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林琅站在棕榈園附近的進口超市裏,對着琳琅滿目的水果貨架發愁。

他不知道徐楚喜歡吃什麽水果。

指尖掠過碩大的青芒,帶刺的榴蓮,渾圓的西瓜,他停在一筐撅起尖嘴的水蜜桃面前。

入秋時節的桃子其實快要過季,個個裹着軟刺絨毛,熟紅如火,指頭一掐便能戳透果肉,掐出甜津津的汁水。

林琅想起初見徐楚時,在她身上聞到果香馥郁的桃子香氣。

不知為何,他覺得她一定更喜歡吃軟桃。

他想得愣了神。

“小夥子,你到底買不買,不買讓一下。”

一個推着購物車的老人往林琅身邊擠了擠。

他回過神來,攤開保鮮袋,抓起粉嘟嘟的大桃子往袋裏塞,“我買。”

棕榈園公寓,十八樓。

這天是周六,徐楚早早就從生鮮平臺買了菜,她腆着笑臉,一屁股坐進沙發,搖着徐芳琴的胳膊,想母親忘掉幾天前的不快。

“媽,今天我有朋友來家裏,你中午做幾個菜我們吃呗。”

徐芳琴昨晚和準親家吃飯,兩家人聊得甚歡,早不計較和女兒之間的小拌嘴。

“行啊!誰來啊,那個做記者的小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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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楚笑了笑,“不是她。”

“那還有誰?你很少邀朋友來家裏的。”

徐楚說:“我跟你提過的,地鐵出事那天有個警察救了我,我想謝一下人家。”

徐芳琴眼睛咕嚕一轉,“哦,那個小年輕啊……也不至于請人來家裏吧,小陸都沒來家裏幾次。”

“他叫林琅。”

徐楚說完,沒再過多解釋,跑去廚房削蘋果。

開放式廚房有個中島臺,徐芳琴扭頭看見徐楚在料理臺邊的狼狽模樣,無奈一笑。

“放着我來吧,蘋果都被你削成土豆了。”

她從女兒手裏拿過削皮刀,“平常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今天來廚房湊什麽熱鬧。”

“嘿,謝謝媽。”

徐楚笑得兩眼彎彎,啄了一口徐芳琴的臉,心安理得地做起巨嬰。

徐楚父母在她7歲那年離婚。

此後二十幾年,徐芳琴開理發店做生意,在外是牙尖嘴利的女強人,在內是心系女兒的操勞母親。

即使再忙,她也要給徐楚做一日三餐的飯,開車接送她上下學,吓退一衆不良少年,為純白如紙的女兒辟開一條安穩平坦的路,捧在手心都怕她化了。

徐楚卧在沙發邊翻雜志,不忘扯嗓喊了句。

“媽,做菜別放辣椒啊,他吃不了辣。”

徐芳琴在揮舞菜刀的咔嚓聲中擡起頭,調侃道,“你愛吃辣,他不吃辣,飯都吃不到一塊去的人,怎麽做朋友?”

一句無心之言,說得徐楚一怔。

林琅走到獅頭噴泉邊,看着棕榈園公寓巴洛克式的古銅雕花大門,心跳越來越快。

他在閘機口摁響徐楚家的門牌號,她遠程開了大門。

林琅按住心頭那只橫沖直撞的小獸。

他告訴自己,談完正事就走,決不留下來吃飯,以前出警不老是去別人家裏捉人嘛——

對,就當是出警。

電梯數字飛快爬升,越來越高。

他做了個很深的深呼吸,攤開手掌心,在牛仔褲上抹了把手汗。

不由得暗罵自己。

也太窩囊了。

揿下門鈴,拖鞋踩地的聲音由遠及近。林琅攏了攏頭發,預備好笑容。

門打開,卻是一個小個子的中年女人。

林琅呆了一秒。

他目光後移,看到穿家居服的徐楚在客廳裏沖他一笑,“林警官,你來了。”

再看眼前這個與徐楚眉眼相似的女人,林琅終于回過神,趕緊說,“阿姨好。”

他稍微松了口氣,原來不是兩人獨處。

幸好……不是兩人獨處。

“小林來了,請進請進!”

