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林琅重走了一遍追黃狗的路。

他記得黃狗當時在地鐵安檢口橫沖直撞,混亂中把兜裏的東西扔進了垃圾桶。

那麽……

會是眼前這個嗎?

他停在一個垃圾桶前,半跪蹲下,兩只手伸進去——

徒手掏垃圾屬實痛苦。

林琅屏住呼吸,竭力将頭與手分離得更遠。

地鐵垃圾桶裏最多的就是衛生紙。在一堆柔軟的觸感中,他終于摸到一袋硬邦邦的東西。

“喲,擱這翻垃圾桶呢。”

李師庭谑笑着走過來。

林琅白她一眼,“少廢話。”

他扒拉出一袋透明晶體,放在手上掂量,“今天總算有了點收獲,大概有10克。”

“這是黃狗的冰?”

林琅笑着站起來,将那袋黏糊糊的冰.毒扔進李師庭懷裏,“帶回局裏吧。”

李師庭怪叫一聲,像接到燙手山芋一樣左手抛到右手,“你自己怎麽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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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洗手去。”

黑色奧迪停在紅燈前。

徐楚披着毛巾閉目養神,整個人陷進包裹性極好的真皮座椅裏。

音箱悠悠傳出e小調小提琴曲,Diptyque的車載香薰挂在車內後視鏡上,随汽車啓動而左右晃蕩,亞克力瓶裏飄出的橙花香氣彌散在她與陸子帆之間。

這是她過去三十年習以為常的生活情景。芬香馥郁,潔淨體面。

“楚楚。”

陸子帆試探性叫了徐楚一聲。

她睜開眼,面色虛弱。

“怎麽上了車一句話都不說,是不是吓着了?”

徐楚擡眼,看向車前方熠熠生輝的霓虹夜色,有些恍惚。

閉眼的時間裏,她一直在想林琅。

幾小時前,在無人知曉的,冰冷黑暗的地下隧道,她與一個陌生男人緊緊相擁。

在瀕死的時刻裏,他們除了彼此,一無所有。那裏污穢腥臭,泥水纏身,卻滋育出一種純粹到無暇的感情。

就像一場從未有過的生死冒險。

而那個男人竟會義無反顧地保護自己。

她知道他是警察,危急時刻舍身救人如同刻在靈魂裏的本能。

但徐楚總感覺,警察救人,與他救她——

這二者之間是不一樣的。

“我今天……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

徐楚斟酌着措辭,三言兩語說不清那種複雜情緒。

“是嗎?”

陸子帆面無表情,把自己的手機遞給徐楚,“是他吧?”

徐楚詫異地接過手機。

那是一條播放量破千萬的短視頻,标簽是“雲城地鐵停運親歷者”。拍攝者打開前置攝像頭,環繞拍攝了滲水的地鐵車廂與所有乘客。

有兩秒畫面停格在徐楚身上。

當時的車廂熄了燈,只有幾束手電筒的亮光,但憑着些微亮度,也能看清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緊緊摟她在懷。

“我現在就在緊急停運的雲城地鐵1號線,現在的情況是……”

聽到熟悉的畫外音,徐楚才反應過來,拍攝者那會兒就站在她和林琅旁邊。

徐楚滅掉手機屏幕。

“子帆,他只是一個警察,你不要多想。”

“警察?”陸子帆的餘光掃過徐楚,“警察在地鐵上做什麽?”

徐楚想起那個黃毛男人,“我也不知道。當時他不小心撞倒我,想扶我起來,但車廂裏太擠了,他松不開手。就是這樣而已。”

陸子帆沒再說話。

徐楚側過臉看他,金絲眼鏡的鏡片背後沒有一絲波瀾。

有的人戴眼鏡,仿佛是用鏡片搜集灰塵皮屑。有的人眼鏡的金絲框卻像勾引人爬上去的栅欄。

她爬在這栅欄上攀看了兩年多,卻仍看不透他。

車停在棕榈園公寓門口,圓形噴泉中央是一座巨大獅頭。

徐楚籲了口氣,有種溺水後被救上岸的呼吸感。

她正準備下車,聽見陸子帆喊她名字。她回過頭,駕駛位上的人傾身而來,一個涼涼的吻準确落在她嘴角。

吻了幾秒,徐楚笑着側過臉,“你是不是吃醋了?”

