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自那以後,商輕離再也沒來過這間公寓。只有沈助理每個月定期轉賬的紅包提醒他,又過了一個月。
梁茶突然間很害怕自己在這個幾百平空蕩蕩的公寓裏,他只能拼命地打工,但又覺得好累,像個陀螺一樣瘋狂地轉動,還是有永無止境的債要還,永無止境的工要打。
一天晚上,他淋着大雨回來,就生了場重感冒,不得不一個人躺在床上咳了整宿,直到吃藥也沒用,才自己拖着身體去醫院挂水。
在醫院病房裏一個人躺着的時候,他恍惚中醒來,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嗅着空氣裏的消毒藥水味道。一時間,竟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好像是七年前,他同樣在病房裏醒來那樣。
身上中了好幾刀,全是血淋淋的窟窿。日複一日,夢裏全是父母躺在血泊裏的噩夢。
他們死死擋在他面前,雙眼看着他滿是擔心和不舍。
他看着他們嘴角含血,聽着那瘋子拿着刀捅進他們血肉又拔|出的聲音,濺了他滿臉的血。
警察來問他,他只是麻木而空洞地搖頭。
他根本不認識那瘋子。
後來,一句輕飄飄的精神病患者殺人無法追責判刑,他父母兩條性命就成了一句“倒黴”。
倒黴?
除夕夜大晚上的,那瘋子別家不闖,就闖他們家?
是他,是他梁茶聽到敲門聲,毫無戒心就去開了門,是他突然就被瘋子掏出來的刀捅到重傷,毫無招架之力。
是他爸他媽反應過來拼死護在他身前。
他一直以為是倒黴,是意外,可後來才知道,不是的。
原來是他以前年輕氣盛,驕狂無畏,看到色狼猥亵女生拔腿就追上去,不僅把人當街打趴下,還在一群圍觀群衆拍照拍視頻下,耀武揚威地說大道理教訓人,把人扭送到了警察局。
從此讓那人恨上了。
對方特地打聽清楚他們家,還找了個瘋子,三言兩語騙着那瘋子在大年夜就沖到了他們家。
他小叔婁巍,是他爸以前撿到的流浪兒,只比他大五歲,卻一身的狠勁兒,做生意走南闖北,從小就疼他。那天晚上,是他第一時間聽到動靜,察覺不對勁沖到了他們家。
他滿身的血,身前趴着已經斷了氣的梁父梁母,擡眼看到婁巍的瞬間,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樣失聲痛哭,沙啞的聲音喊得泣血一般:“婁哥——”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一句喊完,他就徹底失血過多暈了過去。
他知道,是他那句話再次闖了禍。
再醒來,卻始終看不到婁巍,他只能躺在醫院養病,他發覺程澄姐總是以淚洗面,終于沒忍住追問,對方才猛地推開他,恨恨地看着他。
他才知道,婁巍因為他那句話找到了當初那個猥亵犯打工的工作,在腳手架上和對方厮打,不死不休,将人從高空打得掉下去摔死了,故意殺人罪,判了九年。
婁巍的公司徹底垮了資金鏈斷了,虧得血本無歸,還欠了之前為了周轉借的高利貸。
程澄聲嘶力竭地指着他的鼻子罵,罵他不自量力得罪人,害得自己爸媽枉死,又害得婁巍為他殺人,這輩子都毀了!
她摸着肚子的孩子又哭又笑:“我們才結婚不到半年,你說我怎麽辦?!你說這孩子怎麽辦?!以後所有人都要指着他的鼻子罵他是個殺人犯的孩子!”
那時,梁茶才真的痛徹心扉,恨不得自己當即就去死。
可他不能死,他死了才是真的害人精,才是真的掃把星,才是真的讓程程姐和他的孩子萬劫不複。
剛讀到大二的梁茶在醫院養了半年,直接退了學,早早迎面頭破血流地摔進滾滾塵埃裏,接受社會的毒打。
而他學會的第一課,就是要,縮起脖子來做人。
把頭壓低了,把脊梁彎下來,絕不逞兇鬥狠,絕不出言不遜,絕不招惹是非。
可是他修煉的還不夠,所以當初才會造口孽,又招惹到了商輕離這個煞星。
他挂了一次水就不聽醫囑的出院了,梁茶買了車票又回了老家一趟,他知道婁哥不願意看他,只寫了一封信給他,讓獄警代為轉交,然後去了墓地,找到墓地管理員,用他攢夠的錢,以及程澄姐一直不肯要退給他的錢,在父母的墓旁邊,給自己也買了一座空白墓。
空白墓的地方不大,他突發奇想地看了一會兒,整個人跳進了墓坑裏,毫不顧忌地躺了下去,整個人蜷縮在了墓地裏,擡頭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眨巴着眼睛喃喃:“好困……”
他臉上病态的紅暈又慢慢爬了上來,雙手摟緊自己,腦袋靠着梁爸梁媽墓碑的方向,忽而笑了聲:“爸,媽,幸好你們燒成灰變小了,否則這麽小睡着還真挺擠的……”
他喃喃說了些有的沒的,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就飄起了雪。
紛紛揚揚地撒在了他的身上。
他睫毛上落了雪,烏黑的頭發上漸漸堆了層薄薄的白雪,緩緩閉上了眼。
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沈淵尋了個感恩節的由頭,給梁茶轉了份紅包過去,可整整一天都沒人領。
他直覺不對,打了幾個電話過去也一直顯示關機。轉頭就給商輕離打了個電話,那邊聲音很吵,明顯是在會所。
他接起來的時候,很是不耐:“怎麽了?”
