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車廂內,騷動還在繼續。

不少人在背後推來搡去,徐楚快被擠化了。

而黑暗中的這男人,似乎沒聽到她說的話。

……裝聾?

她輕咳一聲,打算拉高音量再提醒他一次。

嘴唇一張,正要開口,頭頂卻率先傳來一個微啞的聲音。

“大家不要慌張。”

聲音不算大,但很鎮定,甚至是一種不尋常的理智。

“站在車窗邊的男士請聽我說,不要再砸車門了。”男人的聲音莫名帶有一種威懾,正在砸門的幾個中年人停下動作,不解看他。

有人打開手機手電筒,光線直射男人的臉。大家一臉的将信将疑。

他側臉避過那道強光:“現在內外水壓差過大,砸開車門可能會讓隧道裏的水全部漫進車廂。”

周邊的人這時散開了些,徐楚感覺腰後一空。

一雙手如水流般抽走。

男人從沖鋒衣內袋掏出黑色皮夾,高舉證件環視一圈。

“請大家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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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的警察證,人們的口氣才緩和些。

有人問,“那你說,現在該怎麽辦?”

男人指向列車座椅下方,揚聲道:“每節車廂都配有2個滅火器,現在需要男人用滅火器砸窗戶,窗戶的地勢更高,水還漫不進來。等破了窗,孕婦孩子老人和女人先出去,沿着隧道走向澄湖地鐵站的站臺。”

車外的隧道雨水翻騰,俨然已成水洞。

他頓了頓,繼續說:“雖然隧道也淹了水,但頂多淹到小腿,還可以蹚水走過去。這是目前唯一的自救方法。”

說話間,車廂裏的水漫過所有人的小腿。

污水帶有渾濁的腥臭味,水上漂浮着雜草與塑料袋,盡是地鐵裏的垃圾。

靠近車窗的人們互相對視,點了點頭,同意他的方案,三兩成群開始敲打車廂兩側的窗玻璃。

徐楚微微發窘。

原來是個警察。

合着人剛才沉默片刻是在想逃生對策,根本不是動歪心思占她便宜。

甚至,他不得已托住她後腰的時候,也是雙手握拳,用兩顆實心拳頭抵着她脊梁,她才不至于摔倒……

見他松手,徐楚也後退數步,總算恢複了正常的社交距離。

她打開手機,右上角仍然沒有信號。

此時竟有些想念陸子帆。

不管怎麽說,畢竟是在一起兩年的人。

忽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味。

耳際一熱。

男人聲音依舊冷硬,“一會兒敲開窗戶,我把你推過去。”

不容置喙,像命令。

徐楚慌忙擡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

“為什麽?”

似是為了不引起恐慌,他微弓下身,俯在她臉邊耳語。

“車廂氧氣有限。”

污水漫上徐楚的大腿根。

比不斷擡高的水位更讓她恐懼的涼意浮上心頭,包裹她全身。

“你是說,車廂裏的這麽多人……”

徐楚抱住雙臂,微微顫抖起來。

“可能會死?”

男人一怔,遲疑數秒才說,“不會。”

他站直身,聲音忽然淡下去,淡到像是呢喃自語。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

距離列車停運已過去兩小時。

不少人陸續出現缺氧症狀,渾身發抖,大口呼吸,不停撫着胸口給自己順氣。

徐楚也開始起反應。

但不是缺氧,而是冷。

她今天從學校下班的路上突遇暴雨,拿包擋在頭頂一路跑進地鐵站,裙子本就淋濕了一些。剛才被這警察抱着,他水洗過的沖鋒衣也給她洗了遍全身。

更別提現在泡進水裏,她整個人都細碎地發着抖。

正想着,男人突然脫掉身上那件黑色沖鋒衣,松松地拎在手裏。

衣服雖濕,但也有一定保暖作用。

徐楚得救一般緊盯他手上的動作,謝字已要脫口而出,卻見他拍拍身邊人肩膀,“幫忙傳一下,給那位孕婦披上。”

