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誘惑
誘惑
安和在等待中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秦昭馬革裹屍,戰死沙場。
她想象的秦昭在十年前的盛夏死去,那時新婚不久,在他最得意的巅峰,殒身不恤,留給後人一個慘烈而明豔的名號。如同牡丹,在盛放到極致時凋零,磨消了枯萎的過程。
他應該死在勝利或通向勝利的途中。
安和似乎要徒勞的等下去了,但很快平康帝派人接她回京城。
安和當然拒絕了……她只是有種人在墜落,卻遲遲到不了谷底的茫然。
她心裏大概有了預期,此刻方認識到珍貴的秦昭之所以珍貴乃是因為皇朝的戰敗已經是習慣,勝利才是稀奇事。
對安和來說這是生命中的一場地震,對她的沖擊力不亞于宸妃的自裁。她在戰亂中倉皇移駕于元城,屬下勸她回京她拒絕了,盡數釋放手下宮人,靜靜地等在原地,等着秦昭。
史書上只有一句,秦昭阻西齊敗,靈州陷,後二旬四方複陷。
值得慶幸的是齊兵并沒有再繼續追擊,聽說他們的王太後病了,攝政王立即調轉馬頭,拔營回宮。消失傳來,滿朝文武盡數送了口氣,太好了這是天佑皇朝,皇朝氣數未盡。衆人劫後餘生的狂喜并沒有感染到安和,她像個被掏空精神的行屍走肉。
十幾年前,宸妃自裁時,她品嘗過這種與世隔絕般的悲哀與枯寂。西齊退兵了,同樣是皆大歡喜,滿城歡慶,衆人的笑臉裏只有安和一個人悲哀:她永遠失去了自己的母妃。
大家都在高興,她的悲哀被淹沒,被吞噬,甚至為了不影響大家的興致不敢放肆宣洩。
現在的處境尤為不同些,沒有再強迫她,約束她,她卻仿佛自我約束慣了似的,不哭鬧,不流淚,甚至照常吃飯睡覺,一副“處變不驚”“穩如泰山”的姿态。然而,她的心裏卻滋生出不甘和憤懑,還有莫大的,太陽跌落世界崩塌般的潰亂。
她甚至沒有勇氣去見秦昭——去見一個傷病垂危的敗軍之将。
在她原本的設想裏,他該振奮精神,卷土重來,然而實際上他從一顆紅太陽變成了一顆幹紅棗,靜靜的被病痛和敗績朽爛,安和比秦昭更要痛苦和迷茫,仿佛所有向日葵被一夜砍頭。
秦昭居住的小屋,那裏窗簾緊閉,不透光,也不聞聲,她甚至忍不住揣測秦昭是否還活着。她悄悄的靠近過去,手指顫顫的伸出去,卻在碰到門扉前又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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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她不開門,不面對,她心中的神祇就還有聖光殘存。一旦推開門,她看到的不過是一個逃兵,懦夫,不忠的臣子,重病垂危的傷患,神像倒塌後的碎石爛泥。
他甚至沒有轟轟烈烈的死亡,而是點點滴滴逐漸凋零。拖沓的極為漫長的病弱廢物狀态加劇了安和的痛苦和恐懼,安和比任何人都要惶惶不可終日。她的愛戀和渴望再也找不到支撐點,所有的念想和盼頭都被磨消,精神世界坍塌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安和覺得自己病了,一種肉眼不可見,卻在逐漸殺死她的病。
林知水在衆口哓哓中體察到一股久違的“無常”。他知道平西軍棄城而遁,也了解到滿朝文武對秦昭的攻讦謾罵,乃至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偶像在神龛上時享受着無上榮光贊譽,一旦跌落神壇注定承受加倍的屈辱和謾罵。
世事難料而人心如煙,那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重要,對他來講,這是天意在成全。
衆多于世流傳的話本裏面,絕代美人的背後,往往有“亡國滅家江山破”來填補她的傳奇和愛情,而現在,不過幾個小城而已。
林知水極微小的搖了搖頭,有種置身事外的淡漠。
他現在有了一個新身份:西齊和談使者。
科舉對林知水來說并非難事,他很早就發現自己與打熬筋骨相比更擅長讀書作文---雖然不喜歡,但也不得不承認他那剛被從首輔位置趕下去的父親留給了他不錯的天賦。
秦昭病重後,安和作為妻子并沒有對丈夫體貼照顧,作為公主也沒有對臣屬關懷慰問。府中側院的人漸漸對她有了微詞。
但安和多年對屬下的寬宏和自身的善良,讓她身邊留下的忠仆都如同家人般聚攏在她身邊,聽到這些議論,便立即反唇相譏。
“你們将軍當初對公主也沒有多麽關懷,還沒有林掌事對公主下心思。”“公主多好的一個人,秦昭當初對她還不是不冷不熱,老是一個人呆着,現在公主也不過是願意一個人呆着罷了,你們怎麽就有這麽大意見。”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安和覺得這府邸再也不像以前那麽祥和,溫暖,充滿讓她快樂而充實的力量了。
“公主不如到外面轉轉”。
“今日秋高氣爽,公主可以出去散散心。人太多的地方不方便,貢院那裏才氣文氣彙聚,人傑地靈。”
“我皇朝雖然吃了敗仗,然而江山萬裏從不乏英雄人物,貢院中的文人士子也盡是忠孝之輩,風流俊傑。微服出游,博覽人物,也是賞心樂事,好過終日枯坐,神思疲憊。”
不斷有人在安和耳邊提點。
于是,安和再次見到了林知水。
林知水在花雨山下小河邊站着,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雲緞衣衫,輕薄而飄逸,手中拿着一把竹木镂花的折扇,遠遠望去,好似早秋的一點新霜。
花雨山上盛開大片大片的菊花,金光燦爛,絢麗多姿,陽光下仿佛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風一起,那金海便波光滾滾,奔湧向前,說不盡曼麗多姿,看不完的風物靡豔。這是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也是放浪形骸的絕佳去處。
林知水還精心準備了酒和果子,甚至馬車上還有臨時的床褥。
“秦昭這次之所以會敗,主要問題還是君命與将命相違背,西齊二十萬大軍滾滾而來,秦昭主張後撤,避其鋒芒,我方力量弱小,正面對抗有害無益。但平康帝以及衆多大臣都認為收複靈州本是不世之功,當初寫賀表,寫頌詞,祭告天地祖宗,鬧得轟轟烈烈,現在後撤那豈不是說明三年前的熱鬧是笑話一場?”
