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記憶(4)
第36章 記憶(4)
等蕭雲歌走近,衆人這才發現蕭雲歌身上的大小傷口在被江水浸泡之後更加駭人。
“三叔!”陸染大喊了一聲,想要上前,沒想到蕭定乾也愣了一愣,先他一步想将蕭雲歌扶住。
見蕭雲歌向後退了兩步,和李易之站在了一處,蕭定乾似廢了好大的勁兒才硬生生将手收回,擠出個笑來:“江上風大,去裏面烤烤火,喝點姜湯吧……”
這還是那個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堂叔嗎?
陸染忍不住看了看蕭定乾,內心生出一股奇怪的想法:自己上船之後便有人擦拭身體,灌了姜湯。為何沒給雲歌準備?難道大堂叔是親自備在自己的艙室之中了?
像是要回答他的疑問。這邊,蕭定乾的貼身侍衛謝蘭看了看自己的主子,揣測了一番他的心思,連忙上前去扶住蕭雲歌,順勢将他和李易之分開來:“三皇子,大皇子已經命人在裏邊放好了更換的衣物,還有三皇子的震天弓也被打撈了上來,大皇子托付我們……”
原本在江中已經力竭的李易之被這一推,禁不住踉跄了一下,蕭雲歌一見,立刻将自己的傷勢抛到了九霄雲外,轉身去扶。
蕭定乾的眼睛倏地從二人身上收回,剛才那股被強壓着的怒氣瞬間便發作了出來:“蕭雲歌,有句話我一直還沒問你。今日你們未經通報,私自帶着百餘虎贲軍離岸……如今你二人倒是回來了,你們帶走的人卻沒回來幾個!不僅如此,為何連鎮北軍的陸侯也沒見着?”
見主子突然發難,謝蘭摸不清他的意思,連忙退回了自己的位子。而站在蕭定乾身邊的陸染也速速垂下了頭,不敢再看自己這大堂叔。
他在心中打着鼓:大邺将士,以被俘為恥。船上撈上來這麽多鎮北軍将士,堂叔應該早就得知父親被俘之事……為何偏偏要在這時候訊問雲歌?
剎那間,他的心髒咚咚亂跳。有些事,他模模糊糊地看出一個雛形,可他不願意相信,也不敢去信。只敢偷偷擡頭,擔心地瞅了瞅蕭雲歌。
只見蕭雲歌将李易之扶好站穩之後,萬分難過地朝蕭定乾單膝跪下:“這麽多人沒能回來……陸侯那邊,三弟……也沒能将他帶回,是我無能……”
蕭定乾腳下的蕭雲歌眼角微紅,面孔和唇色卻是慘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江中泡了太久,顯出一股和平時不一樣的極度的脆弱。
陸染咬緊牙關看着。在心中喊着不公。
從來蕭雲歌就是人,不是神。他已經用盡全力,為何要下跪的卻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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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蕭雲歌如此,蕭定乾也愣了愣,火氣一溜煙地消散過去,有些無力地解釋了一番:“三弟……雖然虎贲軍和鎮北軍都不是我管轄之內,但父皇讓我掌管兵部,有些話我不得不問……”
說到此,他也察覺到自己有些欲蓋彌彰,停頓了片刻,又将聲音沉了下去:“算了。沙場争戰,你又能帶回幾人……自己想想如何向父皇交代便是……”
蕭雲歌點了點頭。
蕭定乾彎腰将他扶了起來,掌心的觸感讓他的聲音更加沙啞和低沉:“陸侯被俘之事,你也無需糾結。他技不如人,被俘便被俘了,要是還有些血氣,以死謝罪便是他最好的出路……”
——以死謝罪?!陸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堂叔……”他剛張了張口,李易之已搶在他面前冷哼了一聲:“大皇子還真是無情。陸侯當初被任命統領鎮北軍時候,你天天将他挂在嘴裏,恨不得視他為同袍知己。可一旦聽說他被北面俘虜,便生怕被他挨上了一般把自己摘得這麽幹淨……人家兒子可在這兒聽着呢。”
