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七章
徐楚與陸子帆,兩年的感情糾葛,再牽扯上兩家大人,中間多的是算不清的糊塗賬。
林琅又坐回秋千椅,等着徐楚上樓和陸家人做最後的切割。
幾小時前,他見事情已經解決,本來想走,是徐楚拉住他。
“不是還要帶我吃宵夜?”
林琅低着頭,臉上泛起一絲微笑,像捧着一杯水,小心不潑出來。
他說,“好,我等你。”
這一等,就等到晚上十點。
孩子們盡數回了家,游樂場又變成林琅一個人的游樂場,但他竟習慣這種空蕩蕩。
那夜,他傻抱着康乃馨呆到淩晨三點,不也是這麽過來的。
蹲守工作給他磨出一份耐得住寂寞的好脾氣,況且蹲犯罪嫌疑人和蹲徐楚不一樣。
他知道她一定會來。
在她到來之前,他可以把自己想像成一條小狗。
雪球每天守在家門口,眼巴巴等她放學歸來,大概也是這種心情。
林琅輕晃着秋千,為自己冒出的奇怪比喻而啞笑。
他一個成年男人,為何要去揣測一條狗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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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
徐楚隔着幾米遠就開始喚他。
他笑着轉過頭。
看吧,他一定能等到她。
“走,吃宵夜去。”徐楚說。
\\
沿街不少餐廳都打烊了,兩個人走了一整條街,才在轉角處找到一家營業中的大排檔。
林琅猶豫着腳步,不願進去。
他想帶徐楚吃點好的。
徐楚卻直接去大排檔搭的外棚找了張桌子坐下。
“就這兒吧,我好久沒吃大排檔了。”
“好吧。”林琅輕嘆一聲,把菜單遞給徐楚,“随便點,我請客。”
徐楚歡快笑起來,“行啊,不跟你客氣了,就當慶祝我分手快樂吧。”
雖說是不客氣,徐楚也沒點幾個菜。
她只要了一份烤魚,一盤炒花甲和一碗西紅柿雞蛋面。
等上菜的時候,一陣秋風刮來。
大排檔的“牆”——其實就是一張塑料薄膜,這會兒被秋風吹彎了,漲起來了,像氣球的一個側面。
頭頂上的燈泡也跟着晃動,他們相對而坐的身影就在地面上一左一右地搖擺起來。
林琅驀地想到一張大床,而他們宛在床中央,激烈而又糾纏。
林琅望着地上的影子,想起那個在車裏淺眠的夜晚。
他在朦胧睡意中感知着她的靠近,斂住呼吸,等她越來越近。
近乎期待地,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些什麽。
結果……
只是戳了戳肚皮。
這和逗一條狗有什麽區別?
上了菜,徐楚把烤魚和花甲往林琅那邊推了推,“你多吃點。”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還不餓,只把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端到眼前,“我吃面就行。”
面湯上漂着一個煎蛋。
徐楚用筷子夾起來,咬掉煎蛋邊緣的所有蛋白,倉鼠一般小口小口地啃,最後啃出一枚形狀完整的蛋黃。
林琅睫毛微動。
“你不吃蛋黃?”
徐楚:“嗯,總感覺有雞屎味兒。”
林琅語氣自若:“你不吃的可以給我。”
“啊?”
徐楚一愣。
她吃過的食物,要給他?
林琅神色如常:“免得浪費。”
“噢……”
這話倒也合理。
徐楚夾起蛋黃,放到林琅碗裏。他把蛋黃塞進嘴,一口吞下。
吃相并不貪婪,卻很利索。
徐楚心裏忽然湧起一汪溫柔。
與林琅比起來,陸子帆是多麽的不潔。
而林琅的潔淨幾乎是浮在臉上從不隐藏的。
幹淨而淡雅,連吃一顆蛋黃也像發育期長身體的大男孩,利落地吞噎,再慢慢咀嚼,要等到吃完嘴裏的東西才開口說話。
徐楚的心沒來由地晃蕩了一下。
她問,“想喝酒嗎?”
林琅第一反應是她那天喝完清酒的迷離模樣。
不過今天離家近,就算醉了,也方便送她回家。
他點頭,“喝呗。”
徐楚要了半打啤酒。
她拉開易拉罐,先喝一大口,雪白泡沫堆了滿嘴,眼裏開始變得亮晶晶的。
林琅擡眼看她,又移開視線,漫不經心問起。
“你跟男友……前男友,最後談的怎麽樣?”
