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晚夏的太陽早上八點就已經高升,在距離分局一公裏的老小區,細碎的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落在三樓,穿過玻璃,點染林琅的床。

他睜開黏住眼睛的眼皮,看了眼時間,瞬時鯉魚打挺地坐起來。

接下來是一系列在心裏排演過很多次的動作:洗面奶洗臉,刮胡子,給頭發噴定型摩絲。

盡管他壓根沒什麽發型可言。

讀警校的第一天,林琅就和全體男生一起鬼哭狼嚎地接受了理發師的洗禮。

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留了十幾年的斜劉海,旋着絲兒落在腳邊。再看鏡子時,一頭濃密的黑發只剩三厘米,短而硬的發根鋼針一樣紮在頭頂。

他從一個還有些陰郁氣質的美少年,徹底變成了硬氣的楞頭小夥。

不過現在——

林琅從一臉雪白的剃須泡沫中擡起頭,對着鏡子彎起右臂,肱二頭肌立刻隆起一塊肌肉。

他總算有點像個硬漢了。

從出租屋走到單位的十五分鐘路程從未如此輕快。

每走過一家有玻璃窗的店面,林琅都忍不住側身看自己一眼。

狀态很好,保持,距離見面還剩四小時。

難得的是,今天上午出奇地清閑。

值班室沒有接到任何一通出警電話。整個雲城一千多萬人,仿佛都在為他們讓路。罪犯停止偷竊,毒販中止交易,連殺/人犯也決定暫時收手,等入夜時分再拿起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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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雀無聲的座機電話甚至讓林琅心裏砰砰打起了鼓。

十一點半,林琅準備出發。

臨走前,他還是想找吳書達請個假。

他去了支隊長們的辦公室,走到吳書達跟前遞了根煙,“吳隊,我有個強/奸案的線索,中午去見線人,下午開會可能晚點到。”

吳書達坐在桌前噼裏啪啦打字,接過煙叼在嘴裏,點了點頭。

林琅壓低聲音問他,“那……甘家村,咱們什麽時候去?”

辦公室裏一下變得很安靜。

吳書達飛快掃了林琅一眼,朝着走廊努了努嘴,意思是出去說。

直到兩人走遠了些,吳書達才開口,“黃狗這條線交給緝毒隊去跟了。”

“那可是咱們拼死拼活捉到的人啊,好不容易撬開黃狗的嘴……”林琅聲音不自覺拉高了些,經吳書達一瞪,又洩了氣,“就,就給緝毒隊了?”

吳書達回頭看了眼身後,說:“這是劉局的意思。你先去做手頭的案子,這個事先別管了。”

“連機長也不管了?”

吳書達擡高手臂搭上林琅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邊攏了攏,低聲說,“我知道你想繼續挖,我也想,這根風筝線還在我們手裏,只是暫時把線放長一點,以後總有機會收線的。”

林琅低頭盯着水泥地面,沒做聲。

吳書達清清嗓子,拍拍他肩膀,“先這樣吧啊,聽小蔡說你最近想搞對象,正好抓緊這段時間發展一下。”

林琅聽到這話才擡起頭,眼神從迷茫化為詫異,“小蔡怎麽就……不是,我那是為了套黃狗的話随口一說,他都跟大夥瞎說啥呢。”

吳書達一副很懂的表情,壞笑着走了。

12點,白色帕傑羅停在尚麗小學對面的街邊。

這是雲城最有名的私立小學,教學配置對标國際中學,百分之四十都是外籍教師。來這兒上學的也是本市豪門家庭的小孩,為出國做語言準備。

校門大概照搬了某個國家機關的大門,氣派挺大,又透出當代設計的冷峻。大門後,留出足夠長的距離築出甬道,道路兩邊的樹已經成林。

林琅獨自開車過來,此刻他坐在駕駛座裏點了根煙,回味着上午剛剛獲知的信息。

在他等待接警電話等的心慌時,還是沒有忍住好奇心,手點鼠标,又興奮又羞恥地打開了警務通系統。

輸入徐楚的名字,網頁很快顯示出她的基本信息。

徐楚,30歲,雲城本地戶口,家住房價五萬一平的棕榈園公寓,在尚麗小學做英語老師。

林琅頭一次覺得自己如此無恥,公器私用只是為了滿足一己窺私欲。可他控制不住。他迫切地想要多了解她。

在這個百無聊賴的上午,他甚至在微博搜索了她的名字,看着一串無關的賬號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這年頭誰會傻到用本名上網。

懷揣着一種巨大失落,他鬼使神差點開了警務系統。

鼠标滑到開房記錄幾個字時,林琅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繼續向下浏覽,一片空白。

那只攥住心髒的大手緩緩松開,他得以大口呼吸。

總之,他對即将要見的這個女人有了社會關系上的初步認識。

不是地鐵上因緣巧合的陌生人,也不是瘾君子的家屬。

她是徐楚。三十年活得如一張白紙般幹淨的徐楚。

叮——

下課鈴響,擴音器裏傳出一首歡快的英文童謠。

五年三班。

徐楚站在講臺上,将講義疊在一起,笑着對全班32個孩子說,“That’s all for today,see you guys tomorrow.”

