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記憶(15)
第47章 記憶(15)
“當——當——”此時,攬碧江南岸的方向傳來了鳴金收兵的信號。
這信號不僅是在召回正勢如破竹的李易之,同時還似在催促着什麽。難道是有什麽變故?
陸染在此一愣,蕭雲歌仿佛也和他想到了一處,陡然停住了腳步。
在這一瞬,慕容昊幾乎抅到了他的衣角。往後,已無退路。只有前方那汪碧綠中夾着素白的江水如同母親一樣寬厚,似乎往下一跳,什麽都可以解脫。
——“你想做什麽?這是寒冬!跳進攬碧江你便是個死!”慕容昊朝蕭雲歌撲來,将他死死壓倒在地。
陸染驚了一驚,也轉換了方向。
“我死,也會回去。會有人将我的骨頭清洗幹淨,将我清清白白地帶回去。”蕭雲歌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回去?”慕容昊将蕭雲歌死死摟進懷裏,似乎要将他碾碎:“要是對面那些南人知道了你如今的身份,你不但是個死,還是死無全屍……如今,你已是孤的愛妃!孤唯一的愛妃!就算你變成了屍骸,你也是孤的!”
“孤知道這次你又參與了算計,又是你将孤的火龍炮毀掉。孤恨不得毀了你!但孤卻……舍不得。”他呢喃着壓制着蕭雲歌的掙紮,為他戴上了那盞雕刻着饕餮的黃金面具:“孤只好讓大邺那些賊人在收兵之際,好好看看集萬千寵愛為一身的南妃是誰——我的大邺戰神蕭雲歌。”
晨曦将至,鋪滿枯葉的山嶺之中,一人覆蓋着金色面具,而另一人則将一張青銅面具緊挨住他的面頰。斑駁的光影之下青銅面具上雕刻的野獸似乎張牙舞爪地向蕭雲歌撕咬......
新仇加上舊恨,讓陸染的掌心盛起紅光。
他順着身旁的樹幹一躍而上,再借力枝桠,躍向了慕容昊。地上的孤葉随風卷起,在靠近他的時候皆化為灰燼。然而,在他即将接近大啓君王的剎那,他的攻勢卻被人化解,
看向來人,陸染又驚又詫——“謝蘭?你為何?”
“謝蘭?哼!這個女人果真是謝蘭——蕭定乾的近侍!”随着話音落下,密林之中,一條血泠泠的身體被扔了過來。
看着地上進氣少出氣多的将死之人,陸染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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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不是謝蘭,他是真正的梅姑……他緩緩擡頭,冷汗接連而下。梅姑她竟沒死?她是什麽時候回到大啓的?又是什麽時候回到慕容昊身邊的?
慕容昊此刻恢複了清明,拖拽着蕭雲歌站在了梅姑身後:“梅姑姑,是孤大意了。如你所說,蕭定乾那厮果然不安好心。
“這幾年,他一直往孤身邊安插探子探聽他那侄兒的消息,孤原以為他對那陸染看重無比。沒想到,那厮竟然能拿他最看重的子侄的性命來下套害孤!待孤返回北都,孤一定将那陸染……”
——“陛下糊塗!那陸染哪裏是蕭定乾坤的侄兒。姑姑已經查出。他是蕭定乾的親子!而那個東西,現在就易容站在此處!”
慕容昊這才朝陸染看來。和他一起看過來的還有蕭雲歌。
——“閉嘴!”陸染這下子真正驚慌起來,擡掌便向梅姑攻去。
雖然他認為蕭雲歌也許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這和別人在他面前當面拆穿與他而言是兩碼事!前者,他可以自己欺騙自己。但後者他再也無法回避。
“你師父都是我的手下敗将,何況你?”梅姑和他走了幾招之後掌風越來越烈,接着便要對他痛下殺手。
蕭雲歌卻趁機擺脫了慕容昊的鉗制,和渾身是血的謝蘭同時擋在了陸染面前。
“你!蕭雲歌!你剛剛裝作無力,就是等在這裏?孤早就應該,應該将你軟禁起來!”慕容昊指着蕭雲歌怒急攻心。
——“陛下!這賤人屢次害你。如今,姑姑幫您将這心結了了!”梅姑恨其不争,集所有內力于掌心向蕭雲歌拍來。
——“姑姑!手下留情!”慕容昊卻大喝了一聲,從身後抱住了梅姑。
一瞬之間,謝蘭擋住了梅姑狠厲的攻勢,而蕭雲歌則用盡全力将陸染推向了身後的攬碧江。
——“小主人!奴婢盡忠了。”
——“陸染,不管你是誰的兒子,你都是陸染!九死一生的機會,給我蕭雲歌争口氣!”
