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清歡

清歡

秦昭養着兩條狗,他休息的時候,兩條狗都在他身邊窩着。黃犬細密的皮毛格外暖和,低頭輕嗅,還能嗅到皂角粉的味道。

據說這兩只犬,被他從狗仔養大,感情非常,曾經在行軍途中,黃犬忽然跳車擋路,阻礙隊伍前進,秦昭正欲軍法處置,不一會兒隊伍前方就出現了山體滑坡,轟隆隆土石橫流。若不是這兩條犬,那就全軍遭殃。從那以後,這兩條犬就成了秦昭的兄弟,平西軍的神犬。

說實話,那兩條黃狗實在與傳說中的威風凜凜不同,雖然高大肥碩看着卻平平無奇。安和聽着故事,腦補的形象是那種又瘦又長的細犬,細掐掐一截腰,撲閃閃兩只耳朵,跑起來比馬還快,身子靈動的像一陣風。二郎神身邊的哮天犬就這樣。

達官貴人,豪商巨賈,凡是略微上得了臺面的,就要養有名有號的犬。然而秦昭選大黃——因為好養,不生病,不挑食,不用遛,還會自己找吃的。

安和因此想起他對自己的誇贊:活得真好。

秦昭喜歡生命力強韌的東西。

他忙得時候,長時間不着家,好不容易着家了,根本懶得出門,怎麽可能為了遛狗邁動雙腿?當然,他可以找人幫自己養,幫自己遛,自己只負責想逗的時候,拉過來逗一逗。但若是這樣,那幹脆不必養了,畢竟洗澡鏟屎也是養狗的一部分,要的就是不可取代的體驗感。

在府邸中時,她總是能看到秦昭癱在這張椅子上,那渾身骨骼皮肉都松散下來的樣子就像一條軟軟的毛毯,他的兩條黃犬就匍匐在他身邊。等他癱夠了,就會給黃狗洗澡。

他衣擺纏在腰帶上,皂角粉搓了滿手的泡泡,黃狗被搓成了白狗。安和被眼前的景象驚到,她見多了宮妃養狗養貓,但從未見過她們親自給狗貓梳洗。

只是這滿身的泡泡該怎麽清洗幹淨呢,旁邊那個木桶只怕不夠大。然後她就看見秦昭打了個呼哨,白花花的狗唰得一下沖向池塘,嘩啦一聲跳了進去,濺起多高的浪花,水裏的游魚四下驚散,大鵝高高飛起。

來回幾趟游下來,身上的白泡泡就退下去了,只剩下狗頭還白着,秦昭坐在池邊青石上,狗子游過來時,就把狗頭按水裏,這樣頭頂的毛發也幹淨了。

——另一條狗也是如此這般泡澡,只是它聰明多了,為了避免被劍鞘壓狗頭,主動開始潛泳。

那樣的景象格外安逸又平和。

兩只狗上岸後開始瘋狂抖水,并向秦昭飛撲,秦昭早有預見,遠遠躲開,用一塊骨頭把它們引到了太陽下,讓它們自己曬幹。

秦昭把衣服整好,籠袖而立,衣袂飄飄,悠然超逸。

Advertisement

安和還是茫然而稚嫩的模樣,整個人籠罩在秦昭長長的影子裏。

于是她開始對一些瑣事“親力親為”,給自己單調的生活增加點活力,比如自己剝花生,再一鍋一鍋的熬糖。後來她意外發現這樣的“沒事找事”确實能一定程度上緩解自己沒來由的憂悒,所以就堅持下來,并且一發不可收。

她熬制完成後,會把糖果分給自己喜歡的人,淑妃,安佳,秦昭,林知水,徐蘭玉……

安和很想聽秦昭講講戰場上的事,講他是怎麽判斷西齊進攻的方向,目标,怎麽知道在哪裏設伏,怎麽選擇合适時機誘敵入城。

但秦昭并不喜歡她的問題。他的賦閑看起來是徹底的賦閑,離開了戰場便絕口不提戰場,也不做任何與戰場有關的事。軍師公孫明帶着一部分兵勇和本地官員一起組織戰後重建,修複城牆,整理軍械,秦昭就呆在側院再也沒有出來過。

安和很快就自己給秦昭找好了理由。将軍府中留下來看家護院的人,有個別戰場上退下的老兵,殘丁,他們都對過去的歲月和自己傷情閉口不提。外人交口稱贊的戰績,傳頌的英雄風采他們也不感興趣。秦昭大約也是此類,這是心懷悲憫的象征。

