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去世
去世
濃郁的藥味撲面而來,安和在沉濁的空氣裏看到了躺椅上的秦昭,他瘦削的厲害,身下放着一副棉褥,瘦弱的手肘撐起身體。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光景,他被長久的病弱摧折了精神,臉色黃白而慘淡,頭發散亂的披在身後,好似傷鶴,好似葉落。但靜谧而溫和的氣場,并無頹靡幽怨之态,讓安和慢慢平靜下來,體會到一種超越了皮囊與世俗定義的美麗。
安和怔怔的看着他,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自己當初求旨要得婚事,一心一意要跟秦昭走,可她中途改道,變了心意,如果她肯老老實實在府中呆着,黃犬不會死,親衛也不會犧牲。
而秦昭,他從來都是本來面目,坦蕩而自然。他早說過,公主觀他,不過看客之眼。
秦昭起身行禮,安和加快腳步走了過來,在他身邊蜷局下來,伏在他的膝蓋上,似乎有許多道不明的沉悶和難過讓她眼眶濕潤,低低的啜泣。
秦昭垂眸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女郎,半晌後,輕輕伸出手來摩挲她的肩背。
“大黃死了,只有二黃了,你的親兵也死了。因為我……”
“公主不必自責,你總要出門的。”秦昭足不出戶卻猜到發生了什麽,或者猜到了一部分。“他們守職分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安和輕輕抓着他的衣擺,心想,死得其所,那将軍您為何沒有死得其所呢。
他只是終日靜靜的呆在小屋裏,仿佛在等着什麽,這小屋已經是他的棺木。
現在才剛入秋,可秦昭的身邊已經放了火盆,衣袖裏,頸窩後都是艾草的味道。他的手是冰冷的,觸碰的時候,總覺得陰陰的。
安和心裏發顫:她曾想秦昭死去——哪怕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她覺得自己卑鄙。
秦昭從未與安和一起馳騁過,但他臨終前,卻與安和賽馬。
他在二門外等着她,穿着赭紅色輕甲,寬大的長袍在風中輕揚,頭盔掩映下,往日淡白的面孔仿佛月牙一樣熠熠生輝。
安和被眼前這一幕驚豔到,仿佛看到滿樹紅楓遍天晚霞。秦昭無疑是極具美感的,那種美甚至與皮相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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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身上馬,動作輕健如山間麋鹿:“公主,要跟我賽一場嗎?”
安和被他難得的笑意感染,一時有些目眩,她當即命人把自己的馬牽過來,翻身跨上馬背,一用力勒緊了缰繩,“有何不敢。”
秦昭一點馬頭,箭一般沖了出去,安和愣了一下,立即道:“哎,你耍賴,比賽怎麽能不發個號令呢?”
“這叫兵不厭詐”風中遠遠傳來秦昭的笑音。
安和當即拍馬追上去,追了一段,她忽然左轉,抄近道,沖到了秦昭前面。秦昭蝸居養病,安和跟着林知水轉遍了整座元城,這裏的地勢,她可比秦昭熟悉多了。她一邊跑,一邊扭頭對秦昭笑:“将軍,這也叫兵不厭詐。”
兩人一路馳馬,你追我趕來到城郊,隆冬天氣,寒風刺骨。安和擔心秦昭的身體逐漸放慢了馬速,秦昭卻拉開弓箭,翻身就是一箭,那箭矢擦着安和的頭頂飛越而去,安和瞬間被激起了血勇。她再次拍馬追上來,并在擦身而過時,反手握劍,用力劈砍,秦昭不得不閃身躲避,等他再從馬背上直起身子,安和已經遠遠跑開。
秦昭含笑看着,羨子年少,如扶桑初日。
年輕的,熱烈的,蓬勃的生命。
安和贏了,最先沖到城牆根下。
二人都沒有返回的打算,而是沿着城牆根慢慢的走動,安和想起靈州的城池,城牆上總是有紫黑的痕跡,老兵們說那是一代代死亡的兵士百姓被風幹的鮮血。
安和看着身邊的秦昭,忍不住問了那個疑惑很久的問題,“将軍為何要違抗聖令,棄城不戰?”
