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變心

變心

安和從林知水的口中得知他經人舉薦進入朝堂,後來機緣巧合得到平康帝的賞識,在禦前行走,這次和談任務重大,所以派了他來。

觥籌交錯,那幫大人在高談闊論,商量着這次議和出多少錢,能維持多久和平。一個個分析起政局,頭頭是道,仿佛全天下都在自己眼中,可惜竟無一人提着擊退西齊,拿着皇朝的財富,舉以予人,如棄草芥。

安和越想越覺心驚,她似乎終于明白了秦昭為何會對功名,榮譽,乃至性命都如此淡漠。有些事情,初初嘗試不知深淺,尚覺大有可為,可越做到後來,便會越發現阻力重重,無力回天。

她垂眸看着眼前的酒杯,那晶亮的液體在手中輕輕晃動,縱然端坐高位,可她心中卻只有郁悶,今日滿座衣冠,她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只見人群不見君……

林知水因為熟知邊情,又機敏果斷,被平康帝特意安插進了使團隊伍。正使資歷夠老,詳細事項卻都要他商議來辦,是以衆人皆知他是未來的寵臣,紛紛圍着他。

林知水滿心不耐煩強自壓抑着,偷空去看安和,安和始終微垂着視線不知道在想什麽。那端凝沉肅的神态,仿佛佛龛上高坐的菩薩,高貴端莊卻不知所想。

安和等了半個月,等到和談成功的消息。

也不算成功……楚宵可以停戰,但他有一個條件:秦昭必須死。

林知水沒有聲張,他派人先向平康帝複命,自己卻私下來見秦昭。

雖然居住的地方變了,但秦昭的習慣沒有變。

他沿着路徑,聞着藥味兒,他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秦昭的卧室。

“将軍淺眠,有人在會攪擾他,你們都退下吧。”一個老仆勸退了門口所有值守的親兵,随後自己離開。

那沒有任何防衛的門廳看起來就像諸葛亮擺的空城計。林知水産生了一個離奇的念頭,秦昭知道他來了,故意屏退了其他人。他再看那燈火熹微的暗室,仿佛在看一個誘他入窟的陷阱。

然而他還是進去了。林知水原本是來尋釁的,可秦昭明知他來,還洞開門戶,就成了對他的挑釁,仿佛無聲發問:你敢進來嗎?

于是,林知水無法保持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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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見,那位威風凜凜的大将軍依然不茍言笑,卻瘦削蒼白。荒漠北風吹白草,他看起來就像一棵被剝了皮的樹,被風吹折的草。

林知水忽然有種發笑的欲望。

什麽嘛,爾曹身與名俱滅。

現在他過來,親自見證神佛的倒塌,以及,一段情感的終結。

“你看上去就快死了。”他說。

“把東西留下。”秦昭沒有理會他的挑釁,他甚至沒有轉過身,只是坐在燈影下,紅燭的跳躍讓他整個人呈現變形了的混沌感。

他說的是林知水手上的鏈子……烏絲金寶老虎頭,是安和公主的東西。他在某次會面時,假借游戲,從公主手裏贏過來的。

林知水根本不理會,然而轉身的剎那,只聽啪的一聲,緊接着一枚碎瓷片從他頸邊劃過,牢牢釘在了門框上。他伸手一抹,在頸緣摸下一手的血,痛感和死亡的危機感這時才蜿蜒而上。

是秦昭,在林知水轉身的剎那,他随手拍碎了自己的藥碗,把瓷片飛了過來。

暗幢幢的燭光下,林知水看到了秦昭那蒼白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病弱的将軍就像一頭虛弱的兇獸,嶙峋的皮囊下卻依然潛藏着攝人的殺機。

林知水把镯子放下。

然後離開。

還是有點後怕。

病弱的将軍也畢竟是将軍……

他想他也算顧全了情誼,畢竟他沒有拿着一張聖旨,上面寫着“請将軍赴死。”

秦昭的病總是不見起色,終于有一天安和攔住了公孫明要求他對自己講實話。

公孫明略有遲疑,但還是實話實說,他讓公主做好準備。

“其實不是病,是毒,慢性中毒罷了。”

“早些年太元長公主在時,喜歡于府中豢養各色美人,最優之品稱為玉郎,因為長公主酷愛一句詩,‘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她手下有人專門研制一些藥品,外敷,內用,放浪形骸……确實有很好的效果,可使皮膚白皙細膩還可以有清香,還能使人□□。”

安和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她本人有些印象。秦昭并沒有威武的将軍該有的壯碩肉*身,他肌膚瑩潤而白皙,通身如冰雪剔透,小腿上的花枝招搖香豔,它不合常理,卻很誘人。

太元姑母對自己喜歡的侄女兒疼愛備至,對手下的美人卻不過是像對待狗狗貓貓。貴人養貓一定會拔掉它們的指甲,因為不能損害自己的裙子和手皮,但不會關心貓咪以後怎麽打架怎麽抓老鼠——她們的貓咪不需要做這些事。