“主要是跟他媽談。”
徐楚打了個長長的酒嗝,笑道,“陸阿姨是個敞亮人,上樓後一直給我道歉,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兩家人心裏明白,我跟陸子帆都沒有複合的心思,索性把話說開了,我把陸家給的彩禮也退回去了。”
林琅拿筷子尖去戳盤裏的糖蒜,在想徐楚的言外之意。
她沒有複合的心思,有的是什麽心思?
他繼續:“然後呢?”
“然後?”
徐楚眨了眨眼:“我把他這兩年送我的禮物,轉賬的紅包全記了賬,折合成人民幣一次性還給他了。雖然他出軌有錯,但我也不想落人口舌,花幾萬塊買個徹底的了斷,挺劃算的。”
“你做事倒是幹淨利落。”
林琅輕笑,邊說邊低下頭,就着幾瓦的白熾燈,用尖筷挑出烤魚魚肚上的刺。
他夾一塊完整的魚肉放進徐楚碗裏。
“別光顧着喝,吃點東西墊一墊。”
徐楚此時有點暈乎,她又開一罐酒,舉到林琅面前。
不滿似的。
“你倒是也利落一點,陪我喝呀!”
林琅看她一眼,沒有遲疑。
接過啤酒罐,仰頭就是一頓喝。在東北上大學別的沒練出來,酒量是不可能差的。
徐楚雙手撐着臉頰,看他喉結如橄榄核一般上下滾動,很迷糊地笑起來。
林琅對瓶吹完一聽酒,微側過臉,打出一個短促的酒嗝,雙頰泛起一絲紅暈。
徐楚盯着他,也是臉紅紅的。
“心情好些了?”
他問着,又開一罐酒,泡沫嘩啦漫出瓶口,仍是三兩口喝光。
徐楚仍捧着臉,笑得睫毛簇擁到一起。
“還不錯。”
她又醉了。
林琅突然就來了一陣親昵,想把徐楚摟過來,好好地裹在夾克衫裏面。
他請她去一個像樣的地方吃飯。
最起碼,四周有真正的牆。
最後,徐楚喝了一罐啤酒,林琅喝了四罐。
趁徐楚不注意,他往嘴裏飛快塞了一片達喜。
胃痛如同海邊的暗流,總是一陣一陣襲來。
所以他口袋裏永遠備着一板胃藥。
臨近12點,兩人是大排檔的最後也是唯一一桌客人。
他們步行走回棕榈園,金色的路燈下,林琅才意識到徐楚今天穿的這一身其實很性感。
纖細繁複的蕾絲花邊裙,隐約現出她的白色肩帶。雖穿了長靴,但大腿和膝蓋都露在外面。膝頭紅撲撲的,想是有點冷。
他細看了一會兒,感覺她膝蓋上的淤青還沒完全消失。
“你瞅啥呢?”
徐楚搖頭晃腦,學東北口音問他。
林琅哈哈大笑。
南方人學東北話總有股童稚般的逗趣。
雖然他也是南方人,但畢竟去沈陽讀了四年警校,口音早被東北室友帶偏了。
“瞅你咋地,稀罕你,不能瞅嗎?”
他大着膽子。
這句話語速太快,還帶着拐彎抹角的轉音,徐楚一時沒聽明白。
她直勾勾看着林琅,忽問。
“你還有煙嗎?我想抽。”
林琅認真盯她,“徐楚,你學壞了。”
“少廢話,有沒有吧。”
林琅停在一盞路燈的下面,順勢靠在電線杆上。
他無奈笑着掏出煙盒,正好還剩最後兩根煙。
林琅抽出一支放進嘴裏,最後一根遞給徐楚。
她叼煙的樣子,就像小孩銜巧克力棒。
林琅捺燃打火機,給自己點上煙。
徐楚盯着他手裏的打火機,伸手要拿。
他卻把握着打火機的手伸進夾克衫口袋,彎下腰,把煙對在徐楚的煙頭上,輕吸了兩口。
橘色星火在他們之間亮起,又很快消亡。
很快,青煙絲絲縷縷升騰起來。
林琅近看着徐楚的眼睛,亮盈盈的。微卷的長發貼在她臉邊。
他站直身子,靠回電線杆。
徐楚仍銜着煙,嘴裏含混不清,“林琅,你什麽意思?”
