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戀愛

戀愛

世人都以為林知水先考上狀元,再尚了公主。恰逢秦昭去世,公主新喪,他剛好趕上了。

其實不然,林知水對安和的愛來自于很久很久,久到安和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以前。

更準确的說。他們本不該有交集,是他先有的剪不斷的妄想。

林知水初次見到安和公主是在她與秦昭的婚宴上。

秦昭将軍為人大方,不拘小節,因着自己既鮮親朋,又寡好友,典禮不夠排場熱鬧,幹脆讓手下一幫将士赴宴吃酒,于是身份卑微無人認識的馬弁林知水得以“敬陪末座”。

席面從中庭一直鋪設到門外,紅光豔麗,華彩耀眼。

林知水坐在紅光與華彩的末端,遙遙往前看,看到了紅光與華彩最濃豔處,香融寶燦,恍若神妃仙子的新娘,那是東盛王朝的公主殿下。

他聽到公主說:“與子同樂”

分明是說給所有人,他卻覺得是說給他自己。

他身體一陣酥軟,仿佛無盡的太陽光芒,綿延萬裏,綿延到他身上,他就凍土迎春似的慢慢融化了。

融化了的林知水喪失了吞咽功能,一塊上好羊羔肉在嘴裏含得沒了肉味兒。

老兵大棒頭把盤子裏蔥爆羊肉的最後一片蔥也吃掉,才伸手拍他腦袋:“瞎瞅什麽,那是當今聖上的安和四公主,咱們平西将軍剛過門的夫人,那也是你能随便瞅的。”

林知水咕咚一下把羊肉咽下去,發現這肉在口腔泡了太久,跟面疙瘩一樣順滑。

新人歡天喜地進了洞房,兵士們開始吆五喝六的賭骰子唱歌,林知水獨自一人悄悄離開,回到暫時寄宿的板房裏。

或許是太久沒吃到的大葷給了他從未有過的能量,他躺在尚算柔軟的板床上思維綿渺,滿滿都是太陽和神女的意像,水波的溫柔與火焰的熾熱交彙,讓他在痛苦與愉悅的交鋒中難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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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衆人鼾響,林知水悄然起身,去水房洗自己弄髒的褲子。

少年渾渾噩噩的沖着冷水,一邊沖一邊搖頭,試圖把腦子裏那點旖旎幻想留下的殘片甩出去,但年少的沖動來得又快又突然,持久不歇。

成婚三天,安和殿下随秦昭軍隊北上,林知水走在秦昭的隊伍裏,跟往常一樣,牽着馬,沉默寡言又乖巧馴順。

他跟着秦昭走南闖北多年,這樣的征途走了無數次,但這一次卻格外不同,以前都是趕路,但這次,是“迎接公主”。

他挺直了蕭疏的脊背,鼓起了瘦弱的胸膛,在蕭瑟秋風中走出了蓋世豪俠的氣勢,因為他的身後有公主的車駕,那翠華搖曳,寶馬繡鞍的行輿有着超越林知水想象的分量。

護從軍中兵士早早換上了冬裝,厚重的棉衣裏往往是今年的棉絮壓着前年的棉絮,縫縫補補,混合了污垢甚至血漬,擋風抗寒雨雪浸不透,只是穿上後厚重笨拙的像黑熊,散發的酸腥味兒已經是多年陳釀,于是像沾惹了嘔吐物的黑熊。

林知水沒有穿冬裝,固執的穿着皂布單衣,在滿目狗熊隊伍中好似一棵經霜的小樹。

“我長高了。”他這麽解釋。用少年人的發身掩藏內心小小的卑微和虛榮。

大約是護送公主任務重大,沒有人敢私貪公糧的緣故,半年的大肉小米讓他竄高了兩寸。這讓他有了理由,光明正大的拒絕穿黑熊套裝。

他洗澡的次數變多了,每天都要幹幹淨淨,一天一次兩天一次的沐浴,對混跡軍營的老兵來說是無法理解的“窮講究”,有錢去買澡豆和皂角,還不如拿來買酒肉。他的格格不入,是屬于一個人的不可言說的悸動。

他安靜的牽着馬走在人群裏,眼神卻總是忍不住放安和的馬車上落。每日歇腳,安和在宮女攙扶下,走下馬車的一剎那,會露出一點嬌俏的紅色身影,那就是林知水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他的內心呼啦一聲,冒出一大團熱氣,好似幼年過節圍着蒸籠打轉,只為等着阿娘呼啦揭開鍋蓋,麥香袅袅中露出幾個熱氣騰騰的大白饅頭。

