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黃雀風(一)

黃雀風(一)

绡娘大驚失色,慌忙搖頭道:“這話可不敢亂說。”

荷衣還想再問,她們卻神容緊張如臨大敵。

她剛蘇醒,也有些精力不濟,見狀便作罷,索性閉目養神,任憑她們擺弄。

午後王芫回府,匆匆上樓來探荷衣。

許是淋雨太久,她有些微發熱,渾渾噩噩地伏在枕上發汗,绡娘正從旁照亮。

王芫低頭望着她病殃殃的模樣,将數落之語咽了回去,輕手輕腳地在榻前坐下。

荷衣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甕聲甕氣道:“姊姊,你回來了?”

她掌心裏滿是汗意,王芫接過帕子幫她擦拭,嘆道:“你這樣胡鬧,叔祖會很為難。”

如今也只有王芫的話她能聽進去幾句,绡娘雖對她略有防備,可日間之事着實讓人驚心,她只得寄希望于王芫,盼她能規勸幾句,于是領着婢女退下了。

荷衣覺得委屈,“我心裏煩得厲害,只想發洩一下,誰讓她們死活追着不放?”

“大雨天,你不在屋裏呆着,跑出去爬那麽高,她們不追着才怪。”王芫略帶責備。

荷衣清了清嗓子道:“我爬的上去,自然就下得來,誰要她們多管閑事?”

王芫明白她的性情,确如她所言,就由着她鬧一回,等心氣平了也就好了,奈何那倆傅母是萬萬做不到的。

這些年,她們可是把她當眼珠子般寶貝着。

“你将來若有了孩子,能眼睜睜看着她跑到雨裏去發瘋?”她試圖讓荷衣理解傅母們的心情。

“我若當了嬢嬢,必不會讓我的孩兒煎熬至此。”荷衣忽地坐起來,急赤白臉道。

王芫按下心底的驚詫,失笑道:“這話從何說起?”

荷衣捂着腦袋,哼哼唧唧道:“起猛了,好暈——”

王芫扶她躺了回去,饒有興趣道:“有什麽煩心事?說給姊姊,我幫你分擔。”

荷衣想到山石上和太子的對話,沮喪道:“我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

她雖有些懵懵傻傻,內心卻頗有主見,這點王芫還挺佩服。

“什麽希望?”她試探着詢問。

荷衣觑着她道:“姊姊,你比我大好幾歲,當年魯王來家裏時應該有印象吧?”

王芫詫異道:“怎麽突然問這個?你見過魯王?”

那是承聖二年秋天的事,她何止有印象,說刻骨銘心也不為過。

那一年荷衣父母雙亡,被族人大張旗鼓的迎回,朝廷使節來了一批又一批,家中從未那般熱鬧過。

那一年,她與謝衡初見。

也是那一年,荷衣鸠占鵲巢,王家掌珠身份易位……

“當然見過,”荷衣悄悄打量着她,滿面疑惑:“難道姊姊不知道?他便是我那個手眼通天的未婚夫。jsg”

王芫愕然半晌,嘴巴微張着說不出話來。

荷衣頗為得意,笑睨着她道:“想不到吧?”

王芫讪笑着點頭,實在不明白她從何得來的這個答案。

太子已經見了她兩回,仍不願告知真相嗎?這就很微妙了。

不過也不難理解,太子之前對荷衣的好感應該來自于兒時情誼,重逢後才發現,一切遠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無論第一次貿然闖入,還是第二次雨中撒潑,都絕非淑女行徑,別說皇家婦,做士人.妻恐怕也不夠格。

“确實……很意外,”王芫躊躇着問道:“誰告訴你的?”

荷衣有些驕傲,拍了拍胸膛道:“我自個兒想出來的。”

王芫愣住,徹底無話可說。

荷衣見狀,便将自己抽絲剝繭的分析過程一一道來。

王芫聽罷,敏銳地捕捉到一些可疑之處,很明顯是有人在刻意誤導她,奈何當局者迷。

如今最難揣摩的是太子的心,他究竟作何打算,外人不得而知。

“聽說你今天見到了太子,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麽?”在荷衣面前拐彎抹角沒有用,王芫只得單刀直入。

荷衣想了想道:“好像說了不少話……對了,他讓我叫他阿兄,這我哪敢?”

王芫壓抑不住驚喜,問道:“當真?”

