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梁茶時隔數月, 再次回到涼城。

一路輾轉,他推着行李箱回來,站在這個小縣城車站門口發呆, 外面剛下過一場秋雨, 冷得人打寒顫。

他不想再次找程澄姐麻煩她,誰也沒告訴,熟練地在他們家從前住的小區附近,低調地找了一套和他家當年差不多戶型和樓層的房子租了下來,就靠近涼城七中。

梁爸以前就是這旁邊的涼城七中的高中語文老師。當年的房子因為出了命案, 成了兇宅, 低價挂牌了好多年, 才勉強因為學區房賣出去。

梁茶花了幾天功夫,到處淘了些舊家具,将這個小小的兩室一廳布置起來。其中一面牆上,挂上了他們一家四口,包括婁哥在一起拍的全家福。

買了梁爸喜歡吃的烤鴨,還有梁媽喜歡吃的扣肉, 點了香,燒了些錢紙。自己對着一桌子的菜開動起來。

“爸,媽,我回來了。回來不僅是快過年了,也是不準備走了。”梁茶自言自語着, “還有,你們別擔心, 我準備好好過日子了。”

梁茶這麽說着, 心理就已經有了打算。以前他爸媽最喜歡小孩,總念叨着計劃生育, 沒能給梁茶添一個弟弟妹妹,逢年過節,總喜歡逗着親戚家的孩子玩。

梁家出事後,梁茶攬下那麽一大筆債,住的地方時常被追債的人潑油漆,早就主動和那些親戚斷了聯系。這麽久了,梁茶也不可能再主動去結交。

等一切安定了,梁茶才買了給小舟的禮物去程澄姐家,邀請他們過去暖房。程澄看着被他布置得小屋怔了許久,因為這屋子太像以前的梁家了。

小舟倒是很興奮,八九歲的小男孩沒一會兒就和梁茶家對門同齡大的小男孩玩在了一塊兒。喊吃飯的時候,梁茶察覺到對門的那孩子似乎家裏沒人,孤零零的,就把人喊進了門。

“我飯菜做了很多,和小舟一起來吃吧?”他也終于學着大人模樣對着那戒備心很強的男孩展露笑臉,程澄也熱情地招呼,最後還是小舟把人連哄帶拽拉了進來。

後來,梁茶偶爾幾次,見到那小男孩身上灰撲撲的,獨自蹲在家門口,拿着蠟筆在紙上畫畫。

梁茶其實天性也喜歡小孩,其實以前還想過結合一下他爸他媽的職業,當個小學音樂老師,或者當幼教也不錯。

閑賦在家的梁茶除了晚上直播,白天就總想逗那小孩兒,給他投喂包子豆漿,糖果薯片什麽的。久而久之,小孩子膽子大了,也就慢慢挪着小身子願意來他家裏玩。

乖巧懂事又內向沉默,睜着懵懂雪亮的大眼睛,認真地聽梁茶給他唱兒歌。

後來他耐心問了許久,這孩子叫小南。小南家裏應該是有大人的,可對方的工作晚出早歸,只留了一點兒食物在家裏。

梁茶幾次出門丢垃圾恰好遇到過,那是個長得很妖豔的年輕女人,個子很高,妝畫得很濃,眉骨深邃,眼神也很冷,當時正随意披着件黑色夾克外套,随手摟了縷頭發挂在耳後,手上慵懶又随性地夾着一根香煙,吸了一口後,吹出一陣霧來,擡眸冷冷地看他。

梁茶不大擅長和女人說話,尤其是這種看着冷豔不好惹的,于是原本想跟鄰居打個招呼的話咽了下去,默默想收回目光。

哪知那女人懶懶地出了聲:“新搬來的?是你每天給小遠吃的?謝了。”低沉磁性的嗓音讓梁茶吓了一跳,舌頭打結起來:“你、你你是男的?”

