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周一,徐楚在尚麗教書五年來第一次請了病假。

她發燒了。

雖然從林琅家走回出租屋只要五分鐘,淋了一點小雨,但她還是很不争氣地燒到了37.3度。

一個微妙的溫度。

那個人的平均體溫永遠是37.2度,高出0.1度,都算發燒。

徐楚躺在床上,微微發冷,感覺腦袋裏有水在晃。

她暈乎乎的,仍在為幾天前鬧分手而生氣。

她與他,稀裏糊塗地在一起,稀裏糊塗地分開,彼此甚至都沒有說過一句喜歡。

這樣的感情多像一場低燒,他們受男女之間最本質的欲望驅使,沖動過後,熱情很快就冷了。

她輕輕按着自己的心,希望它能快點降溫。

輾轉難眠,徐楚又爬了起來。

她必須做點什麽,來加快降溫的速度。

首先,是将那件染着他氣味的黑夾克洗幹淨。

她把夾克衫扔進洗衣機,猛倒洗衣粉。清洗過後,夾在陽臺晾衣繩上暴曬。曬死他的菌群和他的味道。

然後,處理那只警察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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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楚把小熊胸牌上的名字和警號翻了個面,露出空白的一面。看了看,還是不過意。

她又把小熊趕下床,塞到沙發最角落,取下墨鏡,讓它正對一面65英寸大電視。租房時,她特意選了這間有電視的屋子。

摁開遙控器,随便挑個電視劇。她對瞪着圓溜溜眼睛的小熊抱臂冷笑,“看吧,看不瞎你。”

最後做徹底的數字化切割,她删掉了他的手機號與短信記錄。

這一步略有難度。數據雖然清空了,但她卻把11位手機號記得滾瓜爛熟。

徐楚心一橫,把他關進了黑名單。

一番操作之後,徐楚解氣許多,再量體溫,燒也退了。

她第二天正常上班。

老師們都在讨論陳宇父母突然去世的消息,不少人還記得校慶夜的混亂,以及陳宇口出狂言的那句話。

【他憑什麽打我,我爸是科長!】

陳宇的奶奶拖着他來找徐楚申請轉學。

這位從鄉裏趕來的老人因悲恸顯得很呆滞,她接過一大摞手續單,哆嗦着手腕子挨個簽字。

陳宇躲在奶奶身後,眼裏的光徹底熄了,再也沒有鋒芒和生息。

這更讓徐楚确定她的猜測。

陳宇父親是靠努力一步步爬到的科長位置,沒有過硬的背景與人脈,才在這場交鋒中丢了性命。

她又想起林琅和李師庭提起白永征時諱莫如深的表情,有一陣不安。

在這風朗氣清的年代,真有那種滔天的權勢,能把人命玩弄于股掌嗎?

等陳宇和奶奶離開,一個小小的身影伏上辦公桌。

徐楚擡頭,對上白心言漆黑的瞳仁,她渾身微震。

他仍是孩子般無邪的表情。

“徐老師,我爸爸想請你吃飯。”

校慶之後,白心言經常主動找徐楚說話,他确信自己是被老師偏愛的那一個。

徐楚感到發怵。

“啊,是因為校慶那次嗎?心言幫我轉告你爸爸,他的好意我心領了。老師最近感冒了,就不吃飯了,免得傳染給你們。”

白心言卻歪頭看她,“老師你哭過了?”

“沒有啊。我只是生病了,沒睡好。”徐楚揉眼睛證明給他看。

“沒睡好會有黑眼圈,不是紅通通的腫眼泡。”白心言咯咯笑起來。

孩子們吐出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徐楚無力招架。

“……要上課了,你快回班上吧。飯,我就不吃了哦,謝謝心言。”

她确實該和這孩子保持一點距離了,如那個人所說。

哄走白心言,徐楚掏出化妝鏡,發現自己的眼睛果真腫成了一對杏子。

不過一個月,她就經歷了兩次“大齡分手”,這次還是被分手。想想就來氣,以往哪次不是她甩男人。

活到三十歲,她已很擅長用身體說話。她的下巴、肩膀、腰肢和屁股,既會反駁、提問,也會嗔怒、撒嬌。

這類女子往往不是最驚豔的,卻最善于點燃男人的欲望又平息他們的欲望。

徐楚真想重回黛螺廟找神婆再算一算。

那人哪裏是來報答前世恩情的小狗,分明是段孽緣——她一代熟女竟然栽在一個沒談過戀愛的處男警察手裏。

江安區公安分局。

在香煙的霧障中,會議室氣氛凝重。

刑警隊幾天前提審完夏春移交給了檢察院,根據所掌握的證據,他身上起碼背負十多條罪名,包括但不限于非法制造、買賣毒品罪;敲詐勒索罪、組織□□罪、開設賭場罪。數罪并罰,死刑是沒跑的事實。

死到臨頭的夏春對這些罪名供認不諱,唯獨不承認他殺過人。

吳書達模仿着夏春被帶走前的最後一個動作。

雙手一攤,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态度,“我都是要判死刑的人了,做過的事我認了。但這兩條人命,我不認。”

他又補充一句,“質檢員死在誰的工地,你們他娘的心裏沒數?!”

