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記憶(3)
第35章 記憶(3)
等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向着山嶺間吹響了一聲尖銳的口哨。
随着這聲哨音,一縷紅色的煙霧終于從半山腰處竄出,在天空炸開。
李易之立刻從尤左處取了蕭雲歌的震天弓,換上一支黃金打造的箭矢,将箭尾處套上繩索,朝着煙霧的方向滿弦射出一箭。
——金色箭矢追着紅色煙霧的尾巴插入峭壁。
未過多時,一個身着紅色勁裝的身影在山嶺中閃現,而後從山腰處一躍而下,借着繩索滑進了船中,翻身利落地割斷了麻繩。
戰船揚起風帆,迅速前行。
從染碧江北岸的山嶺裏傳來了一個聲音:“大邺三皇子,我南宮明領教了。三門火龍炮的情誼,大啓記下了。”
身着紅色勁衣之人從甲板上站立起來,往那聲音處拱了拱手:“南宮家的火器也讓蕭某見識了。大啓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大邺也記下了!改日必定讨教。”
是雲歌,的确是雲歌回來了!陸染放心地閉上了雙眼。
這一閉便是好久,直到迷迷糊糊之中,周圍的聲音漸漸嘈雜起來,有人在他耳邊喊着:“醒醒,陸染?醒醒?”
他感到自己一會兒被抛在空中,一會兒又被摔下,模模糊糊地動了動手腳,發現身上雖然已無藤蔓的束縛,但手腳還有些僵硬。
他又無意識地張了張嘴,一口江水卻猛地灌了進來。
還好陸染的水性不錯,趕緊撲騰了兩下,鑽出水面,扒開眼前的水珠向左右看去,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江水正不斷灌入船中,諾大的船只被湍急的江水沖刷得搖搖晃晃,一會兒沉入江中,一會兒又被江水托起。
這下子,他是徹底清醒了。
回想起來,難道戰船離開江岸時候,不光是甲板,連船底竟也被南宮家的火器打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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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染盡力控制着身體的平衡,但随越來越靠近江心,戰船吃水越來越多,洞口越來越大,颠簸也越來越劇烈——
“嘎吱”一聲——戰船終于搖搖晃晃地向後仰倒,将他一個踉跄甩入江中。
船中之人紛紛落水,有些來不及抱住船板的士兵,已被卷入湍急的江流。
“陸染!”蕭雲歌朝他撲了過來,圈着他攀住高高翹起的船頭。
但攬碧江波瀾壯闊,水流湍急,河水在江心已形成無數漩渦,拖着三層的戰船以極快的速度下沉。陸染雖然水性尚佳,也被嗆入好幾口江水。
“小東西,打起精神!別讓雲歌托着你!”李易之游到他的身邊扶了他一把。
陸染這才發現,蕭雲歌身邊的江水已被漸漸染成了紅色。
——原來他之前就受了傷,只是因為穿着紅衣沒被發現……想到此,他慌忙地蹬了蹬雙腿。
蕭雲歌卻将手臂緊了緊,頭也不回道:“我是他堂叔!江水太急,這樣我也放心些。”
這下換李易之愣了愣。
他看了看蕭雲歌,又看了看陸染,明白蕭雲歌是不會放開陸染了,只好用眼睛警告陸染“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諾”。
陸染明白地點了點頭,卻仍舊忍不住貪念。
此時江水淘淘,人聲嘈雜,但蕭雲歌圈住了他,用自己的身體貼緊着他的,仿佛天地蒼茫,只剩下他二人一般。
随着時間往後,吸了江水的衣物越來越重,李易之警告雖警告,也伸出手來将他一起托住,以減輕蕭雲歌的壓力。
又是一個大浪打來,還來不及脫掉铠甲的李易之差點被水沖走,還好蕭雲歌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一條胳膊。
此時戰船已經沉沒了一大半,江面上漂浮着活人,也漂浮着屍體。
在攬碧江的威力之下,一個人或是一群人都渺小如砂礫。
江水滾滾,蕭雲歌一手扯着李易之,一手托着陸染,船往下沉一寸,便将李易之拉近一點,将陸染向上托舉一寸。
再一排浪濤卷來,蕭雲歌力已不怠,只能用力将二人朝着船頭處倒下的桅杆抛了過去。
——“抓住!”他才說了一聲,便和戰船一起被卷入江流之中。
“三叔——”陸染大喊一聲便要去救,卻被李易之拽拖回來。
“要去也是我去。自己抱緊!”李易之将桅杆送到他面前,扯開铠甲,往蕭雲歌消失的方向鑽去。
忽然之間,眼前什麽都沒剩下。綠瑩瑩的染碧江仿佛變成了一頭野獸,不斷地吞噬着所有……
“三叔——李易之——”陸染沒有方向的大喊,四周卻無回應,只剩挂着“贲”字軍旗的桅杆在江面上漂浮。
他頹然地想,原來自己真的什麽都不會做,什麽都做不好,只會是蕭雲歌的負擔和累贅,那麽之前憑什麽肖想,如今又憑什麽做他的知己?
