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黃雀風(五)
黃雀風(五)
亥時正刻,太子如常就寝。
典設局衆人退出來後,值夜內侍将殿門緩緩閉合。
紫煙負手站在出檐下,輕輕籲了口氣。
典設郎上前見禮,恭聲道:“這邊有我等看護,姑姑盡可放心,時候不早了,您還是回去歇息吧!”
紫煙指了指左臂,壓低聲音詢問道:“如何了?”
典設郎面帶難色,苦笑道:“咱們殿下的脾性您還不了解了?他不做聲,外人哪曉得還疼不疼?”
紫煙嘆了口氣道:“那明日繼續施針。”
典設郎送她步下臺階,忍不住感慨道:“殿下也不小了,身邊倒是不缺噓寒問暖的,就缺個說體己話的。今秋陛下回朝後,那件事是不是得提一提——”
他沒再往下說,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紫煙也很犯愁,這事太棘手,拖着也有拖着的好處。一旦着手操辦,怕是又得掀起一場風波。
當年天子遣散後宮,京中怨聲載道。不得已之下,大家只得将目光投注到尚未成年的太子身上。
只要太子一日不成婚,那麽大家都有希望。
她揉了揉眉心,敷衍道:“再說吧!”
剛轉下臺階,便聽得外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紫煙回身擺了擺手道:“你去忙吧,我看看有什麽事。”
典設郎躬身退了回去,紫煙大步往外走去。
“姑姑,大夏門那邊送來急信。”太子家丞馮珂疾步奔來,呈上一份文書。
女官接過來,匆匆展開捧到了紫煙面前,一邊的小黃門舉起燈盞照明。
宣紙上用墨線勾勒出一塊腰牌的樣子,下面是雕梁畫棟的東宮主殿和正門,上面是朗月、祥雲和仙鶴。
雖無字跡,但紫煙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太子諱望舒,有月亮之意。乳名軒郎,鶴之別稱。
內直局便以此意象為靈感,為他設計衣服配飾等,他是東宮之主,腰牌自不會像屬官那樣标注官職名稱,不過是裝飾罷了。
“這不是殿下的腰牌嗎?”紫煙詫異道:“怎麽回事?”
“據校尉禀報,有人執此腰牌叩門。這都什麽時辰了?城門豈是說開就開的?”馮珂攤手道。
“什麽人?”紫煙心生警覺,擡起頭問道。
“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自稱是王太傅的侄孫女,還有一名文士,說是太傅府上管事。”馮珂如實回報。
紫煙心下一動,吩咐道:“你去告訴來人,叫他好生安頓叩門者,不得怠慢。容我先查一下,若确系殿下腰牌,此事便由我來處理。”
馮珂得令,匆匆轉了出去。
紫煙喚來內直郎,将那封信箋遞給他看,問道:“殿下某日回來,是不是少了樣東西?你快讓人翻查一下。”
內直郎看了看,了然一笑道:“不用查,屬下記得一清二楚。前些時日,殿下送太傅回府,将這面腰牌賜給了王家新入京的小娘子,還特意讓人去各宮門傳話,若有女子執此腰牌,可在宮闱任意出入。”
紫煙啞然半晌,失笑道:“原來如此……殿下必然想不到,那小娘子沒有叩宮門,倒是去叩城門了。”
“這誰想得到啊,”內直郎搓了搓手,慚愧道:“是屬下失職,應該往各處都通知一遍。這下可如何是好?”
“別擔心了,我親自去跑一趟。”紫煙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命人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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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與大夏門隔着座皇家園林,夜間宵禁重門關閉,紫煙只得騎馬繞行。
饒是如此,卻也比白天快了許多。
她早就想見荷衣了,但礙于太子叮囑過不許打擾,所以這些時日不敢輕舉妄動,如今既得了機會,說什麽也不會放過。
一行人風馳電掣般到了城門口,守門校尉早在道邊恭候,紫煙丢下馬缰跟他登樓。
“您查證的如何?那腰牌真是殿下的?”校尉一臉好奇。
紫煙斜斜觑他一眼,反問道:“你們把人安置在何處?”
“東邊甕城。”校尉道:“現在就等東宮一句話,若腰牌是真,人你們領走。若腰牌是假,那他們按律可就得下诏獄,交廷尉嚴審。”
牆上火把忽明忽暗,照得紫煙臉上神色也是陰晴不定。
“為何要來大夏門?”她納悶道:“城北又不是只有這一個門,尋常百姓回城不是該走隔壁嗎?”
“那小娘子說了,她就是想試試這腰牌管用不。”校尉無奈道:“她一時心血來潮,可我們百十人都要被吓死了。太子治下嚴厲,從未有過徇私的先例,可這腰牌又不像假的……”
“你做的很對,”紫煙提袍快步登階,“除非陛下親臨,否則誰敢開門?”