她順着他目光看過去。

角落裏确實有一個挺着肚子的中年女人此刻在打哆嗦。

好吧。

徐楚嘆出微不可聞的一口氣,雙手握住地鐵吊環,這樣努力站高一些,污水才不至于漫到腰部。

“別誤會啊。”

下一秒,頭頂忽傳來似有若無的笑意。

鼻息一近,她還來不及仰臉,只感覺背後有了股力量在推她,一面穿黑襯衫的胸膛越來越近。

兩臂彎起,圈出一個堅固的小堡壘。

她……

又被他抱進懷裏了。

男人語氣淡然地解釋。

“你現在已經是失溫狀态了,我穿少點兒才能提供更多熱量。”

說完又把她往懷裏攏了攏。

他的頭垂下來,擱在徐楚肩窩。

久違的來自異性的肢體觸碰讓她全身打了個小挺。

“雖然你是警察可也不能這樣随便抱女人吧!”的句子已在腦中編排完成,她猶豫着,剛想說出口,他吐出的溫熱氣息烘上她後脖頸,身體竟然真的升起一股暖意。

……還是閉嘴吧。

漸漸的,徐楚再沒有反抗,也沒有力氣反抗。

在潮濕陰冷的地下隧道,那樣滾燙的身體簡直是一種蠱惑。

她在心裏跟陸子帆道了聲歉,伸手摸上男人寬闊的背脊,直移動到他肩胛骨的地帶,十指默在那裏,慢慢抱住。

這是個平均體溫很高的人。

她聽過一個說法,平均體溫高的人,耳後的頸窩處會有很好聞的味道。

她微側過臉,埋進他柔軟的頸窩,深吸一口氣。

确實有淡淡的汗味和濃烈的煙草味,因為有了體溫的烘托,這兩種交織的氣味都有了好的那一面。

她細嗅着,猜他是個煙瘾很大的人。

水漫車廂的寒冷中,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被爸爸保護在臂膀下。

世界靜到極致,而帶着體溫的陌生男人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甚至于,他成為所有人的浮木。

全車廂的人都因他的存在感到安心。

車窗敲破了一絲裂縫。

男人又揚聲道,“大家都把手電筒打開給車廂照明,繼續敲,不要停,哪裏破了洞,就用腳踹碎。”

他的聲音啞得像刮沙紙,在徹底磨壞前還要拼力發出一聲巨響。

徐楚活了三十年,沒在生活中見過這種人。

借着手電筒些微得亮光,她靜靜看着他。

這個男人……

準确來說,是男孩。

清朗的眉眼間沒有一絲皺紋,似乎尚未過渡完少年時期。

他應該非常年輕。

至少,比她年輕許多。

忽然,沒來由地一陣沖動。

“喂。”她額頭抵着他的喉結。

輕聲問,“你叫什麽?”

畢竟,他很可能是她死前最後一個說上話的人了。

男人一愣。

她感到他的喉結上下滑動。

輕咳一聲,沉沉的聲音才在耳際響起,“我叫林琅,樹林的林,琳琅滿目的琅。”

“好,林琅……”

徐楚咧開發白的嘴唇,從他懷裏仰起臉。

四目相對的一瞬。

周遭喧嚣靜了一霎。

他漆黑的瞳孔裏蒙上一層水汽。

她才發現他那雙眼柔軟起來的時候,也可以很柔軟。

像是雨中的小狗。

徐楚說,“我認識一個記者,如果我們能活着出去,我想讓她把你的事跡報道出去。”

“好啊。”她第一次看見他笑,眼尾如此柔緩地彎垂下來,“上了報紙局裏說不定能給我挂個獎章呢。”

他說完也垂下頭,下巴擱在她肩頭做短暫的休憩。

似乎為了壓住喉頭的毛毛癢,他放沉聲音在她耳邊說,“不要怕,我們一定能活着出去。”

車廂一下變得安靜,似是受到了鼓舞,哭聲漸弱,許多人陸續打開手機手電筒,為周圍的陌生人點亮一束光。

徐楚也用僅存的百分之一電量打開了手電筒。

幽暗的車廂裏閃爍起無數星星點點的光,亮如星海。

徐楚忽然覺得,就這樣死在他懷裏也很好。

有人驚喜叫出聲,“我打通了救援隊電話,他們已經到站臺了!”