深冬的攬碧江,江面已結上薄冰。經過戰事之後,薄冰破碎,但也有着流冰和數不盡的屍體漂浮其上。從山腰跌入,的确九死一生。可他,竟然憑着過人的水性活下來了……
——“喝!”
陸染從回憶中驚醒,摸了摸額頭的冷汗坐立起來。
當日他掉入攬碧江之後,被蕭定乾派來接應之人撈上了岸。
等他醒來他才知道,那日鳴金之後,李易之并沒有理會蕭定乾的示意,而是繼續朝北挺進,幾萬人的軍隊竟勢如破竹。
慕容昊一路潰逃,一路收集兵力,準備帶着殘存的主力吃下李易之的隊伍。沒想到,卻被李易之與蕭雲歌裏應外合,将他幾十萬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
亂軍之中,梅姑只顧着護着慕容昊,讓李易之趁亂帶回了蕭雲歌。
二人還想往北挺近,但一道又一道诏書卻将李易之招回了大邺,同時雲歌被賜姓南宮、冊封為妃之事也傳了回去。
有人說大啓的君王慕容昊是看上了蕭雲歌的容貌才對大邺開戰。三皇子實是禍水災星。
有人說,鶴鳴樓的夜宴之上,蕭雲歌便早已委身了假扮為南宮家少主的慕容昊,而後帶着那些大邺的少年們一起去了北面吃香喝辣。
有人說,蕭雲歌傾慕強大的大啓主君,自甘堕落,使盡渾身解數魅惑君王,這才被封了個男妃。
坊間還編排出無數下流話本來描繪二人的關系……
如蕭定乾所願,蕭雲歌終于從大邺戰神變成了皇室的奇恥大辱,不僅被褫奪軍銜,還被軟禁了起來,只有李易之不斷為他上表承情。
那時候,李易之大破北面,屢立奇功,正是大邺最讓人欽羨的虎贲将軍。在他的堅持之下,連帶着一些同情蕭定乾的老臣們也開始上書,請求君王放三皇子回去南疆戍邊。
已成為前朝太子的蕭定乾自然不會讓此事發生。而此時,因為大啓大敗,讓慕容昊對他起疑,他必須要那個投名狀修複和慕容昊勢同水火的關系。
于是,在李易之再次渡江準備北上之時,他又一次撺掇主和一派的大臣請旨召回虎贲将軍。
一道接一道的旨意,終于亂了李易之的心志,讓他在撤退的時候不慎受了重傷。
而蕭定乾又不知與太宰達成了什麽協議,讓他趁李易之養傷之際,将他囚禁在府邸。
想來想去,無非就是拿李易之的名聲威脅——如若他再敢為蕭雲歌出頭,那麽,全天下之人便會知曉那日在鶴鳴樓上的禮物是他,而不是蕭雲歌。
太宰退縮了。
最終,蕭雲歌被逼自缢……
此時,放置在陸染身側,屬于蕭雲歌的震天弓亮了一亮,仿佛在悼念自己的主人。
雲歌……
陸染喚了心中之人一聲。
他拿出不知何時輾轉返回到自己手中的那個帶血的錦囊,把裏面的證物藏好,将繡了知秋二字的錦囊貼身放置,打起精神帶上了那張屬于的長弓。
卯時,大業君主早朝。而寅時,他必須先去侍衛營入籍、接着入宮等待帝王召見,接待貴客……
車輪滾滾向前,到了朱雀門時,他撩起簾子看向了那高大的皇城大門——
今日,盛夏,無雨。而那日,涼雨,知秋。
雲歌自缢那日是自己的冠禮前日。因身為諸君的蕭定乾會親自前來,母親讓他去宮中謝恩。
入了朱雀門,他卻看到蕭雲歌已帶着白绫登上城樓。
沒想到他的成人之禮便是要眼睜睜看着藏在心中那人在無數的叫罵聲中死于非命!