城上火把如林,守衛比平日多了一倍。
校尉領着紫煙到了甕城對jsg面的女牆邊,請示道:“您是要見他們嗎?”
紫煙點了點頭,校尉命人去放繩梯。
她解下披風交給宮女,吩咐道:“在此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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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煙看到荷衣時,她正伏在方桌上打盹。
兩個婢女靠牆坐着,睡得正香。
王遇倒是清醒,他雖然沒見過紫煙,但一眼就看出她是宮裏來的,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上前見禮。
太陽還沒落山,他就親自帶人出城來接,可直到天黑透才看到他們珊珊而來。
對王邈而言,他這個遠房族弟說什麽也比不上王約這個親侄。
他表面上不做聲,可心裏還是挺不是滋味,難免一時不查,語氣間多了幾分責難。
王約是小輩,脾氣也好,自是一味賠罪。荷衣卻不依,一口咬定他欺負王約。
王約為了息事寧人,将荷衣交給他後便帶着道童回長生觀了。
荷衣心裏愈發氣憤,說什麽也要回城,王遇拗不過,這才鬧到了附近的大夏門。
原本王遇完全可以勸住,但他存了看熱鬧的心,想知道她在太子心裏的分量,便由着她去了……
“殿下已經就寝,我是東宮內臣。”紫煙俯身去查看荷衣。
王遇替她掌燈,小聲道:“可要喚醒?”
荷衣迷迷糊糊中感到面前有光,揉了揉眼睛醒過來,問道:“小叔祖,何事?”
這一擡頭,卻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
又見王遇從旁掌燈,神色很是恭謹,猜到此人身份不簡單,當下也不敢怠慢,笑着坐直了身子。
紫煙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她,不由自主稱贊道:“這孩子生得真好,很有福相。”
王遇讪笑不語,荷衣怔了一下,嘟囔道:“你……是不是想說我很胖?”
養病的這些日子,什麽山珍海味都進了肚裏,又整日躺着,照鏡子時明顯發現腮幫鼓鼓,下巴圓潤。
紫煙笑着搖頭,拿出帕子給她擦拭嘴角的口水。
荷衣窘得臉頰通紅,嗫喏道:“謝謝,我、我自己來。”
紫煙收回手,直起身含笑注視着她。
這些年來,她也算見過千千萬萬人,美人自不必說,可還是被眼前的少女所吸引。
不同于皇後的仙姿玉骨、公主的明媚張揚、蕭氏的美豔奪目,她就像一尊漂亮的佛像,豐頤秀目,纖鼻小口,眉眼祥和,笑容裏仿佛蘊含着神性的光輝。
“這個帕子髒了,改天我還你一條新的。”荷衣将手帕納入袖中,有些抱歉道。
紫煙大度的擺手道:“無需客氣。”
“你是……宮裏來的?”荷衣試探着問道。
紫煙點頭道:“我是東宮女官。”
荷衣站起身道道:“你和徐姑姑很不一樣。”
“東宮人很多,除了徐姑姑,你還認識誰?”紫煙有些好笑。
“我叔祖呀,”荷衣興致勃勃道:“還有謝九郎。”
紫煙訝異道:“再沒了?”
看到荷衣這般反應,她好像忽然理解了那晚太子的失落。
荷衣想了想,輕呼一聲道:“哦,還有太子……”
她從懷裏摸出一面綴着朱絡的玉牌,遞過去道:“勞煩您把這個還給他吧!”
紫煙不接,納悶道:“為何要還回去?”
荷衣方才被守城老兵輪番教育,已經認識到了錯誤,垂頭道:“這個令牌舉足輕重,我向來丢三落四,要是被壞人撿到,那可就麻煩了。”
紫煙‘噗嗤’一笑,安撫道:“殿下的信物,每一樣都詳細記錄在冊,這面腰牌給了您,那就只有您能使用。別人若是撿了或者偷了,最好永遠別拿出來,否則便是催命符。”
荷衣半信半疑道:“真是這樣嗎?”
紫煙将她的手掌合上,溫聲道:“自然是真的。”
士卒們送來解暑的茶湯,紫煙拿起碗,豪邁得一飲而盡。
荷衣輕輕啜了兩口,偷眼好奇地打量着她。
“王小娘子想進城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紫煙望了眼窗外道:“但城門不能開。”
荷衣疑惑道:“難不成還飛上去?”
紫煙忍俊不禁,帶她走到了城牆根下,吩咐上邊的人放下吊籃,将荷衣連同婢女們拉了上去。
王遇礙于面子,和紫煙一樣攀繩梯,中途好幾次吓得膽戰心驚。
裏面早備好了車,紫煙親自護送她回府,離開時解下短劍塞給荷衣,悄聲道:“太傅若罰你,就派人去東宮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