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不足
心不足
人的思想總是這麽容易滑坡,人的本能又總是這麽擅長自我說服和自我欺騙。
男人迅速為自己的答案找到了現實依據。
雖然聽起來難以置信,可安和最近的表現确實乖巧,她會主動梳洗伺候,甚至還笑着與他說兩句話。也許王武被殺,平西軍番號取消,斷絕了她最後一點念想,所以她終于明白自己要當的是西齊的皇後。
所以,這就要踏踏實實過日子,轉而讨好他了?
這可能性不是沒有嘛。畢竟公主素來很識時務,而且很懂得善待自己。
不過,眼下這個局面還是讓楚宵震驚。
一國公主會自甘堕落,扮作優伶嗎?若說給別人聽,那講一百遍都沒人信,但安和偏偏做得出來。她原本就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當年她在深宮內院勾引秦昭,當着秦昭夫人時,又肆無忌憚的與男寵偷歡,包養了秦昭的馬弁林知水。
身體的貞潔,清白的名譽,公主的高貴……在常人眼裏千般貴重的東西,在她這裏好似一文不值。或許是早年的“癡呆”讓她沒有成功接受該有的教化,或許是秦昭的縱容,林知水的溺愛讓她一路野蠻生長,所以她有了一套獨特的行事邏輯——本宮自有活法,管你們愛咋咋地。
于是她變得異樣的吸引人。
不谄媚,不讨好,造作或者表演造作,偏偏都能“勾引”成功。她遇到的人,都吃這套。
男人總是樂意她主動給自己奉茶,看她熬制糖果一份份擺好,總是想問這裏面會不會有一份是自己的。明明知道她對自己殺心不止,卻還是一次一次跟她會面。
他厭憎她不識擡舉的反抗,卻又不希望她受傷。他希望她聽話,又不願意她太聽話,希望她被征服,又不希望她太快屈從,他到底在指望什麽呢?
他換了個姿勢,把人盤坐在自己腿上,跟抱小孩似的擁着她,絲毫不顧及那華麗的彩妝弄髒自己昂貴的絲綢布料。那姿态實在過于親狎,臉上那微醺似的光芒仿佛兩人在講喃喃情話。
“這是殿下的心意,特意出來給本王賀壽?”
公主一開口竟然還是戲腔,“斑衣戲彩,為王叔賀壽,祝王叔千秋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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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衣戲彩是子對母的,明明白白調侃他這老不修的是長輩。
曲裏拐彎的聲音像最擅唱的文鳥一頭紮進人的心窩。男人倒也不惱,開口就笑:“本王竟不知道公主何時對本王這般上心了。”語氣裏滿是刻意做出的不在乎,仿佛在說“我看你耍什麽把戲”。
于是,大家發現了“驚悚”的一幕,自打那個女伶躺在他懷裏說了句什麽後,攝政王那不陰不陽的神情就消失了。
他的臉上開始出現真實的微笑和遲疑,就好像躺在懷裏的那個女伶是什麽有趣的盒子,等着他打開,檢驗裏面的寶物。
臺下賓客各個局促的恨不得原地找縫,只怕這混不吝的攝政王衆目睽睽之下做出什麽放蕩的事來。
哎,誰知道攝政王原來愛這口,費盡心思調教得麗姬美人都派不上用場。
衆人紛紛揣測這戲班子是誰準備的,這女伶是從哪裏來的,是誰這麽會讨男人的歡心。瞧着,也不算什麽絕代美色啊。
楚宵撫摸着懷中人的細發,忍不住琢磨。如果安和真打算好好跟他過日子,那他就得再籌備籌備以後的生活了。
難道安和還得當小皇帝的皇後?當然得暫時當着,要轉移出來還得費點功夫。
西齊皇室的作風素來不講究,君奪臣妻,新君登基不僅繼承江山,還繼承嫔妃的例子都出現過。東盛這幫人亂起來比起他們也不遑多讓,但他們偏偏要欲蓋彌彰,掩耳盜鈴,使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總之做作的很,也矯情的很。
他聽說過,東盛有兒媳被公公看上的事,兒媳出個家,就代表脫離世俗,恢複了自由身,然後再嫁給老公公。實在不行就讓安和也走這條路好了……啧,那得專門給她修個廟。
她裝扮成尼姑會是什麽樣子?應該是頂俊秀,清冷的一個師太吧。
臺上的鑼鼓聲又響起來,訇然戰鼓之聲,迅速拉回了他的思緒。新的戲碼繼續上演,剛剛的女嬌娃為愛而死,夢魂會情郎,這會兒場景一變,開始演将軍青冢,月夜魂歸故國。
戰鬥一生,喋血長山,葬身異國,死不瞑目,多麽悲壯的末路英雄。
攝政王先是一愣,繼而頭一歪,笑容惡劣。
怎麽着,想秦昭了,先是怨女又是夢郎,在本王眼皮子底下秀起你死我活的恩愛了。
溫香軟玉在懷,男人的臉色不見動容,反而變得陰沉,他說: “在本王生日的時候,搞這種戲碼,惡心人的功力見長啊。”男人嘴角顯出譏嘲:“可惜,你低估了本王的涵養。”
“秦昭還真有魅力,死了這麽多年了,依然讓公主念念不忘。可惜,東盛的皇帝不要臉,說好了打勝仗給人封侯,臨到頭了把着印章不舍得放,沒有罪也捏個罪,就怕人家功勞大了,不受管制。你東盛皇室作風如何,你清楚本王也清楚,現在擱這兒做的這般深情款款,秦昭死後魂靈看見了,怕也只會飄得遠遠的。”
攝政王周圍沒人敢靠近,自然清出一丈有餘的空白場地,男人在這片空白裏,自我陶醉的仿佛男主角在演戲。