每每經歷戰事,秦昭派人給安和送來一碗豬蹄寬面壓驚,安和不需要壓驚,但這豬蹄面味道真不錯,寬而厚的面條比她以前吃得都勁道。這碗面大得跟盆一樣,安和分成了好多份給大家一起壓驚。

“咱們也不能總躺着呀,總得做點事,總得動一動”安和委婉的對二人過于貧乏的生活內容提出抗議。秦昭苦惱得皺了皺眉,然後揮手讓人拿過來一副棋盤。

“來對弈吧”

就動一根指頭。

安和終于感到無趣……這是肉眼可見的敷衍嘛。

雖然她那個時候人稱“呆瓜”但呆瓜也是會難過的。

秦昭敏銳的發現了這一點,于是他又找了幾個軍戶妻子來陪她聊天,說笑。安和偶爾得知某個軍屬親手殺死過西齊兵士,頓時大開眼界,詳細問了又問,才知道城門破了,打巷戰等等,一般情況下女子不用動刀動槍的,但敵人大刀砍來的時候,可不會管你是男是女。安和聽得入神,心想這麽樸素的道理,怎麽以前沒有人教給她呢。

她特意去找秦昭說明,将軍穿着寬松的衣服歪在靠窗的羅漢床上看屋檐上的肥鳥。左肩抵着絨裘,靠在牆上,斜着身子讓出了受傷的右肩。

秦昭日常中并無蓋世英雄排場隆重的模樣,他對居住環境并不挑剔,小小的炕床上,擠擠抗抗堆了很多東西,秦昭找空子盤踞在塌上,身後旁邊都是行囊,安和看到他時,仿佛看到後宮那些喜歡鑽洞的貓——他這麽大個人竟然能縮在這麽小的地方。

漫長的宅居生活讓秦昭變得蒼白,他盯着面前的藥碗,細長的手指虛虛端着,半晌不往嘴裏送。安和忽然出現,他趁機把藥碗放下,然而安和盯着他,用眼神表示:你可以先吃藥。

安和所知道的将軍,那是身當矢石的狠角色,猶記得當年隆冬,冰凍三尺,大雪紛飛,他帶兵沖過河谷,奇襲西齊營地,一場大戰下來,出的汗混合着冰雪把铠甲和內衫牢牢凍在身上,醫官手段粗糙,脫衣服治傷的時候,幾乎被剝下一層皮來。粉嫩的肉和暴露的血管直接吓傻了在場所有人,還是後來公孫明出手,才收拾了殘局。

将軍斷骨剝皮的傷都不會皺下眉頭,不怕疼不怕累,當然也不怕苦。

然而……

秦昭回避吃藥失敗,深吸口氣,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轉頭立即拿茶杯喝溫水清口。

“藥苦是正常的,但若比正常的藥苦好幾倍十幾倍那就不正常了。”這龐大的隊伍頭疼腦熱跌打損傷都靠軍師公孫明負責,秦昭本人更不例外,安和本人也喝過公孫明的藥,自我感覺還挺正常。想想剛才秦昭手裏那碗濃稠如墨的藥湯,她好奇的問:“你得罪公孫先生了?”

淑妃曾經教育過她,要對身邊的宮女中人太醫都好一些,“我們看似主子,使喚這些人,但衣食住行甚至命運也掌握在這些人手裏。”

比如某個妃子恃寵而驕,奪走了太醫家中祖傳保命的牛黃安宮丸,結果後來給皇帝侍寝時,莫名開始放屁瀉肚,成了源遠流長的笑話,此後內宮就再也沒聽說有這號人。

秦昭當然沒有得罪公孫明,是公孫明有感于他“一點小傷恢複如此之慢,損壞了我藥到病除的名聲”,所以給他翻倍加藥。

安和說:“将軍,其實我也算軍屬吧。”

“我看那些軍屬都能騎馬拿刀呢,靈州知府的夫人,出自将門世家,看上去比知府大人還有氣勢,他們夫妻兩個一起奔馬,狩獵……而且,萬一遇到危險…”

安和言辭誠懇,眼神純良,好似不染纖塵的一塊冰玉,通明澄澈,叫人不忍欺。

“公主可能不信,你若離我遠些,根本不會遇險。”秦昭推推棋盤,“公主還是考慮下棋吧”。

安和:“本宮可以出錢。”

秦昭:“公主難道覺得在下就是那等為了錢出賣□□和靈魂的俗物?”