陸子帆又坐回靠椅,神色自若,“有一點吧。”

徐楚拍拍他腦袋,“醋壇子,明天來學校接我下班。”

“好。”

徐楚下了車,等陸子帆的車走遠才轉身進小區。

說起來,他們真的很久,很久都沒有肢體觸碰了。

徐楚不知怎麽翕動了一下鼻翼。

忽然,迫切地想聞一種味道。

她走進小區便利店,随便買了盒玉溪,抽出一支煙放在鼻間嗅了會兒。原來淡淡的煙草味是這樣令人心緒安寧。

片刻,她把煙放回煙盒,拎包上樓。

\

幾天後,雲城市江安區公安分局。

會議室燈光一黑,投屏亮起。支隊的二十多個刑警正在開會。

據線人情報,上次跑掉的黃狗明晚要從碼頭坐船去雲南,再偷渡前往緬甸。刑偵隊一中隊的中隊長吳書達在為抓捕任務做部署。

“黃狗一年前開始跟着機長販毒,之前做的都是幾克的小交易,這次單子大了點,脫手了确實可惜。”

吳書達淩厲的眼風掃過坐在長桌邊緣的林琅。後者不由得一怔,悶悶把玩着手裏的打火機。

投影屏幕上的“機長”是一個黑色人頭剪影,臉上打着巨大的問號。他是雲城最大販毒集團的核心人物,但無人見過他的臉。

制定完任務分組就要散會時,吳書達忽然喊住坐在一排的三個人。

“林琅,李師庭,楊小江。”

三人立即正色,坐直了身板,“到!”

“你們仨沒談過戀愛的小孩,明天不準沖在前面。”

吳書達說完正事,放松下來,點了根煙夾在手裏,虛指林琅和楊小江,“你倆得先嘗嘗女人的滋味,才會舍不得死。”

李師庭扭頭看看左右兩人,“吳隊,那我呢?”

不知誰喊了句,“你啊?哪個男人敢嘗你。”

此話一出,會議室的男人們都賤笑起來。

李師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尴尬地攏了攏短發,忽發現只有右側的林琅板着臉沒笑,若有所思地想着什麽。

李師庭拿胳膊肘搗他,小聲問,“想啥呢你。”

林琅盯着桌面,一手抱肘,一手摩挲着下巴,“我在想……前幾天我最後一個從地鐵裏出來,按理說所有被救的人都從我面前走過了,怎麽會看不到黃狗。”

“那件事都過去了。反正明晚要去逮他,等逮着了你親自審呗。”

“不對。”林琅搖頭,“他肯定沒走救援隊的這條路,但他一個人又能走哪條路呢。”

他沉思一會兒,待所有人離開會議室才起身,“我得去地鐵站調監控看一眼。”

李師庭緊随其後,“我跟你一起去。”

得知林琅就是前幾日幫助乘客逃生的警察後,地鐵站值班人員爽快調出監控。

電腦屏幕裏,清晰顯示每一個逃生乘客的臉。

直到她緩緩出現在屏幕裏。

到站廳後,她獨自逆行走到了站臺邊,孤零零站着,臉朝地鐵隧道的方向不停張望。

錄像十六倍速加速播放,任周圍所有人來去匆匆,她就站在原地不動,把自己站成了一顆石頭。

她果然一直在等他。

望夫石。

林琅腦中閃過這個比喻。

又很快掐滅。

還是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況且,他們根本不可能會再見。

林琅把目光移到屏幕另一邊,直到看完站臺的所有錄像,仍沒見到黃狗。

他問工作人員,“除了跟着救援隊進澄湖站臺,還有別的辦法逃生嗎?”

工作人員想了想說,“列車長有鑰匙打開隧道裏的人行通道,但那天列車長沒這樣做,因為人行通道也被淹了。”

李師庭站在身後幽幽道,“那就只能蹚水走回菩提寺了。”

工作人員很疑惑,“這兩站地鐵之間長達4公裏,還發了大水,什麽人會冒死走這條路啊?”

