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選擇

選擇

林知水站在人群裏,遠遠看着。他穿着一件黑藍色風毛大氅,頭上端端正正束着檀木珠冠,修長而勁瘦,仿佛一只收斂着翅膀,卻随時可以搏擊雲天的黑鷹。那蒼白而俊美的面容帶着常人難抵的威嚴和凜冽,看到安和時凜冽卻盡數化成了柔和。

林知水細長的手指輕輕顫了顫,他跑到河邊,在清澈的溪水裏看自己的影子。

瘦瘦細細,發育不良的身材,明明剛洗過還是灰頭土臉的面容,怎麽整理都顯得局促的衣衫,讓他整個人都窘迫起來,好似一只縮肩過冬的麻雀。哪怕他翻出自己最好的衣裳,重新梳理好頭發,系好發帶,換上自己唯一一雙沒有補丁的鞋,那也不過是一只換了毛的麻雀。

你算什麽東西,他仿佛被無形的刀刃刺到,整個人都畏縮了。

然而安和并沒有忘記他。

過了一天,她把林知水叫過來,告訴他自己托人為他改了軍籍,讓他成了民戶,“你帶上銀錢回家,踏踏實實過日子吧。”

林知水怔忪而立,裝瘋賣傻,耍厚臉皮都無法挽回的局面出現了。公主堅定而真誠的拒絕了他,還給他指了一條明路,若再賴着不走,那就真得是犯賤了。

他給公主磕了頭,謝公主大恩大德。

安和始終不讨厭林知水,也并未真得覺得他無禮或無賴,但把他送走的時候,安和還實打實的松了口氣。

這個時候,她并不知道自己這一送,将來朝堂上會出現一個驚豔絕才的相國大人。

安和安排這些,也并非處于什麽情誼,而是單純因為善良。

宸妃娘娘在世時曾抱着她親吻:“小公主,娘親的小公主”。

“做公主最要緊的是什麽?是善良。你是公主,你若不控制情緒,大悲大怒,你身邊便會有人擔驚受怕;你沖動冒險任性而為,有人便會被罵被罰;你若放縱自己的欲*望,任索任取,便會有很多人奔波受累。你可以不美麗,不聰慧,但一定要善良。身為主子,凡事體諒別人一二分,就是善良了。”

出身平民的宸妃固然绫羅換麻布,珠簪換荊釵,但質樸純良的本色一直沒有變。

她還跟女兒講古代某帝王的故事,說皇帝吃飯的時候吃到一粒沙子,卻并沒有發怒還叮囑身邊宮女不要聲張,因為真按律法來,膳房的人會被處死。原本只是這一頓飯被咯了一下,若真有人被失了性命,大約一輩子心裏都要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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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當時還是挺聰明,跟能言善辯的三公主一起被戲稱為“雙玉嬌娃”。只是當時年歲小,似懂非懂,也并不放在心上。這麽些年過去,宸妃的面容她都記不清了,宸妃的話對她的影響卻愈來愈深刻。

這個心思如果讓別的公主或者郡主什麽的,大家一定會笑話她。人的眼睛是往上看的,只要在乎同級,上級的情緒感受,下面的人未必能有這麽細膩的情感,既然生而顯貴,又何必顧慮重重。

但安和不行,宸妃去世的時間越來越久,她的觀念在安和身上的烙印就越來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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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和跟着秦昭的隊伍進城時,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街道上還有丁夫在搬運屍體。

明明不長的時間,世界仿佛變了模樣,有些斷肢撒在路上,充血脹大的肢體和烏青的臉給人留下久久的震撼。

玉珍嬷嬷白着臉放下了車簾,燕兒已經背過身去嘔吐。在京城的時候公主出行,不說鴻錦障泥,那也是鳴鑼開道,清水灑街,路上這麽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怎麽能迎駕?她想抱怨,然而已經沒有力氣抱怨了,多日的風霜疲憊飲食無常讓随行隊伍中大部分人面如土色,此刻更是想吐都吐不出來,軟這腿打着顫勉強往前挪。

安和看到這一幕,也微微皺眉。

她對秦昭的能力有信心,他放開的是北門,大部分齊兵無法進入腹地,有幾條簡易的道路已經清理好了,甚至飯館攤販都開始正常營業。她對秦昭的細膩謹慎也有信心,哪怕迎駕緊急,沒來的及處理,他也會采用一些簡易措施,卻被這狼藉血腥之相,不落盡公主眼裏。秦昭是個做事目的性極強的人,他故意為之,必然別有用心。

他想幹什麽呢?

那時的安和心煩意亂并未多想,只是隐隐覺得有些違和。後來才逐漸聽到些流言。

秦昭大抵是故意的,他特意選這條路,是為了震懾,或恐吓——讓某些不适合呆在這裏的人知難而退。

将軍其實并不想收納一個公主。因為“千金之女,不坐垂堂”。安和就像一只頂頂貴重的花瓶,靈州家窮人亂,不适宜擺放這麽貴重的花瓶,何況這花瓶幹系甚大,若是碎了,可是要償命的。

這個想法其實很好理解,公主嫁于他是個尊貴的榮耀,但落實在生活中,這份榮耀卻很棘手。他需要抽時間陪伴,戀愛,憐惜,貢獻自己本就微薄的休閑時間。遇到戰事,還得分心來關照,分兵來保護……總之,公主可以愛我,但你最好老老實實呆在京城愛我。

那安和自己呢?