安和:啊咿,難道不是嗎。

黑白棋子羅列棋盤,陣營分明。皇朝愛重風雅,琴棋書畫四種技能公主們至少要會一種,安和頭腦反應不快,沒有什麽藝術天分,只是辛辛苦苦背了不少書。她的棋藝也相當一般,雖然背了些棋譜,然而不知變通,不會靈活應對,與安佳對弈,總是十次九輸……

然而,她竟然和秦昭殺得難解難分。

秦昭手邊的點心碟子空了。他在下棋的時候依然有時間泡茶,吃花生奶酥糖。

這是靈州本地一種很受歡迎的糖果,用花生碎芝麻棗泥羊乳混合了烤制,切塊,安和吃着膩得慌,這糖果雖香,但太甜了。

她在棋盤上太久沒嘗過勝利的滋味,以致于好容易能贏一把,就會覺得格外不真實。

她與秦昭的棋局漸漸要拖很久,這種經過長時間籌謀,好不容易獲得勝利的感覺非常過瘾,安和只有在初次背完一本書,走完十裏地後,才能收獲這種酣暢淋漓的感受。她開始看棋譜,學到新的棋路就去找秦昭驗證。她依然贏多輸少,但不論她怎麽出招,秦昭總能應付許久,并且不耽誤他吃糖。

這讓安和心中漸漸狐疑起來:他就是不想騎馬練武,在拖延時間呢。

誰家的将軍當成這般模樣?不要太離譜。

“将軍的棋究竟怎麽樣?”安和私下問林知水,林知水在誇還是貶之間略微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實話實說。“我認為他棋力頗深,畢竟将軍可是能跟公孫先生對弈的,而公孫先生一個人能對七個人。”

林知水負責秦昭的軍馬,是秦昭極親近,信任的屬下,他的說法基本可信。

“這樣啊”安和失落。

林知水安慰她說,秦昭在工作之餘,是個極為懶散的人,懶散的不肯多動一分腦子,多消耗一點心思。所以他其實不是有心讓着公主,應付了事,他是随性為之,走一步算一步,不曾把輸贏放在心上。

安和因為自幼認知“腦子不聰明所以要更努力”,所以做事更講究專注,恒定。她讀書便是讀書,下棋便是下棋,嚴格遵守師傅交代的“一心不可二用”的要求。因此她對秦昭下棋吃零食的行為很不順眼。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在被敷衍,依着他的狀态能輕松贏了自己,可他就是配合安和慢慢磨蹭。安和不喜歡這樣,這讓她想起以前無數次被人當成呆子,哄着應付。

于是後面又一次下棋時,安和皺着眉嚴肅道:“将軍應該專心一點。吃零食不是好習慣。”

淑妃脾氣溫存,唯獨對兩個女兒吃穿很上心,從小到大挂在嘴邊的話就是:好好吃飯,不許吃零嘴兒。

“公主所言甚是。”秦昭手指托着下巴虛心接受批評。

……但絲毫不見改正。

淑妃在後宮多年,依靠賢良,體貼獲得皇帝恩寵,因此一直教育兩個女兒懂事,聽話。如今看着秦昭,安和忽然理解平康帝照舊對那些任性,不服管的美人欲罷不能了。秦昭那慵懶的姿态和眉梢眼角的笑意像極了捉弄人的狐貍。

秦昭癱在這張椅子上,那渾身骨骼皮肉都松散下來的樣子就像一條軟軟的毛毯。他往這裏一靠,兩個時辰一動不動,好似一塊饴糖的黏在了上面。他的兩條黃犬就匍匐在他身邊。秦昭整日裏坐在這裏,安和忍不住好奇,這個椅子有那麽舒服嗎?

“我想試試你的躺椅。”

秦昭肉眼可見的猶豫了一下,繼安和邀請他逛街後,第二次露出尴尬的神情,仿佛擔心安和看上他的躺椅。

“尊命。”他忍痛說。

安和興致勃勃的走過來,在秦昭的攙扶下緩慢半躺下來。皇宮之中,行走坐卧都有個章程,這樣的姿态只出現在老人或者病人身上,淑妃又很重視形象和規矩,像安和這樣的年輕女兒是絕不允許這樣的。秦昭的躺椅看起來很普通,卻巧妙的貼合了骨骼和腰背的曲線,躺起來确實很舒服。安和置身其上,甚至還能感覺到秦昭留下的體溫,暖而蕩漾的,讓人迷醉。

