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失利後時

第59章 失利後時

中本良的死原只是序曲，第一顆子彈的姍姍來遲并不影響之後無數顆銅鐵廢子的紛至沓來。流逝的時間似是被定格滞住一般，仰頭觀望方顯一衆槍林彈雨，雜亂密布，天羅地網，下一刻墜如流星，直奔幽蘭閣內剩餘三人而去。

上膛後扣動扳機的聲嚣成就了轟鳴震天的鳴奏曲。

這無數槍驚醒了溺于紙醉金迷的一條街，原來哪裏都不存在安寧太平，缱绻溫柔鄉不消片刻翻覆成烽火狼煙的人間煉獄，驚恐尖叫一浪蓋過一浪高。

姬無常指間蠶弦微震，一聲令下，召集手下的活死人以身做擋，堆砌着層疊血肉之軀化成一堵嚴絲合縫的牆。子彈鑿不穿骨肉，那堵牆無思想也不言語，銅鐵打進身體時的震顫、悶重聲響成為無數肉 體最純粹原始的求救。利器嵌進身體，霎那之間肉牆噴血斷頭，被打散的肢體飛濺四處，荷池豔染，浮萍之上點翠含丹。無心之物最是無情，周遭慘如血洗，可它偏偏清波微漾，浮光潋滟，赤紅于它只是點綴，等風平浪靜，尚能做它的自在浮株，搖蕩人間。

霍阗被庚姜和姬無常護着，在縫隙中無意瞥見地面上血濺噴淋，隐約窺得猩紅色聖誕樹的欹仄輪廓。

人間在慘叫。

槍聲消停一陣，換膛上彈。

聽聞誰當空朗笑一聲，風吹唿哨一并送往千裏之外，長嘯陣陣。

赤棕駿馬遙聞主人號令，甩尾嘶鳴，鐵蹄不待破開壁壘重堅，穿山越嶺的回廊風席卷後院，駿馬昂首吭氣一聲，卻在矮人半頭的姬無常面前異常溫順。

庚姜突然轉頭對姬無常道：“此地危險不宜久留，你帶霍先生先走，我斷後。”

“當真？”姬無常挑了挑眉，“我帶走了，可就不會再還給你了。”

庚姜一雙翡翠綠眸定定看他，“天涯海角，我必定追回。”

此時署丞大人覺得自己就是件被剝奪了自主權的物品，“追追——追甚麽追！”怒了，“你們能不能稍微問一下我的态度，啊？！”

姬無常很給面子，“那你什麽态度？”

态度沒問出來，反倒問出了趴瓦檐上偷聽的一群僞君子。檐上青瓦倏忽踏碎，緊接着是一陣響動急急如瓢潑大雨，爾後數道黑影出沒，飛身置下，無一不披着烏篷，頭戴笠帽，遮蓋了大半張面孔。

清一色的黑烏鴉，混淆不清，可庚姜瞧出了端倪。俯身疾沖風馳電掣，撂了當中某人和其他人的間距，劍芒直逼其人而去。

乍起浩浪狂風，落葉卷掃漫天紛散。身處在有意布置成江南苑景的庭院裏，衆人終于回想起來，除卻布城郡的這條臨河花街，外面的曾經是殘酷的世界戰場，如今是十年前的戰墟邊界，也是熾熱滾灼的浩瀚沙海。

就是在這樣花葉與風沙紛飛，有所遮擋的蒙昧視野之中，庚姜窺見黯光一束，凝于那人手中旋了兩旋，再反應過來劍鋒已然被外物所擋。兩刃對峙開鋒，星火錯落，風過無影，劍唳長空。

“——你是誰？”

笠帽人袍袂翻飛，鼓風獵獵，庚姜擡頭恰好對上他的眼，目光也灼灼，黑黢之下隐藏着一對赤目龍瞳，亮得吓人。

無人應答。

自他腰間出鞘的一把破爛樸刀，刀口有破損，微鈍。

庚姜一路走來曾不止一次見過這東西，但都是作為農具的畲刀使用，雙手握長柄，下地即可耕種。可第一次見人拿來用以防身，而且還是僅靠右手施力，這感覺很奇怪。

忽地聽見身後有聲蟄伏湧動，聲音亟待迫近之時又突襲一聲槍爆，又一聲重物倒地，轉頭發現霍阗挑唇笑得很是殘忍，手裏搖搖晃晃一把左輪手槍，“誰手裏還沒個帶把家夥什了？”他說，“我的還是今年最新款，怎麽着，羨慕爺嗎？”

“況且，誰手下還沒幾個人了？”霍阗不滿，繼而揚聲喚道，“霍家軍何在——？”

廊間數閣阒然無聲，逃難逃命的早就一個不剩，唯餘風掠屋內長簾，拂地時窸窣翕動。屋門大敞，從其間閃出好幾道瞬影，下一秒在霍阗眼前就站滿了人，雙雙颔首抱拳：“在！”

“來吧，”霍阗很滿意，回頭告訴姬無常，“這就是我的态度——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有手有腳，用不着讓人帶走做亡命匹夫！”

署丞大人向來自信，這些年順風順水的日子過得多了去，人也會變得高傲得不可一世。擅通陰陽五行八卦之術，天下精微是非之理，算準了照現在的形勢必打一架，然算準了開頭算不準結局。

——蒙，所求不得，失利後時。

失利後時。

傷。

雙方交戰，勢均力敵。霍家軍跻身陷入亂戰之中，兵刃交接之際卻足顯劣勢：對方使用的是槍械，擅長遠攻，而他們則是刀劍棍棒，沒走兩步就要叫人打成篩子。在劃清敵我歸屬情況下的姬無常人品還是很不錯的，好心給每位同線戰友派發了一個活死人人肉護盾，保命安全無虞，先讓僵屍們撲上去堵住槍眼，再指揮友軍瞅準時機一舉來個串串燒。戰況滑稽，看得署丞大人都樂了，“沒想到你還是個排兵布陣的人才，”霍阗誇他，“聯合署沒聘請你可真是一大損失。”

姬無常撚三指斷續彈奏袖間蠶弦，其聲洄闇凄怆，奏得人耳鳴都要犯了，就他一人還慢條斯理的：“——現在聘，也不遲啊。”

“我等着你聘我呢。不光聘，我還要三媒六聘，還要十八擡禮金，還要——”

越說越奇怪了啊。黑着臉的署丞大人一槍爆頭迎面撲來的倒黴鬼，“……少給我蹬鼻子上臉，”他說，“爺不聘了，滾一邊去！”

“——別啊，”姬無常大笑，“那在下聘你總成了吧？三媒六聘，十八擡禮金，一樣都不會少。”

“——閉嘴吧！”霍阗只覺這一戰打得忒久，且愈打愈困乏。眼瞧着他這廂人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下意識瞥頭想要觀望一把庚姜那邊的戰局，可驀然間笑容失色，正好對上一人俯沖向他眼中奔襲，面目盡黑，僅留一對駭人的赤目龍瞳，裹挾驚怒，憎惡，哀痛，一并朝他迸射而出。

手中一把破爛樸刀，黯淡着刃光，是用來割戮他頭顱的死神鐮刀。

呼吸頃刻間頓住，對上那人眼睛時身外所有都被覆沒。此刻他的眼裏只能那一抹晃人的紅，裹挾驚怒憎惡哀痛——

隐約中聽見誰喊了一句霍先生。

——小心。

血腥的紅恍惚間渡成翡翠的綠。

“……”

喉結滾動，霍阗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麽，最後啞着聲喊了句庚姜。

……庚姜。

庚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