“秦昭的建議遲遲得不到采納,皇帝命令他堅守不退。靈州城在三千平西軍的守護下,從頭到尾堅持了十八個月,後來秦昭又帶小隊從密道進入叢林,伺機襲敵,但失敗,後來秦昭撤軍,靈州徹底陷落。”
“皇帝很不開心,在他的理想狀态下,秦昭應該舍身戰死,為那座城池流盡最後一滴血,這才不辜負他當初為他開宮宴,封爵位,配公主的苦心。”
“朝中大臣也盡數認為他應該帶着平西軍全員血拼,哪怕人死盡而城失陷,那也不是為一樁悲壯的美事。可如今城丢了,他人還活着,帶着剩下的七八百人茍延殘喘,違抗君命,當了逃兵,那以前所有的榮譽都泡湯了死後哀榮也沒有了,而且還是重罪之臣,皇帝不處置他,已經是格外寬宏大量。”
……安和腦子裏嗡嗡作響,她沒想到時隔多年她再次與林知水談話會這麽順利,而這番話又這麽剛剛好的戳中她的心事。
皇帝這樣想,臣民這樣想,她何嘗不是這樣想?她心目中的英雄,該有恢宏的業績,不凡的才能,該有高貴的品格,優雅的性情,再不濟也該有前無古人的勇氣,舉世罕見的悲壯。可如今他這番作為與當年那些被吓破膽,丢了魂,只會求着和親的卑弱臣子有何不同?
安和還記得自己瘋狂愛戀他的曾經,當初的秦昭,那拯救世界挽回頹勢的不世功業,在千萬人中挺身而出的無畏和果敢,讓他如此卓然不群,風華蓋代,可如今的秦昭不過是個普通人。
她這番心思無法對別人吐露,因為別人可以厭棄秦昭,可她是妻子,不能怨憎丈夫,如今看着林知水卻聽到他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安和無可抑制的對他産生欣賞和贊嘆的情緒,再等他講述看法,談論如何挽回頹局時,那種因秦昭而毀滅的激情再次萌發。
“這麽多年,公主竟未大變,還是這般高貴,這般美麗。”
安和臉上一紅,随即産生一股不該有的羞澀。
看着安和的反應,林知水臉上微微笑,手心卻出了許多汗,連脊背都因為激動而産生濕意。安和不知道他的舉重若輕之後有多少籌謀,也不知道他為今天的會面費了多少心思,他精心穿了衣裳,鞋襪,換了發簪,熏香,佩玉,武裝到牙齒,今天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精心編排過,甚至什麽時候喝茶,什麽時候微笑,什麽擡頭會讓自己顯得更潇灑他都用心設計。
很顯然他成功了。
今天其實并不是個絕好的天氣,雨潤膏草,屋檐上,原野上,遠雲空氣裏,到處浮着一層濕濕的光。細細的水潺潺的從街道下流過,灰白又輕柔的色調,仿佛天地間偶然洩露出的細語,輕輕重重,遠遠近近,帶着溫情默默的安撫效果。
安和并不知道自己遇上林知水的“眼前一亮,耳目一新”乃是林知水處心積慮的勾引。她被身體和精神雙重的空虛與痛苦擊敗,仿佛充盈到極致的水囊,急欲找到宣洩口,于是,沒費多大力氣,就讓林知水得逞。
林知水知道安和最喜歡的顏色是青色,最喜歡的茶是帶着蘭花味兒的碧螺春,她不喜歡繁瑣的裝飾卻偏愛香藤木做的手镯,不喜歡熏香料,卻喜歡佛手,桂枝柏葉松針這些天然的味道。她以前是個嬌弱的公主,後來愛上了馬匹和劍器。
他的潇灑做派,衣衫,折扇,鞋襪,發扣,全都精心準備。他買了大量的碧螺春,并不飲用,而是用來熏蒸自己的衣衫。平日裏,他會選擇用松柏泡手,力圖留下一點有跡無形的遐想。
這個年少美麗的男人,好似一只漂亮卻有毒的蜘蛛,早早圍着她織就了好大一張網。
“公主小心”,離開的時候,安和心事重重差點失足,林知水立即攔住了她的腰。安和只覺一只溫熱的手掌護住了自己,久違的肌膚熨帖,健康的溫度,讓她有點愣神。
她下意識的整頓了衣裳,矜持的點點頭,木着臉遠去,不是生氣,不是覺得自己被冒犯,而是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麽表情。
林知水沉默着看公主上馬遠去,心裏回味着安和方才的反應,嘴角浮現一層玩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