陸染悄悄籲出口氣,明白李易之是在給自己解圍。但現下,在這個陰晴不定的大堂叔面前,他實在害怕自己在慌亂之中失言,反而害死自己的父親。
——“放肆!你是什麽身份?竟敢指摘大皇子?你這是以下犯上!”謝蘭站了出來。
——“這又是什麽狗在叫喚?!”李易之斜眼瞥了過來。
謝蘭盯着李易之,手心間赫然出現了幾縷紅光。
“哼,烈焰掌?這一看便是火候不夠。可別告訴小爺,你是因為武功不濟才巴巴的來給人當狗……”李易之輕蔑地冷哼了一聲。
“你!”謝蘭怒氣沖天,手中的紅光陡然勝了起來。
“行了。”蕭定乾放開蕭雲歌,轉身拍了怕謝蘭的肩以示安慰,而後朝向李易之道:“李參将,不要仗着自己是太宰的嫡子便如此造次,我還在呢……”
蕭定乾也是帶兵打過仗的皇子,身材高大健碩,而李易之身材颀長卻不魁梧。他一步步朝他走來,仿佛将他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
“太宰之子,你要真同情陸染,就別光說不練。如今北面的大炮和火器你也見識了。回去閉門思過的時候可要讓你爹想想清楚,到底是主戰還是主和……要是主戰,陸侯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而後,他又看向了蕭雲歌:“雲歌,如今大啓已經将我們趕到了染碧江南,你想收複北面的想法是不是應該改改了?你也知道父皇的脾性的。”
——“你!”李易之陪伴了蕭雲歌這麽多年,自然知道蕭雲歌向來所想便是打過對岸,收複大邺失去的失地,聽完此話,忍耐不住地吊起了眉梢:“大皇子是在威脅我們?要是不主和,難道你還要參陸侯一筆,還要因為我的過失牽上我爹?你當兵部是你謀權……”
“易之!”害怕李易之說出“謀權的私器”幾字,蕭雲歌連忙退後幾步,擋在了他面前,恭謹地向蕭雲歌抱了抱拳:“大哥,易之脾氣不好,要是沖撞了大哥,請大哥千萬別放在心上!”
看着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李易之咬牙握緊拳頭,不再出聲。
而蕭定乾則面無喜色地彎了彎嘴角,背着手轉過身去。
江風陣陣,帶着透骨的寒冷。
甲板上劍拔弩張卻又寂靜無聲……
深秋的江風呼呼地吹打在還未幹透的衣物上,讓陸染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蕭定乾看了看這邊,才終于給了謝蘭一個眼神。
蕭雲歌被半拖半拽地地請進了蕭定乾的艙室,李易之則被塞進了另外一間。
等他們的背影消失,蕭定乾立刻脫下自己的披風搭在了陸染的身上,才讓他的顫抖緩解了一些。
——“染兒,我自然會搭救你父親陸遠的,剛才那些,無非就是說給外人聽聽。你要記住,無論将來發生什麽,你都應該站在大堂叔這邊……”
陸染聽蕭定乾這樣說着,心中的寒意便再也未能緩解。
一路行來,看着這位堂叔對蕭雲歌止不住的卻又強力克制的在意,差點讓他産生不該産生的錯覺。卻原來,在蕭雲歌這同父異母的大哥心中,他始終是個外人。
一想到此,陸染對這位從小便似乎将自己視如己出,讓自己又敬又怕的大堂叔,又生出一股比這深秋的江風還要透徹心扉的冷來。
等艦船到了江岸,天已黑了下來,岸邊卻有光亮。原來是一些過了江的百姓提着燈籠自發守候在河提之上。
陸染定睛一看,幾個偌大的“蕭”字燈籠也飄在其中。
母親她……一定等了自己很久。
