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小懲

第47章 小懲

一把破傘,傘面被掀倒了一半,剩下猙獰的傘骨像長腳大蜘蛛,随風一陣一陣地松攏抖腿。傘下遮一個如花似玉的公子哥,雖然身坐輪椅滿身泥濘,但仍不減其溫潤風華,嘴角挂笑,和煦的,狼狽裏也有種歲月靜好的錯覺,讓人以為溫順如羊羔,很好接近。

庚姜屹于他身前護着,自腰間抽出一肘長的短棍,經甩腕伸縮霎然彈出青鋒三尺,昏暗間凜凜寒光直指眼前大漢,沉默不言,但時刻都準備好撲身厮殺。

霍阗恬淡自适,落勢下乘也無關緊要,仿佛一切盡收他掌中,他說:“姬無常,你憑什麽認為我會讓一個底細不明的陌生人跟着我一路?”

他這回出署并無多少人知曉,知道的都是署內人,光憑這一點就足夠能篩掉絕大部分懷疑對象,範圍縮至霍齋、王子-宮殿和後堂,三處,不能再多了。而姬無常一身绛紅官袍,袍角走獸黼黻,光鮮亮麗,似乎已經能夠充分證實他的猜想,倘若他所言不假,不是署中人,那必然是高官手下豢養的殺人利器,且聽他與那漢子言語,約莫能通曉個大概。

霍阗:“我當然知道你要殺我。”

又笑了下,莫名帶着股赧然,像是登門拜訪時免不得要叨擾人家蹭一頓飯,“都這節骨眼了,少不得要問一句——是誰派你們來的?方不方便透露一下?”

姬無常坐在高頭大馬上雙臂環胸,笑意宴宴,刻意拉長了調子不緊不慢地說話:“那——倘若不方便呢?”

他開始喜歡上和霍阗的周旋。盡管這人常惹他不快,但是好在談吐清雅,語氣從容,自恃讀書人矜持的書卷氣,同他言語就像品鑒清茶,高山流水,連帶他一起登上大雅之堂。有的人的從前就很可悲,從小時候就被碾進黃土塵埃求一口剩飯,長大了發現身體殘缺,更不能說與別人相比。硬件上不行就去追求精神上的更深層,所以他一個西域人很喜歡東方文化,所以他尊敬向往讀書人,所以他學習輯手行禮,雖然他大字不識。

霍阗的存在有點特別,因為他既滿足了姬無常對讀書人的所有向往,身上自帶的親和力又不自覺讓人倍生好感。可親和力從何而來?許是同病相憐的殘缺,許是沒有身高壓迫的平視,還可能是因為他那張缱绻溫柔的面孔在潛移默化中蠱惑俘虜着孤獨的魂魄。

姬無常眼前的缱绻溫柔浮動着,掀了半面角,露出陰恻恻的獠牙,愈發笑得親切,不方便也不妨事的,“無事,那我就讓你們‘方便’一下。”霍阗說。

“屁話這麽多!擱那兒聊辦喪呢?!”五大三粗的老爺們看不慣那倆人娘們兮兮地你一句我一句,按捺不住先行操起手中的鷹爪鐵索,口中并吹一聲唿哨,林中密集的綠點如同遙相呼應,一齊迸發,從四面八方朝霍阗奔襲而來,“下輩子再聊吧!”

庚姜步步作擋,身側劍光轉瞬化成罡風盾,近身者摧。鋒刃銳利,砍斷鐵索時齊齊爆發出轟鳴破金之音,波及長鏈,延至道旁樹叢,皆抖如篩糠,葉落紛紛,方圓十裏內,毫毛雨絲俱顫,林中栖鳥引頸振翅,無一不唳。

“好,你這小情兒還有他娘的兩下子!老子這就來陪你鬥一鬥!”這七尺高的龐然大物見血嗜殺,右眼護目鏡綠光大盛,一面獰笑着甩出鋼筋長索,一面朝姬無常嘶吼道:“侏儒你別插手!這犒賞是沒你份了!老子自行解決!”

“偏不,”姬無常微微一笑,撫袖摸出十三線精光。那是扣于他腕上的十三弦,由金銀蠶絲淬煉,根根植膚入骨,早已與他融為一體。只見姬無常雙掌大阖再開,十三弦赫然被拉長,以一手鎮弦,另一手為控,一張琴筝意象地呈現于猥瑣畸形的雙臂之間。彈出來的曲調斷續不成音,時而高亢時而低糜,無常反複,卻能借聲借勢操控起周圍那群如同行屍走肉的驺從。手指微動,便能像戲耍木偶一般指揮起這群僵屍圍困住霍庚二人。

如今是夏天的雨,給雷雨收尾的飒飒小雨,來勢急急,雨幕囚禁了所有人,陷落在不死不休的魔魇裏。庚姜同那山頂洞人纏鬥無數回合,同時還要保住霍阗不受那群活死人的攻擊,實在有點分身乏術。姬無常帶來的根本就不是人,不會痛不會叫,砍斷了手腳仍然還會跌跌撞撞發了瘋地沖上來,直到被削了腦袋才算消停。

Advertisement

庚姜臉上的傷口在雨中無法愈合,就這麽臉上大剌剌地挂彩實在有點狼狽。仿生人不知疲倦還能再戰,可大漢見他這副模樣已然十分得意地笑出來,勝券在握,“別他娘的再負什麽頑抗了,你們注定要死在這裏!”