“雲歌——”他不顧禁軍的阻攔,沖上了城樓,再也不想欺騙自己喚他三叔。
蕭雲歌頓了頓腳步,轉身朝向自己:“大邺軍中規矩,被俘之人要拆了屍身,洗幹淨骨頭,再重新入殓,才能除掉屈辱。染兒,那日戰場上的玩笑之語今日果真應驗,原本想着來日還要辛苦你為我拆屍洗骨。可如今,怕是我這人早已洗不淨了。”
“蕭雲歌!你堂堂正正,何需洗骨!髒的人是他們,是用計害你的蕭定乾,是恃強淩弱的慕容昊,是用你來安定皇室和天下的大邺主君,是在你守衛他們的時候叫你戰神,當你蒙冤之後卻叫你災星禍水的天下愚民!”
“知我者二人即可。何必責怪天下萬民。他們也都生在局中……”蕭雲歌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接了捧秋雨,長嘆了一聲,“涼雨知秋。我這一生雖混沌匆忙,但好歹得了兩個知己。易之沒來,我知道他必有難言的苦衷。可有你這個小知己前來送我,我亦知足。”
而後便釋然了一般展顏一笑:“何必愁眉苦臉?今日我雖被逼死在這裏,來世你我還會再見!若有來生,我便化名知秋,做你的朋友不做你的堂叔。到那時,你可要認我。”
——“不,蕭雲歌。來生我不要只做你的知己。我要陪在你左右,我要告訴你,我……”
“好啊。那你來找我。我和你說過,要是真有下輩子,不如我就投個姓葉的人家再取名為知秋,省得你這傻孩子好找。”蕭雲歌點了點頭,和他插身而過。
——原來,他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不知從何時起,又知又是從何時起接受。而這一世,他果然已化名知秋。
葉知秋。
想到此,陸染握緊了貼身放置錦囊的位置。
那日雲歌死後被先帝斬首,而後将頭顱抛入人群平息民憤。
看着那些庸人在雲歌的臉上劃出道道血痕,自己從此之後再也見不得破碎的事物。
再之後,慕容昊派使臣前來索要雲歌屍骨。而雲歌的屍骨卻離奇失蹤……
慕容昊覺得自己受了愚弄,大軍壓境,威逼先帝自裁,而後蕭定乾繼位,讓雲歌的衣冠順着運河而下,漂流到了攬碧江北岸。
沒想到,慕容昊竟在将軍嶺上為雲歌置辦了衣冠冢,還将象征着大邺戰神的黃金面具也葬在了裏面,再次讓大邺嘩然。
他自請入軍,催着自己不斷精進武藝。終于在一夜橫渡攬碧江,摸上對岸的将軍嶺,帶回了蕭雲歌的東西!
其後,他因傷勢過重昏迷了很久,母親趁機将他的內力和記憶封印了起來,帶着他返回了盛京,塞進了太學。
從此之後,他只剩下腦中的茫然、自持的正義和那些沒用的武功架子。
直到,他得知了臨江縣上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像姑堂子老鸨要為一個婦人翻案,讓天下嘩然……
不知為何,聽到那人姓葉,表字知秋之時,他的眉心跳了一跳,拼了命的鑽進禦史臺要去趟那趟渾水。
此時,震天弓再次亮了一亮,仿佛是在告訴他故人待歸。
陸染的掌心中開出了一朵火紅而耀眼的彼岸花——那是一朵燃燒着他生命的煉獄之花。
當年,他才及冠,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隕落。而今日,他已經二十有三,絕不允許同樣之事再次發生。故人之物尚在,故人一定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