公主怎麽可能會誠心給他祝壽?她心裏憋着壞,恨不得他早點死。若換其他人有不軌之心,那他早就秉承寧殺錯不放過的原則,枭首示衆,以儆效尤。但在公主這裏不行,他知道她時刻像弄死她,但他就是忍不住靠近她,挑逗她,接受她的一切手段。
今天,她扮成了戲子。或許準備趁着在臺上耍花槍的時候給他飛上一梭子,或許就是現在這樣,順水推舟的被他攬進懷裏,然後暗地裏摸出一把匕首。
男人表面上還在笑,身體的肌肉已經不由自主的繃緊,随時準備把臂彎裏的人扔出去,砸向不遠處的柱子。
啧,忽然好嫉妒,嫉妒那個死去多年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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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毛皮,夏天的苎麻,春秋的绫羅綢緞……竟然都還有這麽多,要用起來,不用就壞了,拿出來給将軍裁衣裳吧。”
“将軍喜歡什麽樣的花紋,放量寬些還是窄些?京城裏流行盤龍卷雲,水紋竹紋各種花朵,将軍會不會更喜歡虎豹之類?算了,各種款式都做一套吧。”
林知水提醒:“公主,你上次送的靴子,親手做得那雙,其實将軍并沒有穿過。”
安和并不在意,“将軍喜歡穿舊靴,舊靴穿着舒服,我送那雙他好好收着呢。”
喜歡穿舊靴也不算什麽怪毛病,那古代不是還有個誰,喜歡穿舊衣服嘛。
布料一批一批送出去,衣裳一套一套送進來,古人所著文章裏,孫權對周瑜的偏愛,凡贈衣物,寒暑皆百領。公主對将軍的愛顯然不同于孫權對周瑜,她大約是“本宮不知道該怎麽愛你才好”,或者“将軍是我心中最美的人,配得上全天下所有的好衣裳”。
楚宵對這些細節知之甚詳,因為這種“愛”這種“濃情蜜意”毫不保留的記錄在秦昭的傳記裏,待他去世後,被一個又一個人津津樂道,一直傳到他這個敵國大将的耳朵裏。
從京都到邊城,這一路要走小半年,越往北越是山荒水淺,天氣幹冷,石頭凍得像雪花一樣白,手腳凍得像石頭一樣硬。過河,又走山路,燕山雪花大如席,天地一白,萬物銀裝。
安和對雪景并不陌生,然而這麽爛漫而紛揚的還是頭次看到,她眼前仿佛出現了将軍在大雪中縱馬馳騁的場景,碎瓊亂玉,駿馬生風,五花連錢滴汗成冰。
不過這都止于想象。
秦昭在公事上很勤勉,私下裏卻是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車的時候,當然也不會騎馬了。
紛紛揚揚雪花大如席,安和仰頭看雪,也看将軍,心想将軍為什麽不騎馬,在她聽到的故事裏,将軍“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秦昭彎腰行禮:“風大雪急,請公主回鸾駕。”
那低沉的聲音好似邊塞的戰鼓,聽到號令的人除了服從不會有別的念頭。他走得并不快,腳步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痕跡,只是姿态莊重而矜嚴,厚重的黑底雲紋袍裾在身後散開,仿佛天神降臨了人間。
将軍并不高大雄壯,雪也似的一張面孔仿佛宣紙,那漆黑的眼睛,恰似松煙古墨滴上去的兩點墨水,雪地裏忽然冒出來,瘦而長,成精的黑蠟燭似的。但周身的氣勢卻像壓城的黑雲,是無法破解也無法阻擋的天象。
平西軍對他的敬畏和信任好似血液一樣,流動在自己脈管裏。衆人條件發射性的立正站好,不知道接下來還發生了些什麽,只看到朱紅色裙擺輕輕一轉,公主的身影慢慢走遠了。
初入平西軍時,安和的地位并不高,甚至有點被嫌惡。因為秦昭原本是要封侯的,被她這麽一搞,弄成“禦前失儀”“冒犯公主”罪同欺君,不僅沒有封侯,還差點被奪了權,多方交易,最終還能掌管平西軍,但這輩子估計都沒有晉升機會了,想想就讓人很絕望。
皇朝貴女王孫素來作風不檢,但胡來到安和公主這種程度,真是離經叛道,想想都虧了将軍。
林知水彼時身為秦昭的馬弁自诩有點見識。
他表示: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你們這群夯貨,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公主。你們知道公主過得什麽生活嗎?外有護衛內有保嬷,身邊還有大大小小二三十宮女。公主出門,哪怕只是去各宮串門子,那也有人捧帕,有人捧水,有人拿漱盂,有人打傘,有人捧果子,有人捧點心,或許還得有人提着鳥籠,抱着貓……她出個恭都有一排人伺候,哪裏來得機會偷偷跑到将軍床上!
衆人紛紛嗤笑,我們不懂難道你就懂了,你個小毛孩子不知道女人面對喜愛的人有多主動!只是安和公主做事不嚴密,她可能只是想睡一把,誰知道真把自己搭進來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言語交流完畢,就是肢體交流。
安和聽到喧嚷,一問才知道有個叫林知水的小兵為自己打了一架。
後來,他成了她第二任驸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