“商總,梁茶不見了。”
商輕離聞言下一瞬,臉色冷下來,将還要往他身上貼的人狠狠推開,走到安靜的地方再次重複:“什麽叫不見了?公寓呢?”
沈淵:“我查過公寓大門的監控,他兩天前……背了個背包離開後就再也沒回去過。”
商輕離深吸一口氣,剛想摔了電話,就聽對方說:“我轉過去的節日紅包沒有收,電話也一直處于關機狀态。”
“還有,我查了一下,他兩天前有在附近市醫院就醫的記錄,是高燒,但是只挂了一次藥水就再也沒回去過。”
商輕離一怔,只覺得隐隐額頭青筋暴起,他突然腦海閃過什麽畫面,沉着聲音問:“那就繼續去查,對了查下他老家!”
很快,沈淵報了失蹤,才找到梁茶的乘車記錄,報到他老家那邊,一路借助公安找人的力量,蛛絲馬跡才發現他一路去了監獄,然後直接去了墓地,現在大半天了一直沒出來過。
商輕離早就在查到梁茶回了老家的消息後,就買了最早的航班飛了過去,落地聽到沈淵傳回來對方的路線,直蹙眉,暗道:“這家夥怎麽盡去些亂七八糟的地方?”
但他還是一路狂奔,大有要把人抓到手大罵一頓的架勢,怒氣沖沖地頂着一路的飛雪和沈淵到了墓園。
哪知道那瞬間,他驟然看到梁茶整個人躺在一個空白墓碑下的土坑裏,渾身鋪了一層挺厚的雪,也不知道在裏面躺了多久時,當即就震住了。
沈淵也難以置信,側頭掃了一眼,意外看到了旁邊的墓碑上有個梁氏,再一看,似乎是一對夫妻,一對死于同年同月同日的夫妻。
商輕離哪裏還注意得到那麽多,他暗罵了一聲,卻對把自己囫囵塞進個狹窄墓地坑的梁茶無計可施,怒得上前伸手一把拽住他的手使勁往上拽,乍一摸到那滾燙的手吓了一跳。
嘴上有些氣急敗壞地冒着熱氣怒喊:“梁茶!你他媽給我起來!”
“我那些不過是逢場作戲,你鬧什麽尋死覓活?!”
昏沉沉的梁茶隐隐好像聽到了商輕離的聲音,但腦袋太重,眼皮太沉,他什麽也聽不清,還當是做夢。
鵝毛大雪飄然而下,商輕離頗覺狼狽地伸手使勁拽着梁茶的胳膊,可耐不住對方的身體是軟的,又沾了雪,滑了以後濕滑難握,剛拉上來一點,就跌落下去,就像被那墓坑裏泥濘的土死死吸着往下陷。
“梁茶!你他媽裝什麽死!你給我起來!”
商輕離一邊咆哮着,一半使勁拽着他,滑脫了手就再拽,像是跟自己較勁一樣。
沈淵實在有些看不過眼,在旁邊幫忙,好不容易将渾身又是泥又發燙的梁茶從坑裏刨了出來,沈淵看他髒成這樣,老板肯定不願意背的,彎腰就示意商輕離扶着梁茶讓他背上。
哪知道商輕離拉開他,自己彎腰:“我來,快點,晚了別讓這倒黴玩意兒自己死了!”
沈淵一怔,忙幫忙把梁茶推到他身上。
商輕離突然被壓,腳步往前踉跄了下,腳下踩着濕滑的雪地,雙手摟着梁茶的雙腿,再一用力将人往上擡了擡,兩人那燙得要着火的腦袋就貼在他脖頸處。
他一怔,嘴巴抿緊了些,背着人快步往外走去。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們身上,他察覺到身上越來越燙的身體,只感覺心底發慌,臉上卻越來越寒。
他忍不住低聲罵道:“你這個慫貨是怎麽回事?好好的,發什麽瘋?哪有正常人是在墓坑裏睡覺的?!媽的,比我還瘋!”
可他背着梁茶還沒走出墓園,就聽到了背上的人迷迷糊糊地傻笑,稀裏糊塗地回:
“那是……那是給我自己買的,我也……我也買房了呢。”
商輕離腳下一頓,險些被他氣笑了。
“呵,你這窮屌絲還真是一步到位,直接給自己買了個園林風景房是吧!”
然而梁茶這回卻沒吭聲,就在商輕離以為他又昏過去的時候,耳畔隐隐約約地傳來了一聲有些委屈又難受的哭腔:
“……商輕離,我的魔法失效了,我根本就不會魔法,我就是個泥巴種……”
“能不能再久一點……能不能再假裝久一點……”
他沒敢說出口的是,能不能再假裝久一點,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他。
而商輕離一愣,心思一轉,哪裏不懂他說的是什麽,低嗤了聲,到底還不是栽他手裏了?
他心裏暗爽,雙手背着他在大雪裏快步往前走,眉眼間盡是掩不住的笑意,敷衍又得意:“好好好,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