話沒說完,他擰着脖子就被檢察院帶走了。

吳書達重重嘆口氣。

“先是質檢員,再是無名女屍,現在城建局科長和他老婆也死了,一個多月,四條人命啊!省廳的領導最近發了話,再給一個月時間,徹查白永征,到那時還查不出來什麽東西,我陪着大家一起滾蛋。”

餘唯翹着二郎腿,在桌下散漫地抖起腿。

“林琅不是認識一個女老師,正好是白永征兒子的班主任嗎?找她做線人試試。”

林琅冷眼掃他。

“學校裏的老師,對家長能有多少了解,沒必要通過她查案。”

餘唯不看他,臉朝吳書達說話。

“四條人命,就僵在這兒了?總得想辦法破局吧,不去問怎麽知道有沒有線索!”

“你他媽想破案想瘋了吧?好端端把無關的人牽扯進來,還嫌死的人不夠多?”

林琅朝桌上一拍打火機,忽然來了一肚子火。

餘唯依然是一副看戲模樣,笑着譏諷道,“是你他媽想女人想瘋了吧?為了個女人妨礙查案。”

林琅轟然站起,椅子腿給木地板劃拉出一聲刺響。一旁的李師庭立即拉住他袖口。

眼看兩個人快打起來,吳書達在林琅還要辯争時開口大罵。

“你小子注意對上級的态度!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你不就是喜歡人家女老師嗎,我告訴你,她還就和這次案子有關系了!她是我們了解白永征的唯一線索,找她來問問情況再合理不過。這件事你先回避,交給餘唯去處理,別給大夥添亂!”

所有人都聽出來,吳書達是袒護自家人的罵法。

如此幾番,他聲色俱厲,卻暗中把矛頭撥轉過來,掰開了互不對付的兩個人。其實是大罵小護短。

散會後,對桌而坐的兩個人一動不動,都知道吳書達那一通教訓沒有化解彼此的怨火。

餘唯抱着胳膊,雙腿交叉,跷上了會議桌。

林琅則死盯掉漆的桌面,不濃不淡的眉毛此刻全擰在一起,成了凝重的山峰。

會議桌的桌子也曾漆得閃亮,但多年來被煙頭灼眼,早已傷痕累累。多少個煙頭從煙缸的小山上跌落,将它們的故事永恒烙進了木頭桌面。

餘唯先開的口,“聽說你們已經分手了,前任而已,惦記她做什麽?”

林琅就像給捅疼了某處那樣擡起頭。

他想反駁,卻無法辯駁這一點。

餘唯哂笑道,“上次□□的事我可是幫你免了不少麻煩,你這次就不能配合我一下?”

林琅眉梢一挑,“配合你,做什麽?”

“老一輩抗戰的時候,國軍的空軍有個傳統,要是有執行任務的飛行員犧牲了,他會在遺書裏把老婆托付給自己的戰友,他們把這叫做‘交接’。”

餘唯眼裏的笑意更深了,“你再過幾天要去複檢了吧?”

“餘唯我X你媽!”

林琅跳上桌子,抓起煙灰缸就往他臉上砸去。

這一番扭打的勝負早有定局。

林琅還沒好全乎的手心,右腿,都是餘唯的靶子。他拳頭處處落在林琅傷口上,沒幾個回合,就把林琅反扣在坑坑窪窪的木頭桌面。

厮打中,林琅腦袋磕上煙灰缸,那拙頭拙腦的一塊整水晶,立即讓他額頭血腫一片。

餘唯沉了沉手臂,讓身下的人動彈不得。

“你不覺得這對你也是個機會嗎?讓她跟我試一試,就知道她對你有多少感情了。”

林琅太陽穴上崩出一道霹靂形狀的紫青血管,一突一突。他心髒跳得相當吃力,血液稠稠地在腦血管裏一次次費勁的通過。

他和餘唯之間最早就潛在的破裂,現在成熟了。

會議室門大開着,幾個路過的民警沖進來拉開了兩人。

結局是兩人輪番找吳書達做檢讨。

晚上六點,徐楚瞅準街邊一個空位,把車泊了進去,步行走回小區。

這條老街一到晚上,就勃發出髒兮兮的活力。油炸臭豆腐、烤冷面的攤子三步五步一個,油膩的秋風穿行在葉子枯黃的法國梧桐樹梢上。

她走過沙縣小吃店,走過山寨蜜雪冰城,走過一家刀削面館。人已經走過去了,腳步一頓,又倒退回來。

徐楚掀開黏乎乎的塑膠門簾,腳下生風地走過那張門口的長桌。頭埋在碗裏的男人嗆着似的,哧溜嗦面的聲音來了個急剎車。

她背靠他坐在另一張桌上,沖收銀臺喊道,“要一碗臊子面,加辣。”