對方眉梢微挑,似乎故意逗他一樣,微歪着一頭風情萬種的大波浪,擡了擡下巴,露出他的喉結,卻惡意地換了個聲音開口:“男人女人有什麽區別嗎?”卻已然是個女人,還是個聲音很好聽的女人的聲音。

梁茶傻眼了。他不是不知道會有一些聲優老師可以做到聲線變換自如,可現實裏面對面這麽實打實地沖擊還是有點震撼。

他暗自咽了咽口水,再次結巴:“沒、沒有。”

那男人,啊,看着高冷慵懶美豔的人覺得他的反應很可愛,低笑了聲,随手将手上的煙蒂抖了抖,偏過頭來朝他擡了擡下巴,笑得漫不經心:“失望了?”他恢複自己的本音。

梁茶忙搖頭。

那天之後,他就經常能看到對方,一般是在抽煙。梁茶做好飯的時候,下意識會喊小遠過來,這次也順口喊了他一聲:“要一起吃嗎?”

哪知道對方就不客氣地進屋坐了下去。

梁茶面對這樣一個人,總是有些緊張的。一頓飯吃得小心翼翼,只能扯些無聊的話來聊:“小遠是你孩子嗎?”

“哦,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那人歪着頭,絲毫不介意地伸出塗着指甲油的修長手指把玩着自己的長發,懶洋洋地說,“我初中的時候發現自己喜歡男生,高中暗戀學校的一個學長,寫的情書被發現傳得全校都是。老師叫家長來,我爸覺得丢人,當衆扇了我一巴掌,轉身就走,徹底不管我。他把錯全怪我媽頭上,和我媽離婚,重新找了個老婆生了小遠。”

他說着哼笑了聲,“後來自作孽不可活,因為猥亵被個大學生扭送到派出所,老臉丢盡,竟然腦子一抽……”

梁茶聽得臉上血色盡退。

而對方的聲音還在繼續:“大年夜找了個瘋子給他遞了一把刀,慫恿他去殺人……人家找上門的時候,在工地腳手架上被打得掉下去摔死了。他老婆也跑了,小遠剛生下來沒多久就被丢到了我這兒。”

梁茶渾身僵住,看着旁邊那個怯生生不愛說話的小遠,再看着眼前這似男似女的人,終于從他臉上窺到了多年前那個面無表情,穿着一身黑衣前來醫院探望他的高中生,被他憤怒得丢掉水果籃砸在頭上,還一直埋頭的身影。

他臉色變了變,聲音有些嘶啞:“你、你認出我來了?”

“對,我第一眼就認不出來了。”他聲音淡淡的,沒什麽過多的情緒,“重新介紹一下,我叫路争。”

梁茶腦子轟地一下,陡然站了起來,臉色慘白。

路争卻淡定許多,懶懶地往身後的靠椅倚着,不甚在意地擡眸:“你要報仇嗎?”

梁茶下意識看了一眼那怯怯的抿唇不語的小遠,猶豫了一瞬,伸手說:“先讓孩子出去。”

路争眼神朝那孩子瞥了一眼:“回去。”

小遠就抿緊小嘴,陡然站起來,轉身走出了門,輕輕給他們關上了門,拐彎回了對門。

梁茶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客廳裏那張全家福,喉頭哽得說不出話來。

半晌,他攥緊了許久的手,再次緩緩松開。

梁茶聽到自己的聲音:“……為什麽要告訴我?你明明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是想逼我離開?還是擔心我認出你們來了,會傷害小遠?”

坐在他對面的路争卻忽而站起來,歪着頭盯了梁茶許久,低聲道:“我不喜歡騙人,與其後面難堪,不如先小人後君子。彼此心知肚明,不好嗎?”

梁茶還真認真想了下,确實,早知道,總比稀裏糊塗有了感情,最後被插一刀要強。

他苦笑,擡眸看着眼前的路争,心情複雜起來。

搬家。

他才搬過來半個月,大費周章地布置,租了一年的租期。

不搬家。

對門住着仇人的兒子,還是倆,怎麽想着怎麽憋屈。

只是梁茶明明清楚的,錯不及後代,路争和小遠又做錯過什麽呢?