剛開學幾天,剛在世界各地過完暑假的孩子們還未收心,在這樣崇尚快樂和天性的國際學校,徐楚要在外教的包圍中殺出重圍,只能表現得比那幫外國佬更為包容開放。

比如,鈴聲一響就閉嘴,從不拖堂。

身穿棕色制服、打領帶的孩子們站立起身,甕聲甕氣地拿英文給徐楚說了再見,便三五成群地跑出教室去領便當。

徐楚抱着講義匆匆趕回辦公室,她看了眼手表,猜想林琅大概已經到了。

放完東西,徐楚拎包下樓,忽然被一只手攔去了去路。

眼前的人是教導主任郭莉。

徐楚捏緊自己肩頭的托特包。

“郭老師,您有事?”

“徐老師,”郭莉站在徐楚的下一級臺階上,仰頭說話時的神情卻很不客氣,“校長希望你把東西交給他。”

她語氣平淡,因為這是命令。

“我沒想到您這麽快就跟校長說了,”徐楚盯着郭莉鏡片後的眼睛說,“這難道就是校方商讨過的結果?”

工作五年,她第一次用反問的口氣同這個不好惹的主任說話。

“下個月就是尚麗三十年校慶,你來咱們學校這麽多年了,也得為校方考慮考慮吧?”

郭莉見徐楚态度堅定,想她吃軟不吃硬,很快換了個法子,對她動之以情地加以說服。

“咱們先等一等,等到校慶辦完了,再去報案伸張正義也不遲嘛,你說是不是?咱們都是做老師的,看不得小孩子受委屈,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她的手搭上徐楚手腕,搖了搖。幾乎撒嬌了。

徐楚深吸一口氣,“郭老師,你讓我想想吧。”

郭莉見狀立即笑了,“好好,不急。你慢慢想,有什麽想法咱們随時溝通啊。”

徐楚抿嘴點點頭,郭莉這才放開手,看着她快步下了樓。

走到校門口,是徐楚先看見的林琅。

他倚着車門抽煙,好像在發呆。也不知在這等了多久。

“林警官。”

徐楚還在過斑馬線時就喊了他一聲。

林琅從虛空的等待中回過神,看見穿一身鵝黃裙子的徐楚,立即踩滅了煙頭。

她好像很喜歡隔着老遠就喊他。

“不好意思,有點事耽誤了。”

徐楚走到林琅面前,聞到他身上一股濃烈的煙草味。

她今天為上課特意換了雙高跟鞋,踩着高跟看他,只需要微微仰一點頭。

“沒事,”林琅說着四顧看了看,“要不要先吃個飯?”

“好啊。”

徐楚也回頭看了眼學校附近的店面。

由于尚麗家長委員會這一事逼組織的存在,小學周邊的小賣鋪和小吃攤都被家長們舉報走了,如今只剩下一個便利店,一個外文書店和一家法式面包店。

兩人探尋完畢,無奈地相視一笑。

“倒是有一家店,”徐楚眼睛亮起來,“在旁邊的小巷子裏有個四川面館,是這邊唯一能吃飯的地方。”

林琅點點頭,“好,就那家。”

山城面館的店面不大,但很幹淨,店裏擺着四五張桌子,此時人不多。

林琅擡頭看着牆上的菜單有些發愁。

面館老板顯然不打算招待不吃辣的客人,面條口味的選擇只有三種,香辣,麻辣,變态辣。

“我要一碗香辣牛肉面吧,”林琅側身問徐楚,“你呢?”

“我跟你一樣就行。”

林琅掏出手機,比徐楚先一步覆上了掃碼臺,“我來吧。”

兩人坐了下來,面對面。

林琅努力克制着自己有些澎湃的心緒。此時,坐在這個不起眼的小面館裏,與徐楚面對面,他的心來了陣莫名的晃悠。

也是在這時,林琅發現自己壓根不算個好警察。他想盡可能把公事公辦的案件往後稍一稍,先和她聊些無關痛癢的閑話。

比如,和她扯淡。

“你下午幾點上英語課?”林琅雙手疊放在桌上,坐的板板正正。

徐楚噗嗤一笑,“我下午沒課了。”

“笑什麽?”

“沒什麽,”徐楚搖搖頭,嘴角仍是彎彎的,“你平時說話也這樣嗎,跟審犯人一樣。”

“……也不是。”他尴尬地輕咳一聲。

“還有,”徐楚雙肘搭上桌,兩手撐起下颌,“我什麽時候跟你說我是英語老師了?”

她饒有興味地看着林琅,後者的臉唰一下就紅了。

果然,是個弟弟。

“因為你很像英語老師。”他故作鎮定。

“哪裏像?”

