您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就幫我打聽打聽皇後住在哪裏。”

王約無奈扶額,怕她再生出什麽古怪主意,只得含糊着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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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時日,宮裏少不得也派人來看,送了許多補品和藥材。可最讓荷衣驚喜的是,謝家竟然也來探望。

當晚荷衣便去找王芫,纏着她道:“俗話說:禮尚往來。姊姊,咱們是不是也該去謝家拜訪一下?禮物我都挑好了,他們家九兄弟三姐妹一人一份……”

王芫駭然打斷她道:“可別亂來,我們都是閨閣女子,哪有自行上門的道理?這會壞了禮法的,你休要自作主張,這事小叔祖會安排好的。”

荷衣大失所望,嘟囔道:“我還想去謝家瞧瞧呢……對了!”她忽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瞪着眼睛道:“你倆何時退婚?”

王芫吓了一跳,沒想到她竟會這麽問。

荷衣正色道:“必須都退婚,這樣我才能嫁給九郎……可是,”她苦着臉,握住王芫的手一臉同情道:“我嫁給九郎的話,姊姊你怎麽辦?”

王芫雖覺好笑,心頭卻也一熱,不由自主避開了她真誠的眼神,沉吟道:“九郎最近剛降職,心情恐怕不大好,我若和他提這事,有點太不近人情,還是緩一緩吧!”

“降職?怎麽回事?”荷衣驚訝道。

王芫搖頭道:“具體我也不清楚,好了,快回去睡覺吧,明日我還有許多事要忙,再晚就起不來了。”

荷衣不敢耽擱,連忙起身告辭。

因怕李承運也來探病,荷衣這些日子躲在小樓不敢出去,對外吩咐誰也不見。

這日王約突然來訪,荷衣急急迎出去,見他站在小橋上,衣帶當風,神情似有幾分寂寥。

荷衣奔過去盈盈一禮,笑道:“十一叔,可是打聽到了?”

王約默默點頭,眼底浮着濃濃的郁色。

荷衣心下一沉,小聲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王約轉頭凝視着她,猶豫良久,才試探着開口道:“阿菡,我說件事給你聽,你能不能保證守口如瓶?”

荷衣被他鄭重的樣子吓了一跳,緩了緩神,拍着胸脯喜笑顏開道:“十一叔盡管說,我最守得住秘密了。”

王約望着她天真純摯的眼神,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其實我很早以前就認識崔娘子……”

“崔娘子?誰啊?”荷衣湊過來,疑惑道。

“就是……皇後。”王約有些不情不願地吐出了那倆字,“她不喜歡別人那樣稱呼她。”

荷衣沒來由得激動起來,抓住他手臂道:“快說說,她住在哪裏?你們怎麽認識的?”

王約有些犯難,不知道在她的認知範圍內能理解多少,躊躇着道:“我以前在國子學任教時,曾為崔娘子講過學,說來也算是舊相識。奇怪的是,那幾年她時常外出,偶爾走親訪友結交新朋,行跡遍布山野或城郊。可在真正與陛下和離後,她反倒沉寂了下來,崔園也開始謝絕外客,算起來,我們有好幾年沒見過了。”

荷衣皺眉思索良久,困惑道:“既然你早就知道她住哪裏,為何今天才說?”

王約詫異道:“你還挺機靈的。”

荷衣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逼視着他道:“十一叔,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王約嘆了口氣,低頭望着橋下的溪水,輕聲道:“昨天我在壽丘裏遇到了崔園的老仆,那邊的店鋪主要售賣棺材、紙錢、壽衣等,他轉了約摸半個時辰才走,雖然什麽也沒買,可牛車上載着許多藥材,我心裏實在難安。”

荷衣感到一陣心酸,輕聲道:“您是擔心皇……崔娘子生病了,會不久于人世?”

王約微微一震,沒想到她說話如此直白,不禁別過臉,長吸了口氣道:“我只希望是場誤會。”

“那……咱們去問問?”荷衣躊躇滿志道,“反正你知道地方。”

王約面有難色,望着她道:“崔園外邊有座村子,百姓們守得很緊,尋常人不得靠近。你若要去,自不能太明目張膽,可能要繞到後邊,走很長的山路……”

荷衣興奮地跳了起來,“別看我長得嬌弱,但我身子骨可好了,上山下海手到擒來。”

王約忍俊不禁,又問道:“你的傅母們會放行嗎?”

“我鬧了一回之後,她們就開始反省了。”荷衣道:“以後可不敢再事事都拘束着。”

王約有些愧疚,總覺得自己在帶壞孩子,但還是忍不住給她支招:“就說我帶你出去散心,可能要晚點回來。”

荷衣胸有成竹道:“放心好了,現在她們對我言聽計從。”

确如她所言,绮娘和绡娘這段日子無比謹慎,生怕不小心觸了她的逆鱗。

她提出要跟王約出去玩的時候,倆人雖有些不放心,卻也不敢阻攔。

荷衣不肯帶她們同行,只帶了兩名婢女和一個家仆。

王約身着便裝,背着一只狹長的jsg包裹。他的小道童騎着青驢跟在後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城北而去。

進山林之後,路越來越窄,馬車不便通行,荷衣只得下來。

“幸好我今天穿的輕便,”她從婢女手中接過竹杖,換上木屐信心滿滿道:“十一叔,快走吧!”

王家仆從在路口守着馬車,兩名小婢雖不耐辛勞,但實在不放心荷衣獨行,還是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山路崎岖,婢女和道童都走得氣喘籲籲熱汗淋漓,荷衣卻像沒事人似的,一路和王約有說有笑。

及至酉時,終于攀過山梁,眼前豁然開朗,清風過處,花香怡人。

荷衣驚喜道:“那是什麽花?”

面前山坡上開滿了毛茸茸的小花,一眼望不到邊。

荷衣丢下竹杖,正欲奔過去查看,王約忙喊道:“小心紮手,這是紅藍花,有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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