兩人站在菩提寺的監控臺前,總算明白了黃狗的逃生方式。

當全體警力集中在澄湖的時候,菩提寺地鐵口空空蕩蕩。黃狗拖着腿一走一瘸,滿身是水地鑽進了停在路邊的黑色豐田。

雲A2456。

網絡安全科的人很快送來調查結果。

果不其然,套.牌.車。

林琅拿着結果去問吳書達,“有沒有可能是機長派的人來接應黃狗?”

吳書達肯定道,“有可能,我找安全科的人去查這幾天的全市交通錄像,也許能初步鎖定他們的老窩。但這需要時間,你還是以明晚的抓捕行動為主。”

林琅悻悻走到走廊抽煙,用一根煙的時間梳理前幾日的現場情況,心裏還是覺得不妙。他右眼皮這幾天總是狂跳。

煙霧缭繞中,他看見宣傳科的同事路過身邊。

心中一動。

“劉姐,”林琅追上同事的腳步,“這幾天有沒有記者打電話來找我?”

劉姐疑惑地瞅他一眼,“你犯事了?沒犯事怎麽會有記者找。”

“這不是……”林琅刮了刮鼻子,笑道,“前幾天在地鐵上做了好事嘛,聽說有記者想采訪我。”

“沒接到電話。”

話音剛落,劉姐已經踏着步子走遠了。

\

第二天,晚九點,雲城碼頭。

暴雨沖刷過的城市有揮不去的潮氣,碼頭水泥地還積着大大小小的水窪,反射出五顏六色的集裝箱輪廓。

兩輛黑色武警車接連駛過,碾碎一池光暈。

吳書達帶着刑警隊的人開了兩輛警車跟在後面,沒挂警燈。所有人全副武裝,身穿防彈背心,腰佩九二式手.槍,每人裝填兩個滿滿的彈夾。

目标是碼頭邊一艘挂滿漁網的漁船,已經被武警暗中控制起來。

吳書達簡明扼要地做了布置,“我帶小楊和武警正面蹲守,小李和小蔡守船尾,林琅守住船頭,行動。”

一行人低身潛伏到漁船附近。

黃狗終于出現。

他一頭鮮豔黃毛在夜晚十分打眼。許是那天受了傷,他一跛一跛走到碼頭,幾個漁民模樣的人正要探身拉他上船。

就是現在。

強攻用的閃.光彈冒着白煙沖上天空,劃破寂靜夜色。

吳書達帶人先沖進去,漁船裏立刻像炸了窩一樣,吼聲、跑步聲和搏鬥聲響成一片。

林琅子彈上膛,緊貼船頭站着,頭頂就是舵柄。他警惕地注視船上動靜,随時準備應付突發情況。

果然有人從船頭跳下,随着一聲沉悶響聲,跛着腿的黃狗從船沿重重落在地上,剛想站起來,林琅的槍口已經頂在他腦袋上。

黃狗記得林琅的臉,上次逃脫的僥幸令黃狗覺得有機可乘。

他突然發力猛撲過來,意圖奪槍。

林琅并不躲閃,而是前傾迎上,不等黃狗完全站起身,槍柄已經砸向他頭頂。黃狗本能地低頭彎腰,林琅起腿用膝蓋迎擊他下巴,一招就把他打得仰面倒地,鼻子噴出血。

等林琅拷好黃狗帶去吳書達面前,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聞聲而來的楊小江對黃狗一笑,“嘿,你真覺得他好欺負?警校官網現在還挂着他去年畢業的照片呢,就靠他吸引新生了。”

黃狗剛才起歹念奪槍的狂妄全沒了,他怯怯看林琅一眼,“哥下手還挺留情的。”

林琅把槍捺回腰間,面無表情:“我不是你哥。”

他把黃狗交給吳書達,正要将幾個漁民押上警車,一輛黑色豐田忽從集裝箱的陰影中加速駛出,直沖吳書達和黃狗而來。

雲A2456。

數秒間,又是槍火四起,彈片飛濺。

豐田車裏的蒙面男人探身開槍,槍口對準黃狗而非吳書達。

“吳隊,跑!”