秦昭絲毫沒有覺得唐突,依然是清平和煦模樣:“公主可曾記得,我出賣自己去搏太元長公主的恩寵。”
安和點頭。
人嘛,本能會對桃色新聞男女□□更感興趣,看人的時候,有智慧的腦子有底蘊的心胸能勞作的雙手都被擱置到一邊,且盯着兩腿之間,于是舉着兩性道德的旗幟對人大加批判,“抛開其他不談,這人私德相當不檢點”。
可安和的腦筋顯然不太正常,她與秦昭的情分本也不太正常。
沒有海運的大風,鲲魚也終将困在北冥,不會化為鵬。安和生來居高,自知乃是世上最得意最順遂的那一波人,所以不會對那些千辛萬苦用盡手段才站到高處的人指指點點。
這大約便是秦昭喜歡公主,願意與她坦誠相待的原因。自重身份,自知尊貴,卻不會因與生俱來的身份地位,滋生傲慢之心,生出自來的優越感。秦昭一生見識了衆多權貴,唯有她品相不凡,格外動人。
秦昭此前對她只是客氣而尊敬,敬而遠之,自那以後,便敬愛交織了。
“公主真是極可愛的人。”
哇哦,安和心裏輕呼一聲,不自在的搓了搓指尖。她都跟林知水亂七八糟滾一起了……她覺得自己不該被誇,不當被秦昭誇。
秦昭的眼神依然深邃而平靜。在宮廷暖閣之變後,他就知道自己無法善終,不管是境遇,還是身體,都不會給他更多的時間,皇朝也不會讓他有更多作為。而安和,是他生命中最後一點意外的美好,夕陽注定落山,安和是他最美的一寸霞光。
“公主有沒有特別想要做的事?放棄自己眼前所擁有的一切,也要去做的事。”
安和沉默了。秦昭拍拍她的肩膀:“有也好,沒有也好。這是被文人志士頻繁歌頌,稱之為夢想的東西。讓人被鞭策,被驅使,心有烈火,晝夜不息,直到把自己燃燒成灰燼。”
“我是很幸運的極少部分,打敗西齊,收複靈州,哪怕只是暫時的,我的夢想實現了,不管前期付出多少,那一刻都會覺得值了。”
“可接下來,有些事情便不一樣了。”
“西齊最近幾次發動戰争具有很強的針對性,他們只要我死,只恨不得将平西軍趕盡殺絕。而陛下,乃至朝野上下都希望我和平西軍盡數戰死,既免了以後戰端,又留下美名。”
“但我不這樣想。”
安和驚訝的看着他,秦昭的神色卻并無波動,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別人再多非議,都不會動搖。安和熟悉這副面孔,她堅持要嫁給秦昭,跟他奔赴西北時,鏡子上映照出的也是這樣的面孔。
“軍營中的弟兄,年少的,十三四,年邁的,六十三四,哪個不是人夫人子,都因信任我,投奔我,将性命與赤誠交付于我。他們可以犧牲,但那犧牲必須有意義。明知是必敗的仗,我為何要帶着他們打,明知是必死的局,我為何要讓他們跳。”
“為什麽抗旨棄城,因為我最想要的東西變了,帶他們活下去,罵名我來擔。”
所以,多年辛苦多年累,滿身傷痛滿身病換來的功業,榮譽,全都可以抛下。
安和不是很懂。多年前,秦昭下定決心躺上姑母床榻時,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男寵可以當,狗狗貓貓可以做,這臉,這身子骨,這所謂尊嚴體面,統統都不要了。他成功了,姑母連招募士兵的王命旗牌都給他讨來了。
但若是不成功呢?
那是過于沉重又難以理解的東西。
“……其實我并沒有做很多事。在一開始我只是随口問他們昨天是不是洗澡了。今早兒吃的羊肉羹?唉,那家店不好吃,去城東劉記。你家小孩兒出生了吧,給你随喜。你老家是雲州?那地方的雞枞真不錯。只是很随意的一些話卻能得到萬萬千千的熱情回饋。”
“因為這些人,本如微塵草芥,沒有人看見。所以當他們發現自己被“看見”,就會拼命的在你面前發光。”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便對他們有了責任。很驚訝吧,最後一刻,我的忠誠不屬于君王,不屬于勝利,而是他們。所以,我無法帶着他們去死。”
晚風吹拂,細草發出簌簌的微鳴,夕陽把兩人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老長。安和口中如同含着一塊酸沉的烏梅子,絲絲縷縷泌着汁水,卻偏有千斤分量。
“将軍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
“不必講”秦昭笑笑,豎指點住她的唇:“天地寬闊,不必作繭自縛,能義無反顧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便是強大的。”
“只不過,有些時候我們分不清那些想做的事是真正想做,還是單純的被裹挾。”
安和看到秦昭深沉而靜默的神情,言語儀态中帶着恰到好處的恭敬和溫柔,不會顯得冷傲卻也讓人不敢肆意唐突。
他希望她好好存在着,只是對她從來沒有“妻子”的盼望與要求。
他知道她與林知水偷歡,但他默許了……
得出這樣的結論,安和被一種莫大的悲哀淹沒,仔細品味,這悲哀下她感受到秦昭對自己的縱容和期待。
她理解了秦昭,只是依然為自己感到迷茫。那我呢?我最想做的,我可以豁出一切,放下一切去做的事情?我有嗎?敢嗎?值得嗎?
如果秦昭在三年前死去,他一定會有一場盛大的國葬,說不定皇帝還會親自吊唁。但現在他什麽都沒有了,死在朝野議論中,注定不得清淨,沒有路祭,沒有祠堂,不過平西軍殘存的五百兵士真心實意的為他吊孝。哦對了,還包括安和。
出喪那日,林知水在人群裏一眼看到素服如霜的安和,她平日服飾簡約,幾乎沒有什麽累贅的首飾,然而她今日全套的大妝。
高挽發髻,戴銀絲嵌珍珠的鳳釵,臉上沒有脂粉,耳朵上卻有銀串垂珠的墜子,脖子上是銀絲镂空白玉寶石項圈,身上素白飛毛鬥篷,沒有一絲花紋,也沒有一絲彩繪,卻偏偏如姑射仙人,凜然不可犯。
林知水遠遠的看着,仿佛又回到兩人初見,她與秦昭大婚的那一天,一身紅,豔極又端俨。他來之前想着他們很熟絡,在戀愛,在交往,甚至馬上可以準備二婚,可現在安和卻又如神女一般遙遠了。
安和把最後一份紙錢投入火盆,輕輕攏着衣角站起身來。她知道自己今日的裝扮很隆重,她故意的,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想,秦昭都是她心中的獨一無二,他的死亡配得上一切盛大隆重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