“是負隅頑抗,”霍阗的聲音在身後涼飕飕地響起,“恐怕是你們還沒搞清楚形勢,這正是我要對你們說的。”

他撐着那半把破傘,時不時還要借那粗糙的傘骨暴揍一頓再撲上來的僵屍,淡道:“可憐瞎了半只眼,怪不得看不見。唉,你難道沒有發現嗎?”

“——你那群所謂的‘手下’,蟄伏在樹上的‘蝙蝠’,可是好久沒有再出現了啊。”

綠光,也消失了。

“——放你-媽-的屁!你什麽意思?!”大漢聞言面色一僵,立時嘬哨呼喚屬下,林間哨聲回蕩,可惜樹上無一人應答。

猶不死心,再一長聲唿哨,死寂的林子有反應了。幾乎是同一時間,每棵能栖人的樹上都扔下來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統一帶着護目鏡,閃爍着瑩綠的光。

鸠占鵲巢。

他怒極回瞪霍阗:“你做了什麽?!”

霍阗表示無辜,“如你所見,不是我做了什麽,而是有人替我做了什麽,”他搖頭,又笑又嘆,“霍凖這人……面子上冷冰冰的一句話也不說,說什麽還是放不下,淨操-了顆老媽子的心辦事。”

把他當成三歲小孩了,明面上說不讓人跟着就不跟着,背地裏偷偷來。

他是太了解這人,以至于所謂的揣測都可以當成底牌,過于自信了。

“愣着幹甚麽,都出來啊,”霍阗喊,“被發現了還藏着掖着,凖哥是叫你們幹甚麽來的?護送我還是來給我收屍?”

那是一批曾追随霍阗出生入死的将士,十年前僅憑一百輕騎擊潰敵方陣營,征戰殺伐前願誓以馬革裹屍,骁勇異常,而今時過境遷,論潛伏追蹤,執刀槍動武,竟然一如當年。

眼下形勢倏忽翻轉,大漢眼睜睜看着從樹上飛落下來的陌生面孔,一張張,一個個。他的人被殺光了,而那侏儒的僵屍也被殺得所剩無幾,彈盡糧絕,但在短暫的惘然過後又很快清醒過來,氣急敗壞:“媽 的,老子和你拼了!”語罷虎口震力,施力揮甩武器,将幾根鋼繩擰成交纏的一股,足有兒拳大小,擊擲野林,樹折枝斷,隆起的土堆被打出一道深壑,宛如地裂山崩。

他是這樣想的,可不見得別人就有英勇就義的信念。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绛紅官袍調馬轉頭,居然是想趁亂開溜,漢子氣急,與庚姜糾纏的同時也不忘張着張嘴厲聲呵斥:“也道你是個慫包。你 媽 的姬無常!大難臨頭各自飛,真像你能做的事哈!格老子的老子怎麽就攤上了你這麽個撅起屁 股給人幹 爛 尻 子的孬貨?啊?!是不是就因為生了這副猥瑣殘疾的身體所以盡腆着臉幹些吃軟飯的事兒?所以比娼 館裏的女人還不如?啊?!你這賤——”

那山頂洞人激罵正酣,當空疾探出一道蠶弦,行如蟒勢如電,俯沖他而去。然後聽見有誰駭然慘叫一聲,精光掠過而黃土之中平白多了兩瓣被削下來的嘴皮和些許胡髭。漢子晃神過後才突覺唇齒劇痛,用手一抹竟然觸及泊泊湧出的燙熱,被迫将自己的驚恐和血吞下,漏風講話含糊不清:“我——我我的嘴——!”

姬無常駐馬轉頭,吝啬一般施舍性地回贈他一眼,目光冷漠,“你沒有腦子不代表別人要陪你送命,這一戰确實打不贏,那麽為什麽又要白費功夫?”他嗤笑,對于漢子的痛苦随意至極,“你的嘴這樣臭,我本來是想連帶将你整個頭都給削下來,如今不過只是區區一張嘴,還是看在多年同僚情誼,小懲大戒罷了。”

“至于讨賞麽——”馬具一扯,鐵蹄開始踢踏,他要走了,“我沒有,”他大笑,“你也別想有了!”語罷揚鞭,一騎追風,望塵莫及。

霍凖的人下意識要追,被霍阗一把破傘攔住,“不必,”他說,“沒有達成目的的刺客,遲早會去而複返的。”

那頭遠遠地傳來一聲唿哨,還附帶了句臨別贈言,“山水有相逢——!”

霍阗揚揚下巴了然地對他們示意,“看吧?”

一幹護衛:“……”

現在只剩下了一個。

山頂洞人殺紅了眼,抖着下巴同庚姜抗力。孤軍奮戰的感覺并不好受,更何況已經知道結局大概率是死,可是他還是不信命,他想搏一搏。僥幸和一無所有讓他開始無所畏懼,因為再慘不過一命嗚呼。

猱身而上,拎一段破碎的鋼索直取對手性命。庚姜側身避讓,挽劍斂射出一道凄光,青鋒銳刃與鋼筋鐵索硬碰硬地對撞,二人力氣相當僵持不下。漢子怒瞪他,在長久的對峙中突然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劍光閃過庚姜,閃過他的臉,狹長的傷口,血在晦暗中稠似濃漿,從裂縫中充溢出來。漢子發現他的血竟然會是藍色的,黯淡的藍,昏沉沉的藍,在白皙膚色的襯托下透露着詭異。

他不是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