鑒于方才的經驗,荷衣不敢大力點頭,微微颔首道:“真的。”

“那你怎麽答複的?”王芫追問。

“當然拒絕呀,”荷衣如實道:“好端端的套近乎,誰知道他安的什麽心?”

王芫哭笑不得,指尖在她額上點了一下,“你個鬼機靈,人家富有天下,能圖你什麽?”

末了,卻仍覺得好奇,問道:“若能做太子的妹妹,那也是天大的幸事,你為何不願意?”

荷衣撓撓頭,面帶迷惘道:“我也不清楚。”

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就算多年不見,也不該生疏成這樣。

太子倒是再三示好,可荷衣卻不為所動,長此以往總會令人寒心。

這樁婚約本就有漏洞,踐諾的前提是荷衣能痊愈。

可天公不作美,這些年哪怕遍尋名醫,費盡心機,仍無法醫治好她。

如今維系婚約的不止是承諾,更多的則是情分,王家實在過于被動。

“荷衣,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王芫故作神秘道。

荷衣果真來了興致,打起精神追問。

王芫俯過去,貼在她耳畔悄聲道:“聽小叔祖說,太子為救你受傷了。”

荷衣雖偶爾驕縱頑劣,但心地卻很善良,王芫想以此引出她的愧疚,不料她卻擺手道:“這可賴不上我,是他非要上去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甘願為你涉險,你真就沒有一點兒感激?”王芫不死心。

“那是他的事,與我何幹?姊姊,你為何總向着他?我才是你的妹妹呀!”荷衣很是不悅。

王芫尴尬不已,微紅着臉道:“我不是向着他,是怕你無意間得罪權貴,這樣對叔祖不好。”

她原是随口一說,荷衣卻頗為動容,苦惱道:“我怎就忘了這個?叔祖在他手下當官,一把年紀了,若受刁難,那真就太可憐了。怎麽辦呢,姊姊……”

王芫沒想到她竟如此上心,一時接不上話。

“你和那個東宮女官好像挺熟的——”荷衣眼睛一亮,扯着她的袖子問。

王芫面泛赧然,“都是萍水相逢,能有多熟?實不相瞞,我也是生拉硬扯的,她和我母親同姓,又是同郡。”

“能不能找到她?”荷衣眼巴巴道。

“找她做什麽?”王芫不解。

“我這次出來帶了不少好東西,挑幾樣上得了臺面的,托她轉給太子聊表謝意。”荷衣道。

王芫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耐下性子道:“你若有此心,自己去就行了,犯得着這麽大費周章?”

“我可不想進宮。”荷衣想到李承運的叮囑,便猜到那定不是什麽好地方,否則怎會連後宮主人都留不住?

王芫無奈,拍了拍她道:“好好歇息,先別亂想,等叔祖回來再說。”

**

王遇回來的極晚,彼時荷衣已經睡下,绡娘進來将她推醒,神情緊張道:“快起來,太傅大人叫你去回話。”

荷衣睡前喝過藥,這會兒猶自迷糊,擺手道:“好困,不去……”

绮娘忍不住道:“這可不是在家裏,什麽都能由着性子來。”

難得逢着涼夜,荷衣睡得正香,被攪擾本就煩躁,聽到這話愈發來了火氣,瞪大眼睛道:“有你倆在,縱然在家裏我也未必能由着性子。”

绮娘讪讪閉嘴,退到一邊嘟囔道:“倒成了我們的不是……”

婢女捧着要換的衣飾走進來,小聲道:“芫娘已經穿戴整齊,先去樓下等着了。”

绡娘撫着她的肩,柔聲勸道:“事情到底是由我們這邊而起的,不可讓芫娘無端受累,還是去走一趟吧!”

荷衣再不情願,也只得爬起來梳洗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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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倆原以為是去花廳,不料竟被領到了小祠堂外。

荷衣聞到那熟悉的香火氣時,登時清醒了八分。

王遇神色凝重,正領着家仆在階下迎候。

荷衣拽了拽王芫衣袖,悄聲道:“不會罰跪吧?我還想睡個回籠覺呢!”