林琅在煙霧中微眯起眼,“給你點煙。”
“點煙?”
徐楚挑挑眉,鼓起嘴,将吸進嘴裏的白煙原封不動吐出來。
她還不會吸煙入肺。
林琅樂了。
徐楚瞪他,“不行麽?”
林琅刮了刮鼻子,忍住笑。
“當然可以,這樣更健康。”
五分鐘後,他們就走到棕榈園門口。
徐楚聽見林琅輕嘆了一口氣。
圓環的獅頭噴泉無休無止吐着水柱,灑下一圈水簾,在夜幕下美得很不真切。
幾滴水花濺到他們身上。
林琅雙手抄進夾克衫口袋,仍是懶洋洋的語氣。
“早點上去吧,外面冷。”
徐楚被夜風吹得很清醒。
她知道,不出意外,這将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林警官,這段時間真的謝謝你。”
對一個人的稱謂能夠反映潛意識麽?
她想靠近他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喊他林琅。
可一旦距離拉遠,她便只能叫他林警官。
徐楚靜默一會兒,又說:“以後……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潛臺詞便是再也不見。
林琅一怔,滑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他沒再接話,只看着地面上的影子,輕聲說。
“你上去吧。”
徐楚盯着林琅的衣領。
黑色防風夾克裏穿一件淺灰棉衫,他和純棉質感的衣服看上去很搭,因為足夠溫暖。
她推演着陷落在他懷裏的觸感。
“拜拜。”她說。
“再見。”他答。
徐楚在心裏默念。
這樣很好——發乎情,止乎禮,沒有比點到為止更好的結束方式了。
沒了案件的糾纏,他們終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可她從始至終都不敢擡頭看林琅的眼睛。
徐楚背過身,走進棕榈園,背着臉也可以感到他灼灼的目光追在她身上。
明明背對林琅,徐楚卻很難大口呼吸。
血液轟隆隆地流遍全身,很燙。
她加快步伐,逃離他的視線。
\\
這個周末,徐楚開啓了人生中少有的感情空窗期。
徐芳琴想她剛失戀,心裏不好受,也沒再數落她又是淩晨回家。
社交媒體也很懂事,接連幾天推送的帖子都是“大齡分手如何自救”。
她哭笑不得。
不過是結束一段感情,怎麽弄得像失孤老人一樣可憐。
徐楚恢複了單身時期的活動,給周末兩天安排滿滿行程:上瑜伽課,跳爵士舞,約許久不見的姐妹喝下午茶。
只有到了晚上,素面朝天地躺上床,水漫金山的孤寂感才會湧進心房。
她确實很失落。
但她不敢細想,自己究竟在為誰而失落。
每天早晨,徐楚拉開窗簾,總會有意無意看一眼游樂場的方向。
秋千架空空蕩蕩,再也沒有人會等在那裏。
捱過最難熬的兩天,來到周一,徐楚重回尚麗小學。
一進辦公室,同事們如迎英雄凱旋而歸,窸窸窣窣地和徐楚聊起八卦。
她才聽說郭莉被調離教務處,去了後勤部負責雜務。
課題組一位老師暗暗給徐楚豎了個大拇指。
“多虧徐老師,瘟神終于走了。”
她赧然一笑。
全校晨會,徐楚站在操場講話臺上,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性教育演講。
待她說完,全校師生靜了一霎。
很遠的地方,有一雙單薄的巴掌先拍起來。
這微弱的一聲鼓勵率領起一片巴掌聲。
徐楚下了臺,馮元立即點頭哈腰去迎她,說要引薦她見一個人。
“誰啊?”
“咱們家長委員會的會長,他今天也來聽演講,非常欣賞徐老師。”
徐楚被領着走向教學樓邊的參天古榕。
她記起,這正是剛才那記單薄的巴掌響起的方向。
樹下,站着一個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勻稱,很難得地沒有發福。他戴無框眼鏡,穿白襯衫、褐色西服和馬甲,胸前橫着金表的鏈條。
一個舊時代的紳士,像從《唐頓莊園》走出來的人物。
徐楚悄聲問,“這是哪位家長?”
馮元伸出手帕擦着腦門的汗,谄笑附耳道,“白心言的父親,白永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