林琅飛撲擋在黃狗面前,子彈在空中呼嘯而過。

他感覺胸口被人猛錘一擊,不至鑽心,但卻是一陣劇烈銳痛。

林琅緊抱黃狗翻滾幾圈才戛然而止。

眼見武警用機槍掃射車輪,豐田車一個急拐彎,在沖向堤岸之前調了頭,加速朝相反的方向駛遠。

吳書達叉腰對着煙塵裏的車燈恨罵,“操,今天先放你們一馬!”

罵完趕緊俯身查看林琅傷勢。

他一巴掌把黃狗抽暈過去,扶起林琅坐到一邊,給他脫下防彈衣。

刑警隊的人都圍了過來,有人開始打120。

“情況怎麽樣?”

“別…… ”林琅啞着嗓子,“沒傷着骨頭,不用去醫院。”

吳書達翻開林琅防彈衣下的白T,胸口一大片烏青淤血。

“都軟組織挫傷了,還他媽不去醫院!”

吳書達罵歸罵,動作卻是輕柔的,“小楊,你帶他去醫院做檢查,其他人跟我回隊。”

楊小江趕緊從吳書達懷中接過林琅。

到醫院,林琅做過簡單的包紮,開了點消腫散瘀的藥就出來了。

坐車回警局時,楊小江負責開車,林琅點了根煙,右手夾着煙伸出窗外,感受夏夜帶着水汽的熱風。

“我聽那些老刑警們說,寧願被打死也不想被打出內傷,”楊小江說,“你可得老實擦藥,別落下內傷啊。幸好車裏的人用的是9毫米短彈,距離一遠就沒啥威力,不然你這肺啊肝啊都得打破。”

林琅笑了笑,“老實說,逞英雄的感覺還挺美的。”

他看着手中明明滅滅的火星,忽然想到一個人。

如果她看到剛才那一幕就好了。

“你癡笑啥呢?”

林琅撣了撣煙灰,鼻腔裏鑽出一團白煙。

“沒什麽。”

\

淩晨一點,黃狗吐出幾個買家的信息,又有一個人連夜被捉回局裏。

“抓的現行,”李師庭從審訊室出來,跟林琅說,“去的時候,他都在大別野裏磕嗨了。”

林琅點點頭,“黃狗呢?”

“吳隊親自在審,你先盯裏面這個吧。”

林琅推開門,狹小的審訊室裏,民警在做筆錄,一個頹喪的中年男人坐在詢問椅上,抱着腦袋一言不發。

男人穿一套絲綢睡衣,全身白的可怖,想是住在別墅獨自銷魂。

林琅走近撩開他的袖子,小臂上針眼遍布,都是破口的烏紫爛瘡。

他冷笑一聲,“你還真是樣樣都來。”

林琅坐下來,翻了翻男人的檔案。

“開始吧。”他說。

他已經想結束了。

徐至誠,48歲,雲城本地人,無業。因吸.毒被七次行政拘留,前一次被拘還是上個月。

半小時後,徐至誠對自己的行為供認不諱。

“我沒什麽好問的了,”林琅合上檔案,“直接送去強制戒毒吧,通知他家屬過來簽個字。”

男人忽然擡頭大喊。

“別送我去戒毒所!不要啊警官!”

他眼球暴睜,臉盤瘦長而塌陷,提前把骷髅的形狀凸顯出來。

林琅和民警都被這一聲哭號驚到。

他怒指着徐至誠,“你他媽安靜一點!”轉頭催促民警,“趕緊喊他家屬過來,連夜送去戒毒所。”

今夜注定不太平凡。

林琅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兩只手搭上走廊欄杆,又點了根煙。

警局對面的小區亮着幾盞暖黃的燈,不知是哪家夜貓子還沒睡,要跟他們這些黑白颠倒的人一起熬夜到天明。

警校畢業一年,他從一個不抽煙的人很快變成老煙槍。

黑夜茫茫,面對審訊室那些痛苦不堪的人們,他也必須得靠着點什麽,才能捱過無盡的長夜。

安靜的走廊上,慢慢響起一陣走路的聲音。

林琅轉過頭,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白色低幫匡威。

他眼睫微動,看穿白襯衫的女人一臉遲疑地朝他走來。

林琅緩緩吐出一圈乳白色的煙霧。

頭頂的月光皎潔而清晖,她從霧中走出來。

站定在他面前。

“林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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