\

幽深黢黑的狹窄隧道裏,水流如洪,奔湧成一條地下暗河。

幾十位搜救隊員列隊前行,終于看清了黑暗之中的那輪光暈。

長達百米的雲城地鐵1號線,10個車廂,三百多個互不相識的陌生旅客,高舉着手電筒,在密閉車廂裏等待他們的到來。沒有人哭鬧,沒有人争吵。

車窗破了幾道裂縫。

搜救隊員擡手示意車裏的人停止動作,用破窗器鑿開了一整面車窗。孕婦與老人率先被拉出去。

接下來是女人。

林琅虛籠着徐楚,站她身後擋住推搡的人群。

徐楚就要踩板凳跨過碎窗時,全身忽然輕飄飄了一瞬,一雙有力的臂膀将她橫抱而起,鑽過窗戶。

“低頭,別碰到碎玻璃。”

聽到耳邊淡淡的聲音,她下意識地埋首含胸,一雙手還來不及攀附上他的脖頸,就被窗外的救援人員接住了。

再回頭時,林琅已經退到了車廂角落,隔着人叢淡淡地向她颔首,很快便被人擋住。

她找不到他的眼睛了。

“女士,快往這邊走。”

搜救隊員提醒她,把她從些微的愣神中拉回現實。

徐楚只能轉身,随大部隊往站臺走去。

\

兩小時後,整節地鐵的三百多名旅客全部獲救,無人喪生。

澄湖地鐵站,救援隊、醫療隊與警察局的人都來了。偌大的站廳擺滿安置床和救援物資,許多人裹着毛巾發抖,等待家人朋友的到來。

此時是晚上11點。

徐楚獨自站在站臺邊,終于刷出了信號。

微信瘋狂響起消息提示音,她先給媽媽報了平安,再打電話給陸子帆。

“子帆……”

一喊出他的名字,徐楚就捂臉哭了起來。

陸子帆正在開車,電話那頭響起地圖導航背景音。

“楚楚你還好嗎?全國都在等你們的消息。”

“我很好,你待會到了澄湖,多等我一……”

話還沒說完,手機就自動關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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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最後一個從車廂裏出來。

進了站廳,他徑直走向一群穿着警服的人。

刑偵隊的同事也被派來支援。

關系最好的楊小江遠遠就看見了林琅,懸着的心落了地。

“你小子,吓死我了!”

楊小江說着扔給林琅一條毛巾和一瓶礦泉水。

他在空中接過東西,一邊擦着濕發,一邊往嗓子裏灌水。一口氣喝完一瓶水,才覺得活了過來。

林琅把空瓶子投進垃圾桶,揚起一道抛物線。

他短嘆口氣,“又給黃狗跑了。”

幾小時前,林琅和楊小江一同參與行動,抓捕毒.販黃狗和他的買家。

緝毒過程中難免使用釣魚執法,貨不過手,定不了罪。他們一看到對方交易就撲了上去,只是給黃狗擺了一道——他出賣了買家,自己逃身溜進地鐵站。

林琅才一路跟了進去。

楊小江拍拍他肩,“先別想黃狗啦!他的買家我已經帶回局裏審了。你呢,趕緊回家休息,洗個熱水澡去。”

說到熱水,林琅忽想起什麽,左右張望起來。

越過層層人群,他一眼望到了站臺邊的徐楚。

空蕩蕩的站臺,唯她一人,站着的背影生了根,美麗的流水肩此刻高高聳立起來。

隔着虛焦的人群,也能看出她輕微發着抖,完全不知道要來領物資的樣子。

林琅回過頭,看見同事李師庭正抱着一杯香飄飄奶茶取暖。

“大晚上的,喝什麽奶茶。”他豪不客氣地從她手中奪過奶茶,“先借我一下,明天請你喝咖啡。”

“喂喂喂,姓林的你怎麽這樣!”