王芫看到這陣仗,便意識到事情有些嚴重,本着長姊的擔當,輕聲安慰道:“別怕,姊姊陪着你。”

荷衣心下稍安,跟着她恭恭敬敬地走了進去。

王邈身着公服,威嚴肅立于神龛前,靜靜注視着門口。

荷衣大氣都不敢喘,跟過去在擺好的蒲團上跪下,乖乖聆聽教誨。

“阿芫,你下去吧,今日的事與你無關。”王邈幽幽開口。

王芫深深一禮,語氣誠懇道:“離家前夕,阿芫答應族中長輩要好生照顧荷衣。今日荷衣犯錯,我雖不在場,卻有失察之責。我們是姊妹,同氣連枝,荷衣受什麽懲罰,我都願與她一起分擔。”

荷衣心中大為感動,眼淚汪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求叔祖莫要牽連姊姊。”

王邈擰眉道:“你能這樣想最好。”

複又望向王芫道:“你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她一世,這裏是洛陽,稍有不慎便會惹禍上身,不讓她長點教訓是不行的。”

王芫不敢違拗,只得躬身退下。

燭光如海,後邊是如林的牌位,荷衣不敢多看,抿着唇靜靜等待暴風雨的到來。

“把手伸出來。”王邈緩步走過來,沉聲道。

是要打手板?這個荷衣很熟,以前閨塾中沒少捱過。

她捋起袖口,将兩只手平平伸了出去。

王邈也不客氣,執起戒尺不輕不重地抽了幾下,見她眼中并無懼色,不覺用了些力道,荷衣這才痛呼出聲。

“知道哪裏錯了嗎?”王邈趁熱打鐵問道。

荷衣鼻頭通紅,含淚搖頭道:“不……不知,還請叔祖示下。”

王邈無奈道:“當真不知?”

見她一頭霧水,只得放下戒尺斂袍坐下,長長嘆了口氣。

荷衣見他滿面愁容,忍不住問道:“叔祖,到底什麽事呀?”

王邈望着她天真懵懂的樣子,眼中不覺泛起幾分悲憫,帝室與王家的糾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孩子,你本不該涉入其中……”他喃喃道。

荷衣皺眉道:“叔祖,您到底想說什麽?”

王邈緩緩擡手,摸了摸她的腦袋,鄭重道:“阿菡,你可知今日的事有多嚴重?”

荷衣被她給問迷糊了,搖頭道:“您還沒說什麽事呢!”

王邈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道:“殿下今日巡視太倉,路遇大雨不慎墜馬,随行七十多人皆被問責,輕者降職罰俸,重者罷官下獄。”

荷衣愣了半天,茫然道:“墜馬?什麽時候?”

那會兒見面時不是全須全尾嗎?而且怎麽看他都不像魯莽冒失之人,怎麽會……

荷衣腦中靈光一閃,忽地明白了什麽,臉上霎時血色全無,失聲道:“莫非是……”

“噓!”王邈示意她噤聲,語重心長道:“明白就好,千萬別說出口。”

荷衣額上冷汗涔涔,耳邊嗡嗡直響,心下滿是愧悔。

“謀害儲君之罪,咱們王家可承擔不起。”王邈心有餘悸道。

荷衣目瞪口呆,“我們哪有……”

“此事發生在何處?”王邈反問。

荷衣啞口無言,的确很難說清楚。

她忽然對太子心生好感,若非他一力隐瞞,恐怕王家就要遭殃了,身為罪魁禍首,她更是難辭其咎。

可她仍是覺得委屈和不甘,又不是她把他推下去的。

“洛陽不是講理的地方,”王邈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以後你慢慢會懂的。”

許是受了驚吓,荷衣回去後便加重了病情,一躺就是數日。

這日剛剛見好,正趴在窗前拼一副洛陽坊市圖,忽見绮娘匆匆進來,笑吟吟道:“十一郎來了。”

荷衣大喜過望,直起身問道:“在哪裏?”

“樓下,芫娘正陪着呢!”绮娘興沖沖道。

荷衣整衣理鬓,在婢女的攙扶下緩緩下樓,人未至,聲先到:“十一叔,十jsg一叔,那天你跑哪裏去了……”

王約起身迎了出來,王芫一把接住,嗔道:“幾步路的功夫,大呼小叫什麽?”

荷衣四肢仍有些虛軟,可心情卻極為激動,寒暄過後便拉着王約問道:“聽小叔祖說,您常年游歷名山大川,那您對北邙山熟悉嗎?”

王約納悶道:“你去北邙山做什麽?”

“我想去尋訪一個人。”這幾日病中苦思冥想,仍覺得皇後是唯一出路。

看得出來,太子對母親極其敬重,又因不得見而耿耿于懷,若能求她出面,一切必會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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