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章
夜幕如緞,縱貫南北的京廣高速燈光閃爍,車流不斷。
白色帕傑羅緊跟一輛廂式貨車,同時停在了高速收費站的窗口前。
檢票員先給左側的貨車收費。
車上放着鼓噪的DJ曲,駕駛位上的兩個中年男人聽得迷狂,一邊大口嚼槟榔,一邊掏出皺巴巴的紙幣伸進窗口。
副駕駛上的人跟着音樂搖頭晃腦,不耐煩催促道。
“搞快點!”
女檢票員掃他一眼,遞出發票單,摁下通行鍵。
而窗口右側,白色越野車裏的兩個男人就頹廢多了。
離合器邊的扶手盒上堆着泡面碗,喝光了湯的塑料碗一個落一個。
駕駛位的年輕男人頭發亂蓬蓬,發黃的白襯衫很皺。他大腿邊倒着一個塑料瓶,裏面是渾濁的棕色液體。
幾根煙頭在尿液裏浮浮沉沉。
“麻煩快一點。”
男人盯着開出收費站的廂式貨車,接過發票單,貼着緩緩升起的自動欄杆,一腳油門沖出了站臺。
檢票員探身看了眼車牌號,這輛全是泥點子的越野車——
一座行走的垃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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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雲城開過來的。
副駕駛位的楊小江摘下眼鏡,用力搓了把臉。
“媽的,跟了一天一夜,還在陪他們繞圈子。”他罵道,“我懷疑前面那兩人早就磕.嗨了。”
前方的紅色廂貨裏裝了一批青海運來的麻黃草,冰.毒原料,要經雲城送往湖北的制毒工廠。
這是自那晚活捉豹哥後,從他嘴裏吐出來的唯一一條情報。
貨車上的人似乎有了警覺,出雲城地界後就一直在高速上繞彎,并沒有直接開往湖北方向。
煙味,汗味,泡面味在狹小的空間裏混雜難辨。
林琅和楊小江在車裏腌了一天一夜,看彼此都像看一堆腌得爛乎的鹹菜。車窗外的光一縷一縷撲進來,映出他們面如菜色的臉。
兩人咂吧着幹枯的嘴唇,盡量少說話,因為一說話,口腔裏就溢滿了苦味。
林琅腰部以下的區域已經全沒了知覺,只知緊繃起小腿肌肉将油門踩到底。
他開得越來越遠,一路向南,離雲城已有三百公裏。
但接下來會跟着貨車開往哪裏,他心裏也沒底。
臨近某個公路出口時,貨車忽然變道,沿高速出口開進路燈晦暗的省道。
周遭的視野暗下來,車窗兩邊是廣闊無際的田野,沒有村莊與人煙。
林琅打開兩束遠光燈,與貨車拉遠了距離。
岑寂無聲的黑暗中,林琅頭一次感到無望。
在這場“9·12”專案行動中,他越深入探查就越迷茫,所有人,吳書達,餘唯,楊小江,包括他自己,根本被耍得團團轉。
質檢員李鋼死了,查不到任何監控。分屍案出了,無法确定死者身份。警方像無頭蒼蠅一樣尋找一切有可能的突破點,現在又要調動警力跟蹤這起毒.品線索。
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操縱着他們的行動,所有人都成了掌中之物。
在濃郁的虛無感徹底漫上心頭之前,廂貨在前方五百米處突然熄了火。林琅跟着急剎車。
猛然的前傾中,他回過神來。
“師父他們跟上來沒有?”他問楊小江。
對講機斷斷續續,傳來吳書達的聲音,說他帶的增援隊離他們還有幾公裏,要他們原地待命,等人齊後再行動。
“怎麽搞?等還是不等?”楊小江猶豫着。
林琅看向車前方。
廂貨上陸續跑下兩個男人,他們神情亢奮,在車燈光柱裏搖晃着四肢,瘋瘋癫癫跑進了路邊的水稻田。
林琅關掉車燈,熄火,從腰間槍套裏取出手.槍。
“來不及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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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滿月光的卧室裏,徐楚從夢中驚醒。
數天前,她正式搬進江欣苑,住進林琅家對面的小區。對這間新家,她還很陌生,經常在睡夢中覺得自己身在異處,滿身冷汗地醒來。
搬家當天,徐芳琴和宋勉文都來幫忙。
宋勉文買了鮮花,水果和小家電,顧名思義給徐楚暖房。徐芳琴則搬空了家裏的冰箱,把食物全部移植進徐楚的冰箱。
她一進屋就開始掃地,拿掃帚探進每一處犄角旮旯,清掃前一戶主人留下的陳年垃圾。
邊掃還得邊唠叨。
“我真是搞不懂你,放着棕榈園的大房子不住,來住這種房齡十幾年的出租屋,抽什麽風,體驗生活,啊?”