身後人停了一會兒才繼續吃面,動作文雅許多。

她靜靜聽着,聽他用筷子夾斷面條送進嘴裏,抿嘴咀嚼。聽他拿小勺舀起面湯,小狗嘬奶一樣默默嘬湯。

她的面很快端上來,徐楚沒吃幾口,身後人便起身走了。

她加快進食速度,等吃得差不多了,臨走前看了眼他的碗。

面湯喝光了,狗舔過一樣幹淨。倒是給店家省事,不用洗碗了。

這會有許多人出來覓食,街上鬧哄哄的。徐楚邊走邊看五花八門的小吃攤,忽然瞥見便利店門口的電線杆下,杵了個電線杆一樣的人。

她想這人的腿傷大概好得差不多了。兩腿一站直,人就站成傲然挺拔的松林。

林琅穿一件灰色帽衫外套,黑衛褲,運動鞋,像樸素的男大學生。

他指間撚了根煙,正低頭嗅着煙絲。

在她面前倒是挺會裝出戒煙模樣,背地裏不知道抽了多少根呢。

徐楚心裏鄙薄着,眼睛卻全長在他身上。

林琅一擡頭,隔着小吃攤的人叢與她對望。一绺劉海垂下來,半掩半露出一雙雨中小狗哀哀的眼睛。

她的心跳全亂了陣腳。

他在等她?

徐楚僵着轉動脖頸,提腿過馬路。

慶幸她的小區在對面,不用沐浴他的目光走過他身邊。

徐楚的步子越來越快,幾乎是倉皇逃進了江欣苑。

她不時微微側臉,拿餘光去瞧身後,一撇灰色的人影,和她拉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無論她怎樣邁開大步,他永遠保持恒定的加速度,跟着她。

走到某一棟樓的單元門口,徐楚停下腳步,猛地回頭。

林琅也停住,隔她兩米遠。

“你跟着我幹嘛?”她沒好氣地問。

“你來這裏幹嘛?”

他還不知道她就住自己對面。

“我家就在樓上,不回這裏回哪裏?”

林琅刮了刮鼻尖,笑意湧上來,他忍住。

“回個家,至于走出競走的速度麽?”

徐楚掃了眼他的右腿,此時沒有站直,微微打了個彎。

誰讓你瘸着腿還要跟的……

她目光上移,看見他似笑非笑的臉就來氣。

還有那件帽衫外套,拉鏈全敞着,左右兩邊的抽繩一根特別長,一根特別短。

沒有強迫症的人看了也要難受死。

徐楚扁扁嘴,懶得理他。

她一進電梯,他也跟着幾個住戶進來了。

徐楚摁了個9樓,移到角落,與林琅形成一個對角線。

電梯燈亮,他們前後腳走出去。

這層樓是一梯五戶,林琅看了眼各家門口,很快确定了貼着前一年春節對聯的房門是徐楚的家。

徐楚轉過身,白眼快翻到天上。

“你想幹嘛?”

林琅倚着牆根說,“送你回家。”

他自從受傷後就養成這麽個習慣,一有着力的地方就歪過去,盡可能地省勁。整個人沒以前那麽端正了,懶散了,痞了,還蒙上點憂悒氣質。

“我們已經分手了。”

“這二者不沖突。”

徐楚作罷,掏出鑰匙插進孔裏。

在擰開鎖芯之前,她回頭走到林琅面前,把他極不對稱的拉繩各自一拉一扯。他脖子一緊,不由得縮了一下。

“你幹嘛呢——”

徐楚比對着兩邊抽繩的高度,終于一致了。

她舒坦許多,拍拍他的胸膛說,“給你整理儀容。”

站得近了,她才看清他劉海覆着的額邊有些血腫,嘴角破了一塊,脖子也有紅指印的勒痕。

似乎不拴着他,他就會自己跑出去幹架,跟雪球一樣一樣的。

以前每次脫繩遛彎,雪球回家必然帶着滿身傷,不是毛被薅禿一塊,就是黑鼻子汩汩冒血,更有時連胸脯都血淋淋的,一看就是和外面的藏獒、德牧或是野狗幹了仗。

她扼住邀他進屋貼創口貼的沖動。

林琅挑挑眉,“遺容?”

徐楚抿唇笑了,手剛要放下又被他捉住,“這兩天有沒有人給你打過電話?”

“關你屁事。”

她輕盈吐出這四個字,渾身舒爽。

她要讓他知道,從他請她下床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成敵人了。

“如果有陌生電話,或是聲稱警局來的人來找你,不要搭理。”

林琅攥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聽到沒有?”

“我自己有分寸,不用你管。”

“你最好是有。不要引火燒身,徐楚。”

他松開手。

徐楚晃了晃被捏疼的手腕,問:“你不就是警局的人?”

林琅看着她的眼睛,答得坦然,“我找你不為工作,我是以個人名義好心提醒你。”

“像你這樣跟蹤女人回家的變态,警局管不管?”

“不管。因為我就是警察,有義務保護公民的安全。”

他明媚一笑。

徐楚朱唇輕啓,“雙标狗。”

林琅眉毛一擰,“……你再說一遍?”

徐楚扭過頭,飛快擰開鑰匙,趁身後人飛撲上前的時候将他關在了門外。鎖闩吧嗒一扣,反鎖。

爽,太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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