徐芳琴笑得熱情洋溢,換上一副談生意的熱絡臉孔,“哎呀怎麽還買東西了,真是巧了,楚楚剛才還說想吃桃子呢。”

林琅看徐楚一眼,“是挺巧的。”

看吧,他就知道她喜歡桃。

容不得林琅拒絕,他一進屋,就被徐芳琴推上飯桌。

飯已經熟了。

蘑菇滑雞,清蒸鯉魚,芹菜炒牛肉,海帶湯。幾樣菜接連端上桌,都是清淡養胃的食物。

徐芳琴為了更好地招待林琅,坐在他對面。

他發現她雖和徐楚長得像,眉眼和五官卻是張揚版的徐楚。

兩根細眉彎如新月,多年前紋的眉褪成銅綠色,眼眶裏一圈眼線也是紋過的。

這讓她一瞪眼睛,或笑或怒,都有放大表情的威力。

徐芳琴夾了一大筷魚肉進林琅碗裏。

“聽楚楚說你出任務受了傷,多吃點魚,傷口好得快。”

徐芳琴一邊搛菜,一邊問,“當警察好危險的吧?”

林琅握着筷子停在碗邊,沒有動菜:“也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傷到了。”

他求救般看向斜對面的徐楚。

後者卻不動聲色,眼裏含笑,但不說話,只是默默吃菜。

徐芳琴問,“有女朋友了嗎?”

林琅答,“還沒有。”

眼見徐楚夾了塊牛肉,他筷子也伸進盤中,夾起一根芹菜。

徐芳琴問,“你們這一行好找女朋友嗎?要不我給你介紹幾個小姑娘。”

給人做媒,大概是中年女人最大的樂趣。

林琅答,“徐阿姨,我平時忙起來壓根顧不上談戀愛,就不耽誤年輕小姑娘了。”

他把年輕二字咬的重了些。

年輕女孩就如挂在枝頭青翠欲滴的嫩桃,咬下去是甜與酸的雙重味蕾刺激,當然有很多人愛這口感。

但他不。

他只喜歡壓彎了枝桠,熟到多汁,熟透了的軟桃。

老一點也沒關系。吃起來更甜。

徐楚又夾了塊雞肉,林琅的筷子跟過去,夾起一片蘑菇。

她嚼着白米飯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分明是在忍笑。

吃完飯,陣地轉移到客廳沙發。

林琅看着茶幾上的果盤,在切成兔耳朵形狀的蘋果旁邊,還有一牙不一樣的——切的人照葫蘆畫瓢,切成狗啃過的齧齒形狀。

他用牙簽戳起這塊蘋果,放進嘴裏。

徐楚起身說:“我給你倒杯牛奶。”

她走向櫥櫃。

徐芳琴坐在林琅旁邊,問他,“小林多大了啊?”

林琅的目光越過徐芳琴,看徐楚踮起腳尖去拿櫥櫃頂端的馬克杯。

她踩着布拖鞋的腳後跟是粉紅色的,素色裙子随動作上揚幾公分,連小腿肌也漲紅了臉。

林琅喃喃說,“我今年二十三。”

徐楚背對着他,仍是小小一驚。

她猜到他很年輕,但沒想到只有二十啷當歲。忽想到一個很老的比喻——他就像那早上八點鐘的太陽。

朝氣蓬勃,無限機遇。

而社會時鐘轉到她這邊,三十歲的女人,早該結婚生子了。根本……不該和這樣的小孩走得太近。

徐楚夠着馬克杯的那一刻只覺得失落。

她重重踩回地面。

自己好像,真的老了。

“真是年輕呀,哪月生的?”徐芳琴感慨道。

林琅老老實實答,“九月。”

“巧了,我也是九月生的,你幾號啊?”

“25號。”

徐楚往杯裏倒牛奶的手一抖,雪白的液體潑灑在料理臺。

徐芳琴笑嘆口氣,“9月25號,這也太巧了。”

林琅看了眼徐楚,她找了塊抹布正在擦桌面。

他問,“怎麽了?”