徐楚不答。
面對母親的責難,她現在學會了用沉默反擊。
這是身處叛逆期的孩子慣用的招術,而且顯然很管用。
徐芳琴見徐楚不睬她,又轉頭和宋勉文訴苦。
“小宋,你做記者見得多,你勸勸她。那些社會新聞裏面,大齡女青年碰上年輕小白臉,是不是都沒好下場?不是被騙錢就是被騙色。”
她瞅徐楚一眼,拉高音調。
“我在外面辛辛苦苦開店賺的錢,可不能被那小白臉嚯嚯走了。我是不指望她給我養老了,以後我自己住養老院去!誰也別想打我存折的主意。”
宋勉文幹笑着,“阿姨您別氣,楚楚跟我說過,她啊就是剛跟小陸分了手,覺得無聊,才找那個小警察玩一玩,他倆成不了的。等她玩膩了,自然會找個門當戶對的……”
徐楚走進卧室掩起房門,把兩人的聲音隔絕在外。
母親并不懂一個道理。
所有的兒戲都是不能去硬生生斬斷的,本來兒戲自生自滅,你一斬,它疼了,反而至死不渝了。
徐楚抱起床上的小熊,環視一圈,很滿意這間兩室一廳的出租房。雖說是兩室,但她壓根沒想過将另一個小屋打造成客房。
一張床就夠了。
她特意選了朝南的屋子做卧室。
寬兩米的大床同樣架在窗邊,出太陽的時候,滿室暖陽會把被子烘得暖乎乎,曬出一股清新的幹草香。
他會喜歡的。
這座房子就是她的心,此心不留客,只留一個人。
因此,在他到來之前,沒有人能真正為她暖房。
徐楚翻被坐起身,打開臺燈看了眼手機,淩晨兩點。
手機屏幕空蕩蕩的,沒有短信和電話。她又重重倒進枕頭裏。
這期間,她和林琅發過幾條短信。他隔好幾個小時才會回複。所以她掌握的信息很有限,只知道他在外省,在開車。
活了三十年,徐楚才發覺自己是個極有耐心的人。獵人。
在獵物入口之前,她可以施展無限的忍耐與包容,等待獵物變得可口美味。
很多時候,這只獵物還很懂事,真的和小狗認主一樣,殷切期待着她的垂憐。
一次課後,白心言走到徐楚身邊,偷偷問她。
“大哥哥那天告訴我,他上輩子是你養的小狗,輪回轉世才來到你身邊,是真的嗎?世界上真的有輪回嗎?”
徐楚還記得雪球第一天來到家裏的膽怯。
它雪白的大尾巴細碎地發着抖,第一眼看見徐楚,只敢腼腆地伸出舌頭,在她手心舔一下。直到明白這樣做是被允許的,才熱情地舔起來,舔到她不舍得也不忍心抽回手。
林琅不也是如此。
總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以直白到冒犯的眼神觀察她。而她一轉頭,他的目光便慌亂逃奔了。
她清楚記得,是她主動第一次握住他手腕的。
那之後,他才仿佛得到首肯,愈發大膽地與她産生有意無意的觸碰。
肌膚的相碰打開了閘口,所有的感知通過它釋放出去。性的官能擴大,推移,逾越二十世紀心理學所指的三個性感區域。
手腕,喉結,頸窩,乃至耳垂……
他們身體的每一寸領土都成為可耕的沃土,他與她的欲望也在這之上得到疏通和交換。
她喜歡用力揉他的頭發,他乖順的模樣簡直和雪球如出一轍。
以前她老把雪球一身白茸茸的毛倒着撸,它一點也不抗議,只是等她撸完,再甩甩腦袋把毛抖順。
當她貼上他滾燙的頸窩,能清楚聽到喉結吞咽的滾動聲。那就像她兒時枕着雪球肉粉色的肚皮睡覺,聽見那薄薄的皮層之下,一鼓一鼓的心跳聲。
那年徐楚七歲,已經領悟到生而為人可領悟的最美好的感情。
一個完全獨立于你之外的存在,願為你展現最柔軟最脆弱的部位,把命都交給了你。
那等于告訴你,主人對我——
怎樣都可以。
徐楚開始回味那個熱烈的濕吻。
她基本可以确定,他是她遇到過的外貌、身材、體力、性情最好的男人。
方方面面的好。
她記不起自己還對誰有過這樣蓬勃的欲望。
徐楚快要沉沉睡去時,手機屏幕忽地亮起來。她的心跳一突一突。
是他的電話。
他要來找她了。
“林琅!”她驚喜喊出聲。
“是徐楚……”說話的人帶着南方口音,“徐小姐嗎?”
“我是,怎麽了?”徐楚坐起來,捂住了胸口,已經開始感到疼痛,“林琅呢?”
“他……”
這人的聲音小了些,似乎在回頭查看什麽,背景音十分嘈雜,但徐楚腦中一片寂靜。
他問,“你可以來醫院看看林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