“三叔!蕭雲歌——”他不甘地将浮木般的桅杆抛在了一邊,也準備跳入江水之中。沒想到,一股力量又将他拽住。
回頭一看,陸染幾乎愣在了當場。
身後,出現了一艘四層高的黑色戰船。船上的桅杆之上,赫然飄着一個“乾”字。
——是自己的大堂叔,當今聖上除蕭雲歌外,最看重的大皇子蕭定乾來了!他本來還在發僵的雙腳更是沒有了氣力。
這位大堂叔打小便對自己很好,但比起在他年幼之時一直在南邊戍邊,只見過數面的蕭雲歌,對于時常得見的大堂叔,陸染從來就沒來由地想躲……
更何況,世人都在傳大堂叔和蕭雲歌不合。
從前在鎮北軍中時,他便不止一次地聽人偷偷提及:什麽大皇子看上去雖然受聖上重視,但三皇子顯然更受聖上喜愛。
什麽雖然三皇子一直無意皇位,一直在南疆戍守,但只要能一舉打敗南狄被聖上召回,大皇子便沒有了後勁兒……、
如今大堂叔來了,會不會不僅不去搭救雲歌,反而會落井下石?
此時,他被幾個蕭定乾的親兵往船上拉,心裏卻在打着鼓。一想起蕭定乾那張不茍言笑的面孔,全身上下都拔涼起來。
随着漂浮在江水中的鎮北軍将士被一個一個撈上船去,陸染也被拖上了甲板。
一上船,便有人擦拭自己身上的江水,給他灌了口姜湯,将他帶到蕭定乾面前。
陸染就算心急如焚,也不敢在蕭定乾面前提出搭救蕭雲歌的請求。更何況如今自己的父親被俘,他更是沒臉開口。
感到蕭定乾正毫不掩飾着關心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自己,似乎在确定他沒什麽大礙,他便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就算被江水浸過依然滿頭大汗,但又只能待在鍋邊來回打轉。
“怎麽着?連堂叔都不會叫了?”蕭定乾看出了陸染的心不在焉和想躲開自己的意思,微哂了一聲。
在蕭定乾充滿壓迫的目光之下,陸染躲無可躲,只好短促地叫了一聲堂叔。
“行了。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現下你母親已到了對岸,把你送過去,堂叔便就能和她交代了……”蕭定乾朝他打趣。之後,又似乎随意地問了一句:“只不過大人打仗,你一孩子參合什麽……之前,你不是和你母親誇下海口來幫你三叔嗎?那……他人呢?”
聽蕭定乾提起蕭雲歌,陸染立馬頭皮便麻了麻。
他偷偷擡頭看了看頂頭之人,帶了些擔心和惶恐,卻驚異地發現蕭定乾一慣看不出喜怒的面孔之上,一閃而過的竟是和自己一般想藏又藏不住的焦急,似乎蕭雲歌的安危這才是這位大堂叔一直想問卻生生忍住放到最後的……
原來……世人的說法并不可全信。他忍不住想。
“我在問你。你三叔呢?”見陸染似乎還在發愣,蕭定乾将右手微微握緊,再次重複了一次。
“三叔他……為了救我,被卷入了江中……”陸染哽了哽,之後狠心咬咬牙朝蕭定乾懇求:“大堂叔,求你。求你趕緊救他!”
蕭定乾只來回踱了兩步,便讓人放下小船。
等船一到江面,他便一腳踏上船舷,毫不猶豫地撩開下擺,準備從船舷邊一躍而入。
“大皇子不可!”蕭定乾的貼身侍衛謝蘭将他牢牢抱住,卻被自己主子臉上從未見過的表情鎮住,慢慢放開了手。
而此時,有眼尖之人發現了似乎有兩人從洶湧的江心中露出了頭來——“是李參将和蕭帥!”
随着二人奮力朝這邊游來,一人,兩人,然後是衆人歡呼起來。
蕭定乾自然也看到了二人。他的面色沉了沉,而後慢慢地收回腳來,只擡手示意江面小船速速接應。
謝蘭嘆了口氣,面上露出一絲“還好如此”的表情和一點點難以察覺的不忍。
打量了二人一眼,陸染心裏覺得古怪,可又說不出到底哪裏怪來。
眼下,既然蕭雲歌和李易之已安全回來,他便把這點奇怪的念想抛到了九霄雲外,一下子沖到了船舷邊上,伸長了脖子。
——看着蕭雲歌和李易之登上小船,看着小船靠上戰船,再看着他們二人一步步登上最高層的甲板,相互扶持着朝着這邊走來……
陸染的眼角突然酸了酸。
——“知他、敬他,但別生出些龌蹉心思。要是不明白知己是什麽,就看看我是怎麽守在他身邊的!”
原來,這便是如知己般守在他身邊的樣子。他在心中嘆了嘆。
“和你三叔一起的是他的參将李易之吧?那個太宰嫡子?”聽身後的蕭定乾似乎在問自己,陸染點了點頭。
“此人看上去,似乎和雲歌頗有些相似……”說到此,那人的臉色出現了一絲陰霾,讓陸染莫名打了個激靈。
随着蕭雲歌和李易之越來越近,蕭定乾移步到甲板中央準備迎接,陸染也跟了過去。二人都穿着紅色勁衣,相互依靠。江水順着他們的身體蜿蜒而下,淌出一路的水漬……
甲板上的風太大,蕭定乾對他的貼身侍衛謝蘭在交代着什麽。
陸染只斷斷續續聽到一句——“蕭雲歌的身邊不該有這樣的人的……”
他陡然擡頭,卻見蕭定乾的臉色似乎比這隐晦的江面還要艱澀難懂,而後,那臉色又恢複了平常,因為蕭雲歌和李易之已走到了幾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