“哦,也沒什麽。”

徐芳琴說話間也轉頭看了眼徐楚,“楚楚以前養了條特別聰明的小土狗,那狗從小陪着她長大,感情特別深,後來小狗走了,就是9月25號這天走的。”

徐芳琴看着徐楚陰沉的臉色,聲音越說越低。

她湊近林琅,捂嘴小聲說,“你敢想啊,她把25號當成狗的忌日,每年還要給它燒紙。給一條狗燒紙,你說奇不奇葩……”

徐楚握着兩個馬克杯走過來,杯子沉沉擲上玻璃茶幾。

“媽,喝牛奶。”

徐芳琴立刻噤聲,朝林琅擠眉弄眼,不敢再說了。

三個人坐在一橫一豎擺放的長形沙發上,一時間都沉默了。

林琅圍捧起馬克杯,将牛奶一飲而盡。

他靜靜聽着徐楚的鼻息。

她垂着眼,似乎心事重重。

“謝謝阿姨和徐小姐的招待,”林琅揉了揉膝蓋,要起身的意思,“我就不繼續打擾了。”

徐芳琴剛要開口留林琅再坐會兒,他沖徐楚使了個眼色,朝窗外揚揚下巴。

徐楚會意,說:“媽,我去送一下林警官。”

不等母親答話,她就去卧室換衣服。

林琅也起身跟徐芳琴打了個招呼。

過一會兒,徐楚穿着白T熱褲,走去玄關穿鞋。

林琅一手插兜,站在後面等她。看她打開鞋櫃的一剎那,他差點笑出聲。

滿滿一櫃子的匡威。

不僅顏色各異,高幫低幫齊全,還有許多他沒見過的聯名限量款,畫着誇張搞怪的彩繪圖案。少說得有二十雙。

徐楚挑了雙繪有小馬寶莉的高幫帆布鞋,彎腰蹲下來系鞋帶。

那動作使她的背與臀之間露出一大片坦白的腰腹,鼓出的脊椎末端一節兩節凸出來,往下延展也隐約可以想見股溝的樣子。

林琅的視線不受控地下移。

他不知道的是,身後的徐芳琴也在冷眼看着他。

下樓後,兩人在小區裏閑逛。人車分流的棕榈園很适合散步,高大的梧桐樹枝繁葉茂,經陽光篩過,給綠草皮投下亮晶晶的光暈。

徐楚踩着光圈一走一頓,手伸進光影裏,就像長出豹紋一樣。

林琅低頭看她。

哪裏像三十歲的女人。

徐楚忽說:“我媽這個人話比較碎,你別在意。”

林琅說,“挺好的,阿姨做飯也好吃。不過叔叔今天不在家麽?”

“叔叔?”

徐楚想了想,反應過來,“你說我爸啊?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離了二十多年。”

林琅點了點頭,再沒多問。

走到一處兒童游樂場。這會是正午,孩子們還沒來玩。在沙堆、滑滑梯與蹦床之間,有兩架空蕩蕩的秋千随風微動。

徐楚眼睛一亮,徑自坐上秋千椅。她腳尖踮着地面,拉着繩子輕晃起來。

林琅走到她身側,手仍插兜,似笑非笑看着她。

徐楚斜他一眼,問:“你剛才,幹嘛學着我夾菜?”

林琅抿起嘴唇,很想笑的樣子。

“我沒有。”

她一臉的不信。

見他呆站着,她搖了搖另一架秋千,“坐過來吧。”

林琅屈腿一坐,修長的兩條腿立刻打起了彎,簡直像在蹲迷你小馬紮。

徐楚別過臉,臉上的笑擴散開來,“你太高啦。”

午後的時光安然靜谧,他們不約而同擡頭看起天空,清澈的像熨燙過的藍襯衫,幹淨的沒有一絲褶皺。

林琅忽然不想聊案子了。

他再次意識到,自己果然不是個稱職的好警察。

即使這世界分分秒秒都在發生犯罪行為,殺人,縱火,奸污……可他現在只想守住眼下這份奢侈的美好。

哪怕只是一瞬間,一瞬間就夠了。

夠讓他在以後刀尖舔血的日子裏,抱守這一點溫熱的記憶過活。他都會感激到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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