啊,他又在吃糖了。

秦昭偏愛甜品,人生本已夠苦,着實該吃點甜的。他平日泡的茶也是後味回甘的,安和與他相處越久,內心疑惑就越多。

“将軍的愛好太多了。”

下棋,泡茶,養狗,吃糖塊,多得像個普通人,跟清心寡欲,遺世獨立的戰神形象距離甚遠。

她早期搜索了大量資料,對秦昭有一定的了解,比如将軍武藝高強,每日練武兩個時辰,比如他的生活極為有規律,每日飲食都有定例。不參加宴飲,不聽曲子,放棄所有個人愛好,把所有精力都交付給了手下的軍隊。極強的專注力讓外界一切誘惑與他無關,整個人自然顯出不可侵犯的威嚴感。

她清楚的記得,在流傳的将軍傳記裏,這個人為了平西軍的組建,為了每一次艱難的勝利,投入了所有的心思精力,放棄了所有的個人愛好,整個人仿佛一臺精密運作時刻不停的儀器。

可這段時間的相處,讓安和大跌眼睛。

“成大事者,要摒棄世間紛擾,杜絕外物誘惑,專心于己,方能成就大道。”安和認真道:“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以身奉國,傾心治軍,勤于武學的人,不該有這麽多私心雜念,而我旁觀将軍各色行徑實在冗餘。”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世事自紛擾,我心自清明,何須強自摒棄,心中本無外物,又何必對誘惑避如蛇蠍。”秦昭從容以對。

“你以看客之眼觀世觀我,物與我皆帶你之偏見。我以做事之心做事,則凡事無可也無不可。”

安和長久的沉默下來。秦昭慢慢啜完一杯茶,桌子上新的一壺也燒開了,茶水汩汩作響,茶香袅袅升騰,一時間周圍安靜到注水的聲音都很突兀。秦昭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把話說得太重——公主畢竟年輕,還在做夢的年紀,正是滿腦子幻想的時候。

他猶豫着怎麽把話圓回來,安和卻自顧自回過了神。

“我喜歡跟你聊天,因為你把我當正常人來交流,不把我當成呆子。我可以通過你的反應來判斷自己是否真得說了呆話。”

秦昭挑眉,他掌權多年,不說城府深沉,那也是喜怒不形于色。他自付面對安和素來尺度恰當,既不過分恭謹,顯得生疏,也不過分随意,顯得不敬,他實在沒做什麽嫌棄她呆的反應。

“比如當初在四方酒樓下逛街,我舉着羊肉夾馍一路舉回來,你就在心裏罵我傻逼。”

秦昭被剛沏出色的茶葉嗆了嗓子,劇烈咳嗽起來。

軍師公孫明來找秦昭,跟他談一談林知水的安置問題。末了,敲敲手邊的碟子,“你還是換個熬糖的師傅吧,整個靈州城都找不出比這更古怪的糖快了。”

秦昭挑眉:“恐怕不行。”

他迎着公孫明的眸光,平靜的道:“你總不能把後院的公主換掉。”

公孫明嘴角開始抽搐。

秦昭拿塊糖放嘴裏,然後舉起茶杯。

溫水送服。

公孫明到來,秦昭會難得活躍一些,兩人一起坐在水池邊釣魚,孫明釣魚的技術顯然更高一籌,奈何秦昭用狗作弊,每次看到要輸,就悄悄打個手勢,讓狗子下河搞破壞。公孫明氣得跟安和告狀,讓她管管自家男人。

安和在一邊看着,內心被小小的歡愉填滿。

那個時候,安和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麽強大而又年輕的男人,會那麽快迎來崩塌和死亡。

将軍府報喪的雲板聲響起的時候,安和正與林知水翻雲覆雨,一縷黑色的頭發纏繞在她的脖頸上,配合肢體的抽搐扭曲,神情的掙紮痛楚,讓她看起來仿佛在經歷一場絞殺。

她一腳踹開林知水,翻身一口血吐了出來。林知水吓了一跳,忙忙的拿手帕擦,又慌張的去叫大夫,而安和已經迅速鎮定下來,她跟往常一樣,穿好衣服,整好頭發,邁腳離開。

那天夕陽的紅光從門外灑落近來,安和半邊身子都染上血影,那種獨特的,空靈而殘缺的感覺,仿佛安和身上有一部分,直接憑空消失,被死去的秦昭帶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