姑母就曾說過,她喜歡美人柳下撫琴,也喜歡美人月下舞劍,只有臉好看不行,得動起來好看才有神韻。可惜運動中的男人美是美,卻都像蓮花只可遠觀,一旦靠近了,蓮花根子下面都是污泥,男人身上都是臭汗,再美再有神韻,也讓人沒有興致了。

話到此處,一般人便會感慨“只可遠觀不可亵玩,這叫世上之事難兩全”但太元姑母不一樣,她是皇帝都奈何不得的長公主,所以遠觀亵玩可以兼得。那藥方極為詭秘,藥材也珍貴,只有她最寵愛的美人才可以享用,熏陶出的藥郎,各個都是冰雪般的玉人。

安和當年只當個故事聽,現在卻知道問題的嚴重性,身體飲水出汗,運動出汗,遇熱出汗乃是常理,也是天道,強行阻斷自然要壞事。

再者一般情況下,如果排汗不流暢,皮子上難免要出囊腫和瘡疹,太元姑母這種對美的要求極為任性又極為霸道的人,怎麽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也不知道她研制出的什麽藥方,給人用了多少東西,時至今日,只怕毒入膏肓,積重難返。

秦昭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也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舛局早定。

他現在看上去更像是什麽都不在乎。可是連所謂榮譽,體面,甚至生命都不在乎的人,又怎麽會違抗軍令,棄城逃亡。

安和心裏悶悶的,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

秦昭是注定要死的,但安和沒想到他的死因會是這般荒謬和不堪,一點都不襯他蓋世戰神的身份。

尋常人家,配偶病重不起了也會伺機尋覓良人以備後路,何況她是公主。很快有京城使者到來,委婉的探她口風,要接她回去,準備挑選下一任驸馬。

安和拒絕了。她總覺得自己的第一頁書還沒有翻篇。

林知水當然也知道這件事,他無疑是一個極有耐心,又極為貪心的追求者,他在兩人經常相會的客房裏準備了香茶,松針,還有鮮花,當桃李變成石榴,石榴變成藕荷,藕荷又變成桂花,林知水再不像以前那般莽撞,她以一種鄭重又謹慎的姿态迎接了安和。

安和常年素淨而瘦削的面容其實并不缺乏少女嫩婦的鮮豔顏色,只是因為缺乏表情而顯得寡淡。但林知水能通過她一次又一次的準時赴約,來判斷她對自己的态度。

而安和也開始慎重的考慮林知水。

重新認識人,再溝通,試探,磨合,培養感情,湊合日子,都是太消耗時間也太磋磨精力的事情,而她已經沒有這個心勁兒了。林知水是個熟人,知根知底,床上床下均都輕車熟路,這一系列繁雜的過程,都可以省去,所以他是個很好的人選。

而且他這次回去還要升職,進禮部,配公主雖然略有簡薄但也說得過去。

玉珍麽麽很支持林知水。在她心裏,這個年輕人是個很合适的人選,至少比秦昭合适,或許他身家不顯,但他能讓公主開心啊——這世上有比公主更富有的男人嗎,有比皇室更尊貴的家世嗎,也沒有,所以待公主好,讓公主活得舒心才是最重要的。

安和幾乎被說動了。

只是……她一旦想到未來便會覺得心慌。

她當初追随秦昭時,何等愉快,何等勇敢,那是全身心投入的奔赴,可她現在

全然沒有與秦昭成婚時的果斷和勇猛。

與林知水成婚,然後呢?回到京城去,回到內宅大院,與其他嫁為人婦的姐妹一樣,在每日的宴飲娛樂和八卦舌頭中度過?

安和很清楚自己以前在京城中過得是什麽日子。以後要過什麽日子,她也大概猜得到。

京城雖大,規矩也大,她會有珠寶,綢緞,華麗的車子,但不會有漂亮勇敢的馬,冰冷鋒利的劍,甚至無法遇見狼。安和早就發現自己骨子裏有些怪異脾性,她不喜歡安穩,喜歡危險,偏愛一切有秘密,有“故事感”的人和事……現在這個症狀愈發嚴重了。

林知水對安和這番心理波動一無所知,或者猜到了一些,卻假裝兩人一切安好。太陽的光落在他的臉上,讓他俊秀美麗的面容呈現模糊又複雜的特質,忽明忽暗,讓人想要探索,可又覺得晃眼。

安和遲疑一會兒,忽然開口:“去榻上等我。”

林知水正在“折扇輕揮”,用盡了畢生的優雅。乍聽此言,立即破功,扇子都掉在了地上。

“現在?今天?這不合适吧”

他覺得離譜,他可以等秦昭去世,真的,這麽多年都等了,也不差這幾天。

然而安和更驚訝:“本宮睡你就睡你,還要挑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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