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姬無常
第46章 姬無常
出野嶺出得小心翼翼,謹防腳下的坑坑窪窪。天漸灰漸黑,一場雨從晌午下到傍晚,這會兒仍是淅淅瀝瀝下個沒完,但好在只是牛毫纖細,勝在量多綿密。白霧同這線雨迂回再三,僅留在人間的将散不散,成了迷障,連同晦暗晝光下密林的黯淡剪影,給行路的衆人帶來了莫名的不安。
死寂是大家一起創造出來的,是衆人不願打破也不敢打破的存在。霍阗的随從借紙傘的庇佑,打火在潮 濕淡薄的霧氣中挑起兩盞燈,照清腳下路。雨中黃泥稠糊,鞋邊鞋底皆是泥漬,土中偶有幾只蠕動的蚯蚓蟲蟻粘膩地爬出來,腥氣,叫人看了實在惡心。反觀小白臉的大把驺從,似乎什麽雨具也沒帶,視野逐漸昏暗也無所作為,單木讷且從容地落腳,行走,并不為未知的路況感到擔憂。這種感覺說不上來,只是因為他們能走會動所以否決了任何詭異的猜想,他們看起來像活 死 人。
暮色四合,一路默默無言,時不時聽見馬車車輪滾動時碾軋落木折枝,以及人把腳重複踏進泥地裏的聲音,處處透露壓抑的窒息。
有鳥啼啭長嶺,似泣非泣,空谷回響,哀轉久絕。
沿出嶺口且再行一段路,就離郡鎮不遠了。馬車的棚頂還算牢靠,雨落打出悶鈍的聲響,像擊打皮鼓。署丞大人在車內靠着庚姜閉目養神,眼合上意識變得混混沌沌,沒由來溘然遭受一下馬車突兀地急勒。在雨中,似乎聽見有重物陡然摔地,三五聲屬于人的慘叫,一聲屬于馬的凄厲嘶鳴。
霍阗上半身一震差點要飛出去,庚姜意識到不對勁踹開車門去看。
可人家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一聲哨下,自左右林間破空蕩出交錯的鋼爪,以迅猛之速将馬車捅了個對穿,欲取車中之人的性命。庚姜轉身,趕在對方下手之前驀地回手扯過霍阗,趁勢帶人滾出了車內。
又一聲哨下,錯落的鋼筋骨爪抽索收回,與此同時現出驚天爆破,好端端一輛馬車被轟然炸開,木屑飛濺,屍體橫陳。他帶來的侍從都死了精光。馬車不剩殘骸,徒留滿地殘渣。
霍阗尚還什麽都沒搞清楚就莫名其妙被人抱着滾地吃泥巴,莊重的瀾袍上蹭滿腥 濕的污土,再是被雨劈頭蓋臉一通亂澆,滋味當然不好受。幸好輪椅沒受什麽損害,庚姜騰出一只手将它展開,把人放上去,再從一堆廢墟中找出一把破破爛爛的傘,空留傘骨和稀碎的傘面,勉勉強強能遮住一半,塞進霍阗手裏。
霍阗擡頭望他,有些木愣,突然喚一聲他的名字:“庚姜,你……”伸手欲觸碰庚姜的臉。沾滿污漬的面頰,在左半部分的顴骨至鼻梁山根處,赫然是一道狹長的傷口,起初皮肉無所知覺,只是一條細密的縫,後來愈顯猙獰,皮開肉綻,從裂縫出溢出一星半點的深藍,最後血如瀑湧出。
“不要碰,”庚姜趕緊攔住他,低聲道,“激生素有腐蝕性。”
二人談話間忽聞前方有腳步聲,似萬鈞重,每行一步宛如地動山搖,于是當下機警起來,不約而同朝前方看去。
霪雨霏霏,從灰霭中走出一人,帶着滿身雨霧和血腥,高七尺,身形魁梧,半張臉覆着絡腮胡,長須長眉,長得像個山頂洞人。哪裏皆是烏黑一片,只有眉目間在泛暗啞的綠光,半只眼戴了夜視鏡的,剩下半只留着唬人。
獨他一人屹然站在那裏,還有撐場的。随一聲尖銳的哨響,兩邊大路岔開的樹叢開始窸窸窣窣地躁動起來,無數藏于枝葉間的綠光跟着呼應閃爍,上有蟄伏蝙蝠,下有驺從圍困。天羅地網,原來在不知不覺中道上的人已經被困于其中了。
就任署丞滿打滿算也有十年,緩過勁來了,霍阗什麽大場面沒見過。落得這樣狼狽的處境也能心如止水甚至還有些想笑,轉頭去看那騎大馬的小白臉,人家也是不動分毫,笑眯眯地抱臂觀望好戲,很有無辜的意思,“我可沒說我是好人,”他聳肩攤手,想起上路之前和霍阗說的順路,“你我順路,可不就是順着你的路?你往哪走,我就往哪跟。”
Advertisement
“就為了殺我?”霍阗翹着嘴,“冒雨淋了一路就為了這個,可真是委屈了。”
小白臉十分謙虛地抱拳:“不敢當不敢當,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誰說你委屈了,我說的是我委屈,”署丞大人擺出一貫嘲諷的姿态,鄙夷道:“你殺我?想殺我的多了去了。死在你手上?你還排不上號呢,死矮子。”
被戳及身高的痛處,小白臉面色一陰,僵硬的笑容迸裂出裂痕。
“姬無常!”那七尺大漢聲如洪鐘,罵罵咧咧的,“他娘的老子都和你說多少遍了!速戰速決一擊斃命就是,你他娘的拖拖拖——拖着留給你 媽上墳呢啊?!格老子的見你跟了三四天了還沒動手,老子都替你着急!!你閃開!要你他娘的幹 屁,如今逮到了,老子親自收拾他!”
“和你搭夥就是累!也不知道上頭是怎麽想的,我一個就能搞定的事情偏偏還要扯你一個拖油瓶。屆時回去領賞,你他娘的別想要到一分錢!功勞都是老子的!”
“這不是殺人殺多了也想換換口味嘛,懷柔政策諒你也不知道,”被喚作姬無常的小白臉轉瞬又好了,還想嬉皮笑臉地同他解釋,“我以為大家都是讀書人,簡簡單單地面對面交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自刎不也是為了省你我二人的力氣。你看,誰說我沒有下手,我這不是把他身邊的雜役先擇幹淨,後面好逼他自行了斷嘛。”
“呸!”那漢子啐他一口,譏笑道:“就你還讀書人,你個娼 館裏逃出來的侏儒龜 公,改頭換面後就以為自己幹淨了?穿這一身也不覺得是有辱斯文?”
姬無常笑了笑,沒說話,寬袖一抖,從腕間甩出一線冷徹的精亮。
那漢子渾然不覺,複又把目光轉向路中央的霍庚二人。
“奇了,怎麽那倆爪子沒有掏出你和你的小情兒的心肝脾肺,反倒是車先毀了?——不過也不礙事,”他恣肆張狂地大笑,“送葬也講究送得齊整,讓你的馬車和侍從先下黃泉探探路,一會兒才好來接應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