“……洋氣吧,”林琅蹦出這兩個字時,覺得自己分外土氣,“時髦,漂亮,一看就是英語老師。”

徐楚笑着翻了個白眼。

他為自己詞語的匮乏與老土感到想死。

還是吃藥吧。

林琅從褲兜裏拿出一板達喜,摳出一顆放到嘴裏嚼碎了,咽下去。

“你生病了?”

徐楚伸手拿過鋁板,念出藥名,“鋁碳酸鎂咀嚼片,這是胃藥吧?”

“嗯。”

保護胃黏膜的。林琅想了想,還是沒說這句。他不想掃她的興。

“那你能吃辣嗎?”

“沒事,能有多辣。”

五分鐘後,面館老板給出了他的态度。他确實沒打算招待不吃辣的人。

林琅挑了兩筷子紅油浮動的牛肉面,桌面上立即堆起幾團擤過鼻子的紙巾。

刮胡子,噴摩絲,全他媽敗給了不争氣流下來的鼻涕。他的手在桌下捂起開始發疼的胃。

“林琅,你是不是沒有吃早餐,空腹吃的面?”徐楚語氣有點不好。

林琅茫然擡起頭,這是她第一次喊他名字。全名。

“我……不愛吃早餐。”

徐楚一臉早已預料的表情,說:“別吃了,這樣太傷胃了。”

她放下筷子,朝林琅攤開手掌心,“把你的手給我。”

林琅眉梢一挑,仿佛聽到一個笑話。

“什麽?”

徐楚偏了個頭,那表情是等着上課開小差的孩子主動上交漫畫書給老師。

林琅忍住笑,指節分明的大手覆上徐楚的手心。

她卻只是拿另一只手掐上他的虎口,大拇指緩慢卻有力地揉着他兩指連接處的薄肉,柔聲說,“這裏是合谷穴,胃疼的時候掐虎口可以緩解一下疼痛。怎麽樣,有感覺嗎?”

林琅感受着她指腹間傳來的熱度,很近地看着徐楚。

她的臉小小的,眼睛卻很大,定睛看你時有種貓科動物的好奇和警覺。就像地鐵那夜,驚惶地被他摟在懷裏,簡直是令人擔憂是否能成活的小貓崽。

而現在,她低頭時碎發就垂在臉邊,看上去更加毛茸茸了。

林琅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喉結。

他說,“有感覺。”

她不會知道,他另一只手在桌面下緊揪着褲縫,手心已滲出滑膩膩的汗。

徐楚滿意地微笑起來,又揉了一會兒,她拍拍林琅的手背,“差不多了,走,跟我去便利店。”

林琅默不作聲跟在徐楚身後,安靜地回味那個長達一分鐘的,手與手的觸碰。

她為什麽總是不經意地給他制造誤會?

究竟是他想得太多,還是她壓根沒想?

因為她只把他當作一個少不更事的幼稚小屁孩,根本無需用成年男女的社交距離去相處?

想到這兒,他完全洩了氣。

來到校門口的便利店,徐楚徑直去拿了瓶牛奶,遞給店員加熱。

她繼續在關東煮的櫃臺前挑選,最後懷抱一大堆東西,坐在便利店靠窗的長椅上,挨着林琅。

她碼開食物,把一次性筷子從紙袋裏抽出,相互摩擦,把上面可能有的毛刺打磨掉,然後把筷子放在林琅面前。

“包子,牛奶和關東煮。吃吧,我看着你吃完。”

林琅笑得很無奈,“我又不是小學生,你幹嘛像老師一樣監督我。”

“小學生都知道早餐吃好,長得高高,你呢?”

“我已經長得夠高了……”

徐楚緩緩吐出一個字。

“吃。”

再皮就得寸進尺了。

林琅按着徐楚的順序乖乖進食。他才發現,平時說話輕言細語的她也有威嚴的一面。

也許,他們都有着各自的職業病。

徐楚倒也沒一直盯着林琅的側臉,她偶爾低頭刷會手機,再擡起頭,以無聲的壓迫逼着他好好吃飯。

“你還想吃什麽嗎?”林琅問。

“不用了,我晚上有約,留點肚子吃大餐吧。”

林琅被口中的包子皮輕輕一噎。

“啊不是,”徐楚也反應過來這話說的不妥,她忙解釋,“我今晚吃飯比較早,索性中午就不吃啦。”

但這不是林琅在乎的方向。

他問,“是跟你男友嗎。”

“嗯。”

林琅喝了一口牛奶,忽然間就飽了,很飽很飽。

但他的胃還可以收容剩餘的食物。

将徐楚買的東西都吃光後,林琅用紙巾擦了擦嘴,問,“我們在哪兒聊案子,這裏方便麽。”

徐楚看着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搖搖頭。她領着林琅走回了面館那條街道的暗巷裏。

“這裏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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