“想什麽呢?”路争懶洋洋地走近,比他高個頭,伸手輕輕地摟上了梁茶的肩膀,低頭凝視着梁茶的眸子,說:“對了,其實梁老師是我的高中班主任。當年,他那麽恨你,可能是不止是因為你當衆讓他難堪,可能更因為……梁老師的兒子人見人誇那麽優秀,而他的兒子卻成為全校笑柄的同性戀。與其說是恨,不如說是嫉妒。”

梁茶聞言難以置信地擡頭。

路争低眸盯着他驚愕的表情,還是沒忍住,低聲說:“對了,你猜我爸撕掉的那封情書,是給誰的?”

他指腹輕輕撫上梁茶的唇,低喃:“是你啊。”

梁茶聽得渾身僵住,所以兜兜轉轉,罪魁禍首還是他嗎。

他快速往後腿了一步,艱難開口:“……我、我不知道。”

路争手上落了空,指腹還有溫熱觸感,他收回來輕微的摩挲着,抿了抿紅唇,随手往上撩了下長發,回頭看了眼這屋內溫馨的擺設,垂眸露出一個落寞的神情來。

十年前的喜歡,如今說出來,也不過是一口上不去咽不下的老痰。

恐怕學長只會覺得惡心吧。

他側身通過屋內的一面鏡子,看到那個長發冷淡的女人,靜了一秒,回過頭去,轉身看似潇灑地頓了頓,點了一根煙低頭抽上,夾在手中,背對着梁茶說:“學長,對不起。”

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錯誤。

他的喜歡也只會讓喜歡的人遭受滅頂之災。

當年他得知消息後,看着那個喜歡的少年悲傷而麻木地躺在病床上,如果彎腰、下跪都于事無補,他只能隐藏在暗無天日裏,抱着懷裏嗷嗷待哺的小遠,卑劣地沉默在黑暗裏。

路争走後,梁茶心裏亂了很久。

少年時,面對血仇,他能毫不猶豫地怒吼一句“我要殺了他”,如今三十而立,他喊不出來了,也知道何為冤冤相報何時了。

那晚,他去了墓園一趟,和梁爸梁媽說了遇到路争和小遠這件事。他爸當班主任的時候很負責,當時遇到路争這樣的事,恐怕也很擔心吧。家長來了二話不說扇了孩子一巴掌就走。

梁爸沒和他說過有這麽一件事。梁茶也不知道在他上大學後,母校還能因為他發生那麽件驚動全校的事。

“老梁啊,我知道你很愛自己的學生的,路争既然是你的學生,又受了這麽多年折磨,錯不在他,我相信你也不會恨的。還有媽,你那麽喜歡小孩,應該狠不下心來讨厭小遠吧?他和小舟差不多大,可是性格天差地別。原來有些事,真的找不到對錯。”

梁茶放下兩束花後,起身離開。

這一瞬,他真的什麽都放下了。

回家的路上,他買了些好菜好肉,路上竄出來一只肉嘟嘟,白花花,四只小腳染了泥的白色小土狗,嗅着他塑料袋裏的鹵肉一路跟着。

梁茶察覺時,小狗已經跟團髒了似的棉花球一樣繞在他腳邊,巴巴地望着他,往他身上竄,梁茶腳都挪不開,牛仔褲上已經有幾個狗爪印子了。

他無奈又好笑,看樣子是只小流浪狗,應該沒幾個月,他忍痛從袋子裏拿出來一塊鹵肉丢出去,試圖把小狗吸引走,快速離開。

哪知道那小狗賊精,跑過去一口含住,嘎嘣嘎嘣嚼着,還立刻撒着歡地圍上來。

梁茶愁得只能一步三絆腳地,帶着這只小奶狗回了老樓。到家門口時,小遠竟然還蹲在自家門口。看到背着書包的他忽然有些瑟縮地站了起來,局促地不敢看他。偏偏那小奶狗又親熱地朝他腳邊撲去,一副逮誰訛誰的架勢。

八九歲的孩子,也應該上二三年級了。早熟一些,可能什麽都懂了。

梁茶心裏複雜,朝他友好地笑了下:“小遠,你哥還沒下班吧?是不是忘帶鑰匙了?”