看得多了,他能發現公主今天的靴子上是鳳鳥,明天的裙擺上有銀絲雲朵,她在天氣好的時候,會戴一支碩大的金絲攢珠鳳凰大釵,釵子上垂下的珍珠流蘇一直垂到唇畔,搖動起來好似滿目飛雪,銀光細碎。

唔,公主好像還瘦了一點,她的腰帶又收緊了。

他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一遍遍描摹安和的形象。離京這一路,他走得格外有滋味,難得的空閑也被安和填滿。“公主好像胃口不太好,車馬勞頓,脾胃失和,應該吃點山楂湯……”

“呵,用你擔心,公主有随行禦醫”老棒頭忽然搭話,林知水悚然一驚,臉皮立即漲紅,他竟然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林知水尴尬的渾身都燒起來,一頭紮進了雪地,沒走幾步,腳下一滑,跌進了雪堆,身後頓時響起了沒有惡意的哄笑。林知水整個人都不動了,趴在雪窩裏,試圖讓白雪把自己掩埋。

真是太糟糕了,他想,我在琢磨什麽呢。

某日,林知水如常給馬兒添草料時,面前出現一只雪白柔美的手,那手上捧着一套衣服:“換一下吧,公主的心意。”

這是一套簇新的冬衣,有着細密的針腳和厚實的棉絮,“原本是為宮人準備的,這一套是多出來的,小哥兒若不嫌棄,可以先拿去用。”

林知水擡起頭來,看到安和公主站在大廳前方,臉上帶着遙遠而模糊的笑。一身大紅繡金線的風毛鬥篷,玉白的面龐和脖頸,看上去像一截紅緞裹了的玉像,有種精雕細刻的美麗。

他該跪下謝恩,可他忘了,公主很快走遠了。

我覺得公主好像看了我一眼,他說。

再次惹來一陣哄笑。

“公主看得是樹梢上的麻雀”

林知水才不聽。他看着面前的新衣服好似看到滿樹新發的綠柳紅花,他狐疑不已,心潮湧動,一連三天都在琢磨,公主有沒有看我一眼呢。

公主仁善又大方,一路行來,路邊乞丐總會得到施舍。凡是衣服上有補丁的,衣褲不整的,都得到了一套衣服,這是雨露均沾的恩賜。

但林知水選擇性看不見,抓了一把雪抹幹淨手臉,謹慎的接過新衣,穿在自己身上,于是自己也滿身的綠柳紅花,在風雪中獨開一片玄幻而唯自己可見的爛漫春色。

他日常穿着公主賞賜給他的衣裳,顯出與其他兵士不一樣的顏色,哪怕新發的冬衣到手,也沒有換上。于是,他跟別人不一樣,獨樹一幟,讓自己不至于淹沒在人海。

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裏,突兀露出的黑岩石總是很招眼,那是被文人歌頌的,稱為“嶙峋”的姿态。

然而公主的目光,公主的心思都不會為他停留。她是那般高高在上,眼裏也只有同樣高高在上的秦昭。于是,他白“嶙峋”了。

閑暇時候,他拿了樹枝在地上畫字。他沒有讀過太多的書,這些簡單的底子是阿娘親自為他打好的。當年阿娘教他在沙地上寫字時,指望他做個讀書懂理的明白人,然而他如今在雪地裏犯糊塗。原本是要默寫一篇簡單的文章靜靜心,寫着寫着,晶瑩的雪花上,一堆字全都是“安和”。

公主總是深居簡出難得一見,但偶爾外出時,他便能看到身披觀音兜手提花草宮燈的美人,身後跟着三五婢女,好似一個夜游的神仙。

那是何等鮮活的畫面,那樣高貴美麗的一個人,腳下一動便踩出一朵蓮,耳墜子一晃,是天上落下的一對星,衣袂飄拂,是雲朵在風裏飄搖,環佩叮當是冰泉在山間流淌。

林知水心跳加速,目不轉睛,他隔着遙遠的街道看她,像莘莘學子在看一首來自古籍的詩,像靈巧畫匠在捕捉天然荟萃的顏色。

安和當然不會走向他,她只是一步一步走向将軍居住的閣樓。然而信徒拜神像,不管哪個角度,都覺得神在看着自己。無論公主的裙擺怎麽飄,林知水都覺得芬芳盈盈,在飄向自己。

晚上離奇而旖旎的夢再次侵襲了她,那夢中有一個朦胧而真實的神女意象,于是冰河嘩啦一聲笑,迎來春的脈動。

他坐在床頭認命的嘆息:我戀愛了。

愛如死亡,真得來臨時,強勢,徹底,無法招架,無力拒絕。尚且年少的林知水得出一個飽經滄桑式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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