林琅不理她,從桌上一堆物資裏抱了滿滿一懷吃的喝的。

“哈喽!”

林琅隔得老遠喊了她一聲。

他壓根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徐楚回頭看見是他,朝他笑着揮了揮手,“林警官!”

她就這樣站在站臺的廊柱之間,卷發紛飛,眉目含星。

短短幾步路,林琅走了很久。

他笑着朝她走去,心髒忽地一下打了一個秋千。

強大的電流剎那間貫通全身,他的尾椎骨湧起一股沖動。

一節一節椎骨似在僵直、拉長,直到沖破脊骨根梢,長出幻肢——

一條蓬松的大毛尾巴。

林琅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去捂屁股。

還好,空蕩蕩的。

尾巴只是幻覺。

徐楚也迎面向林琅走來。

她笑着說,“我一直在站臺這裏等,想等你出來道一聲謝。”

她說得坦蕩,随意,似乎不知道自己這樣執着地枯等一個人,是會讓人産生許多誤會的。

徐楚對林琅微微一笑,他聽到胸口那顆跳了二十三年的心髒停歇了一下。

林琅将奶茶遞給她,“你先暖暖手,我這裏還有毛巾,水,零食什麽的,多休息一會兒吧。”

徐楚接過奶茶,林琅順着她手的方向看過去。

在水裏泡了太久的手指關節發白,但仍纖細修長。她沒有塗甲油,只把指甲修成弧狀,粉白透亮,指甲根部有一片月牙白。

泡得透濕的雪紡裙顏色變深,黏在她身上,映出兩條酒紅色蕾絲肩帶。

林琅觸電般收回視線,握拳輕咳了一聲。

徐楚一下捕捉到他咳嗽的樣子。

一只手握成空拳,輕輕抵在嘴唇上。這個年輕警察天性中的柔情遺漏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

她已經想不起來,這年頭,誰還會這樣清雅地咳嗽。

徐楚展開毛巾,像浴巾一樣披在肩上,将身體裹得嚴嚴實實。

“謝謝林警官,我男朋友應該到了,我這就出去了。”

“等等。”

叫住她的那刻他自己也愣住。

根本沒想好要她等什麽。

徐楚唇角一彎,偏過頭:“等什麽?”

他把手抄進警褲口袋,“……留個聯系方式吧。”盡量把這話說的理直氣壯,“如果你有記者朋友需要采訪,可以告訴我。”

徐楚搖了搖手機,笑道,“我手機沒電了。這樣吧,她要采訪的時候直接打電話到警局找你,可以嗎?”

“……行。”

她顯然沒有告訴他姓名電話的打算。

徐楚轉身走時,林琅也擡腳跟上去,雙手仍插着兜,漫不經心的模樣。

“送你一段路,外面還在下雨。”

徐楚輕輕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麽。

走出澄湖地鐵口,大雨轉為小雨,淅淅瀝瀝落在兩人的腳邊。

街邊的燈火顯得特別亮,每一個雨珠都成了一片小小的反光鏡,天上地下地疊映,使燈光無數倍地增加了。

夜已深,許多車停在路邊,為地鐵站裏的人等候。

徐楚再次道了聲謝,“林警官也早點回家休息吧。”

言下之意是,請你別再跟着了。

“我?”他輕笑,“我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徐楚看他一眼,沒有接話。

林琅目送她上了一輛黑色奧迪A8。

見車開走,他摸出褲兜裏的煙盒,取出一根濕答答的煙叼在嘴邊。想點火,受了潮的打火機卻刮不開火星。

更郁悶了。

林琅苦笑着将煙別在耳後,轉身進了地鐵站。

她不是說……要再找個新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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