一個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經歷了這麽大的變故,真正體驗到了危險,難道還會留在這裏。回京城有什麽不好呢?她這成婚跟未成婚有什麽區別。在這裏是與将軍分院而居,回到京城,也不過是跟分城而居。她在公主府裏依然可以想遛彎遛彎,想揮劍揮劍,但每天都能睡安穩覺,都能吃正常飯,遠勝過在這裏擔驚受怕,危險重重。

将軍府并未遭受攻擊,所有敵人都被按死在北城附近。回到府中看見一切如故,不少人抱頭痛哭。安和自己也有恍若隔世之感。她知道,自己又要遣散一批人了。她讓玉珍嬷嬷打開自己的寶箱,凡是要走的,送上路費,一律不留。

可她自己卻陷入了短暫的迷茫。

“如果将軍覺得我确實該離開——”

安和自幼年遭禍後,便與別的孩子不同,大腦身體都比常人反應慢。她學什麽總是學得慢,也連累教導自己的女官面上無光。一堆小孩子在一起玩蹴鞠,木馬,她很容易摔,磕碰,身體控制力不好,被人一碰就倒,平康帝袒護她,其他的公主皇子便總挨罵,大家玩不痛快。

大家都說安和四公主孤居小室,不愛交際是內向自卑,但事情的起因卻是因為善良。那些宮女太監被分來照顧自己本來就夠倒黴的,她稍有差池,他們動辄被罰。安和寧肯自己安靜些,省心些,不出游,不玩鬧,不聚會,大家的日子都好過。

她離開京城這麽久,一直都過得很痛快,直到今天再次想起來自己是個“麻煩”。

如果沒有她的話,秦昭不需要有顧慮,也不需要分散力量來保護她,說不定會有更好的戰術呢?

安和心裏猛地抽搐了一下,她立即去找秦昭。

秦昭照樣在松樹下歇着,兩只黃犬叼着球在他身邊徘徊,但主人沒有陪它們玩耍,而是拍拍它們的頭,讓它們坐下,于是兩條狗都卧在了他身邊。一個人加兩條毛絨絨的狗在一起,看起來很暖和。

“請公主安。”秦昭起身行禮,安和走近了察覺他身上隐隐透着洇濕之氣,仿佛常年穿着濕衣服似的。秦昭已經習慣了安和時不時的出現,他永遠是清煦而溫和的,臉上帶着讓人安心和信服的笑容。

安和一時有些晃神。

“我……我給将軍添麻煩了。我是不是離開比較好?”

秦昭細細的看着安和,年輕的女郎穿着乳白羅裙的背影被日光照得眩暈一片,成了一個閃閃爍爍的光團,光團中隐隐有淚光點點。

秦昭并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同情心少得可憐,也早過了少年熱血,對世界對她人充滿救贖欲的年齡。

這個公主素來沉默寡言,素淡的面容也因此缺少表情,認識這麽久了,還是頭次見她難過。

秦昭告訴安和,他并沒有覺得自己被拖累。他語速很慢,帶着莊重的味道。

“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路怎麽走,但選擇的代價也要自己承受。”

“還記得你買肉夾馍的攤販嗎?他傷重不治,死掉了。在北城的時候,遭遇了沖出埋伏的齊兵。”

安和悚然一驚半晌沒有說出話。秦昭給自己沖了一杯茶,悠悠茶煙在午後的陽光下飄散,兩只黃犬在不遠處玩一只球,它們把球叼回來,他就再抛出去。

安和心中騰起密密麻麻的疼痛,隔着袅袅茶煙再看秦昭,仿佛看煙霧後朦胧的月色,那麽近,卻永遠不可觸摸。

秦昭神态平靜的不像是在談論一個熟人的死亡。曾幾何時,他也會為每一個人的犧牲痛心疾首,後來便盡數化為戰報上的一個數字。

“這般清淨的時光是短暫的,以後,奔逃,血腥,死亡才是常态。我只是不隐藏,不僞裝,把這一切坦露給公主看。”

他語氣平穩像慨嘆又像告誡。

“公主跟我随軍,是公主的決定,但那不叫選擇,最多叫沖動。切身體會了利害,看清了危險,機遇,代價種種問題,深思熟慮後再決定去留,這才叫選擇。”

“讓公主無憂無慮卻又無知無覺的生活在這裏,才是我的罪過。給公主申明利害,讓您慎重考慮後路,才是人臣職事。”

安和愕然。

她發現自己的“顧慮”并不構成秦昭的“麻煩”,只是她自己以為自己是“麻煩”。

所以,我為什麽會有這種心态?

我分明也會騎馬,揮劍,與其他軍屬無異,我何止不是麻煩,我也許…我分明很好,我甚至可以做得更多,做得更出色。

她原本以為在秦昭心裏,她大概是皇家送給他的一個禮物,碩大又金貴,精致而無用,但需得好好供奉起來。但她現在發現,秦昭對自己有種又敬又嘆的态度……他在試探她,看她承受的極限在哪裏。後來秦昭甚至在一次截擊中帶上了她觀戰。

安和的人生好像沉積多年的水庫開始開匣放水,沖出一片驚濤駭浪,沖出一條通天大道。

安和并不反感觀戰----但秦昭讓她寫觀後感。

就很酸爽。

“一千字!你看看,一個都不少!”

安和寫得要死要活。

秦昭把“勇者紛紛,将軍獨絕”一句畫出來,“贊美我的話就不要寫了,這是水字數。”頓了頓,又補充“可以心裏想想”。

安和忽然發笑,粲然如花,分明蕭疏天氣他腦子裏卻忽然冒出一句詩:卻原來姹紫嫣紅都開遍…

他已努力做到任何得失雲淡風輕,如今卻依然為她的停留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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