小遠一怔,抿着嘴搖頭,依舊沒說話。

梁茶扭動鑰匙打開門,朝他擡了擡頭:“小遠,幫哥哥一個忙,帶那小狗進來好嘛?”

“它、它是流浪狗。”小遠咬唇,眼睛卻很難抗拒小奶狗的撒嬌。

梁茶笑了:“我們養了,不就不是了?”

小遠一怔,眼睛微微發亮,随即想到什麽,又為難起來,“可是……”

這時,他身後的門忽然打開,裏面的路争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短T,露出肩膀上的膨脹的肌肉來,臉上也沒化妝,長發肆意地披散着,随手撩了一把,懶洋洋地朝他們瞥過來一眼,一臉不耐煩地伸手将小遠身上的書包一把提下來。

小遠後衣領被提了下,有些受寵若驚,臉上微微憋紅,緩緩回頭:“哥……”

路争歪着頭,發絲滑落,沿着他慵懶的眼神,啧了一聲:“養吧,省得你整天蹲門口望風。”

小遠臉色漲紅:“……”

梁茶一怔,望風?

他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欸?這狗是我領回來的。”

路争嗤了一聲:“那讓它也給你看家。”

竄到梁茶腳邊的小奶狗“汪”了一聲。

梁茶笑了。

那些過往,好像也沒有什麽翻不過去的。

他空蕩蕩的小屋裏,多了條叫“進寶”的小狗,十二月隆冬,天氣越來越冷,涼城終于下了今年冬天第一場雪。

程澄姐家住得不遠,周末總來找他玩,對“進寶”寵愛有加,當然,他喜歡黏着對門的小遠。

梁茶沒有告訴程澄,路争和小遠的事,小舟也不會知道,那些過去的仇恨。兩個孩子在雪地裏堆雪人打雪仗,梁茶則縮在屋子裏,喝着熱奶茶烤着電火桶。

和路争熟了,他有時候會多做一些飯,多兩個人吃飯,總比一個人吃得香。

也許是,不想揪着過去不放,也許是,梁茶也想彌補什麽。他察覺到了路争那隐隐約約透露出來的意思,也想過,是不是可以就這樣,多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也有點煙火氣。

這天平安夜,路争說請客吃飯,他們帶着小遠去了一家餐廳。

“哥,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我都可以。”路争冷不丁懶洋洋地開玩笑時,梁茶吓了一跳。偏偏對方還繼續揶揄,“我記得你還沒認出來我時,看我的眼神還挺……”

“所以喜歡女人多一點嗎?”路争随手撩撥了長發,眼神也多了分随意的暧昧,伸手攬上他的胳膊靠過來。

梁茶忙不疊後退,有些尴尬地別過頭去,下意識道:“孩子還在呢?”

小遠抿着唇,有些羞澀地偷偷笑着。

路争就伸手輕輕搭着梁茶似真似假地開玩笑:“哥,都三十多了,你說我嫁給你怎麽樣,老婆孩子熱炕頭,總比一個人強。”

梁茶看着眼前一副冷豔美人打扮的路争,不争氣地臉有些熱,眼神卻意外看到玻璃窗外的對面,那個穿着黑色大衣,手上拿着禮物的男人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一驚,心裏升出躲避,回頭看着路争,下意識舔着嘴唇,說了句:“好啊。”

路争聞言一怔,梁茶緊閉上眼,傾身靠近過來,堪堪在一厘米的距離停住。

路争下意識伸手捂住了小遠的眼睛,傾身覆唇吻上去。

梁茶被溫涼的觸感驚到,再睜眼,眼前的路争笑意正濃,眼睛很漂亮。

他再回頭,玻璃窗外,對面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那裏再也沒有那個男人了。

餐廳裏響起聖誕節的歡快音樂,窗外下起了雪。過節的人三三兩兩,與相愛的人在一塊,臉上都帶着笑臉。

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跌落在雪地裏,一雙雙腳無情走過,踩踏。

商輕離逆着人群走着,雪飄在他臉上,刺骨的寒意撲面,化了一臉。

無聲地,濕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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