陸染的心中酸了酸,有家可歸的感覺終于讓一路之上被蕭定乾折磨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随着艦船慢慢靠近,岸上的百姓陸續跪了下來,重重磕了響頭。
——“謝大皇子搭救。”
——“還是大皇子有辦法,救回了我們大邺的戰神”
……
岸上的聲音此起彼伏着。
陸染的內心卻翻騰不已。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民心——原本雲歌和李易之拼命救出的百姓,也能因為蕭定乾随手的一筆,立刻便生出敬意,搖晃不定。
蕭定乾在甲板上搖了搖手,下面的百姓便更是感激涕零。
陸染不想再看,轉身想找蕭雲歌和李易之道別,卻見百姓口中那被搭救的大邺戰神正和他那參将在一處角落中相視苦笑。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一個被搭救的戰神,怕是再怎麽神氣也在民衆的口中落了下乘,他那位大堂叔還真會尋着時機撿落地桃子。
船剛靠岸,便有旨意傳來,讓三皇子和李參将一起面聖。陸染的右眼跳了跳。他想跟去,卻被守在岸邊的蕭萍萍迎上來堵住了。
他朝左,蕭萍萍便朝左。他朝右,蕭萍萍便朝右。
“母親……我……”陸染急得伸長了脖子,可一撞見蕭萍萍擔心的眼眸,又想起自己被俘的父親,陸染終于卸了力氣。
“母親……父親他……”他哽咽了一聲。
“別說了。看這情形,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呢。別在外面掉淚。”蕭萍萍止住了他,而後朝着某個方向做了個福禮。
陸染順着那個方向一看,蕭定乾竟還站在三層甲板之上看着自己。他禁不住抖了抖。
蕭萍萍按着他的頭,也往蕭定乾的方向禮了禮,而後帶上陸染登上了家中仆役早已備好的馬車。
馬車四角挂着“蕭”字燈籠,車內雖不如在京都時候的豪華,但也可容下四人。
攬碧江南岸,和北岸的風光截然不同,連河岸之上都不是亂石、峭壁,而是雖然已經凋謝,卻還留有花鬘的花蕾。所以,馬車一路平穩地朝着蕭萍萍在染碧江南岸購置的私宅而去。
馬車外,是拖兒攜女的百姓。
有找不到親人痛哭流涕的聲音,有累極了不想再走的怨怼,有餓得嚎哭抽泣的,還有倒在路邊擋了路被人咒罵的……聲音吵雜。
陸染忍不住掀開了車簾的一角。
“放下吧。”蕭萍萍将他的手輕輕拍了拍。
她将燒好的炭爐遞給從江面下來還在微微發顫的陸染,一邊道:“亂世之中,你連自己都管不住,哪裏還能管得了這麽多。”
陸染的手放了下來,垂下了頭:“母親……對不住。原本我想去幫雲歌,但是卻一點忙沒幫上。還連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沒看到……”
蕭萍萍卻一點不急:“你父親一定會回來的。”
為什麽母親如此篤定?陸染有些遲疑。
見他一臉的不解,蕭萍萍嘆了口氣:“染兒,你以後,無論在何處,還是叫雲歌三叔吧……你雖然才十三,但論虛歲已有十四,有些事也該明了了。
“——我們家,只要有你,勢必會偏幫大皇子。而你只要有一天是我和陸遠的孩子,大皇子也絕不會讓你父親出事……”
“母親,你在說什麽?”陸染怔了怔。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難道世人都傳大堂叔和母親有些不清不楚,這都是真的?
雖然他什麽都沒說,但蕭萍萍哪裏不知道自己兒子所想?
她瞥他一眼,微微搖頭:“外面的傳言你怎生信得?你父親之前是和大皇子有些龃龉,但此役之後,他定會,也只會成為你大堂叔最大的助力。”
——“為什麽?”
“你以後便會明白。”說完,她便不再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