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兩天後,林琅複工。

他找出壓箱底的警服,穿戴整齊,回局裏開表彰大會。

那次緝毒行動成功攔截了重達1噸的麻黃草,吳書達帶領後援隊搗毀了夏春開在湖北的制毒工廠。

順藤摸瓜,夏春名下的多處涉黑涉黃産業——賭場,KTV,洗浴中心也被一并查封。

吳書達的一中隊記集體三等功,林琅、楊小江記個人三等功。

年過半百的劉局把大紅證書鄭重交給林琅的時候,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小夥子,未來可期!”

他看着眼前滿頭肅殺白發的局長,眼眶一熱,擡手向劉局行了個軍禮。

出警局時,外面下起了大雨。

灰暗的雨斜斜掃過來,裹着微寒的秋風,下午五六點的光景,天空瞬間黑了。

林琅屈身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右腿,他還沒法開車,而這下班的晚高峰,也是很難打車的。

他冒雨走了兩步,雨水噼啪落在鋼硬的肩章上,帽檐上,眼眶都被水打痛,他又退回門廊。

這時,一把透明雨傘撐到他頭頂。

“你家住哪兒?”

李師庭也穿一身警服,與他并肩站着,“我送你。”

林琅轉過頭看了眼李師庭,他的眼睛在警帽陰影下探詢地閃了一閃,然後報出小區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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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者小鎮裏,往日下棋玩撲克的老人們都早早歸了家。

路上的行人不多,徐楚是其中一個。她一手撐傘一手拎菜,雨點砰砰打在傘上,雨簾之外的視野模糊得如同嚴重失焦的黑白電影。

哼哧爬上六樓,徐楚熟練地開鎖進門,發現玄關邊多了雙兔子頭的粉棉拖。她伸腳踩進去,正是她的鞋碼。走起路來,兔子耳朵就随腳步上下擺動。

她歡快地跑進廚房,俨然女主人模樣,把廚房當作了主場。今晚的食材很豐盛,有蝦,肥牛和火鍋食材,正好煮一鍋暖和的泡面。

聽到門鎖聲,徐楚翹着兔子耳朵吧嗒沖到門邊。

門打開,她笑道,“今天做了豪華版泡面——”

門外,同穿警服的兩個人有些驚訝。他們頭戴寬檐警帽,胸前星星點點。

徐楚也愣了神,仿佛看到一對英氣十足的警隊伉俪。

而她穿着粉圍裙,從熱氣騰騰的廚房奔出來,滿面油光。

徐楚尴尬地在裙擺擦了擦手,像個無措的小保姆。

不知怎的想到個很難聽的詞,倒貼。

林琅沖徐楚咧開一個笑,眉宇間很純潔,“你來啦!”

他的驚訝是驚喜。

說完朝旁邊的人努努嘴,“這是我同事小李,你們之前見過的。”

李師庭摟着林琅的手放開了。

她挽臂的那只手是慢慢放下來的。

正因為慢,才讓這動作顯得無比正直。林琅腿腳上樓梯不方便,她去扶一把再自然不過了。

只有做賊心虛的人,才會急于撇清關系。

李師庭語氣淡然,“我的任務完成了啊,你安全到家了。”

說罷就要走。

徐楚眼尖,看見李師庭半邊肩都濕透了。藏藍色警服暈濕成黑色。

剎那間出現的敵意對峙,被她在心裏化解了。

一個默默喜歡林琅,願意為他撐傘而淋濕自己肩膀的女孩,又有什麽錯呢?

“留下來吃個飯吧。”

她不由自主地開口,“外面雨太大了,等雨小點兒再走。”

林琅沒想到徐楚會留客,他視線落在李師庭的肩上,附言道,“進來吧,今天多虧你了。”

廚房裏,玻璃窗上凝了一層白色的水汽,悶悶的,很濕潮。

前幾天買的大黑魚被林琅用紅色塑料桶養起來了,此刻正在水裏無聲地擺尾。

徐楚又往咕嚕冒氣的鍋裏添了許多面條。

林琅走進來,一身挺括的警服顯得廚房更逼仄了。

他脫下警帽,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徐楚。

“今天局裏給我表彰了,還發了獎金,有2000塊。”

語氣是孩子讨賞的高興。

徐楚往鍋裏倒着醬油,掃了眼銀行卡。

“你這一趟挨了刀子,還差點染上艾滋,他們用2000塊就打發了。”

林琅沉默了。

徐楚心裏突然害怕起來,她也沒想到自己言語會如此尖酸。什麽時候開始的?

簡直活活地重複了母親,專門揭短,專門戳人痛處,第一反應永遠是打壓式的嘲諷。

“話不能這樣說。”

林琅的眸子暗下去,但手仍低舉着,“這卡你拿着用,我想給你。沒設密碼。”

“我不要。”

徐楚盯着鍋裏沸騰的面條湯,說:“給我算什麽意思?給保姆的夥食費?”

她剎不住車了。

也不知自己在怄哪門子氣,成了個肚小量狹的女人。明明是她邀請他同事進屋的。

林琅攥緊銀行卡,插進徐楚圍裙前面的兜裏。

“那就當是夥食費吧,總之我不想欠你什麽,徐楚。”

他又戴上警帽,跛着右腳出去了。

徐楚在熱烘烘的廚房裏感到寒氣襲人。

她掀開調料盒,洩憤似地舀了一大勺鹽,往鍋裏猛撒一氣。又豎起耳朵聽外面的聲音,好像也很安靜。

無理取鬧一通,只有她一個人的心在翻江倒海。

徐楚想起母親以前說的話:半瓶子醋刻薄,一瓶子醋才寬厚呢。

她想自己永遠寬厚不起來了。

過一會兒,林琅換下警服,穿着衛衣衛褲,還是進來幫忙端碗了。

“燙,我來吧。”

他說着,用抹布包住碗底,單手托出去,來回折返了好幾次。

一頓飯吃得很沉默。

客廳的單排沙發坐不下三個人,林琅提了個小馬紮到圓桌邊,叉開雙腿坐下,埋頭挑面。

徐楚和李師庭坐一邊,用筷子扒拉着面條,各自都懷揣心事,感到難以下咽。

李師庭開始找話題。

“楚楚姐,聽林琅說你在尚麗小學教書,你認識一個叫白心言的小孩嗎?”

徐楚看了眼林琅埋頭時的發旋,說:“我認識,他是我班上的學生。”

“好巧,我們最近的任務也是和他有關呢。”

“啊?”徐楚不解。

林琅擡起頭,瞪了眼李師庭,“吃你的面,說這些做什麽。”

她幹笑道,“這不是任務推進遇到困難了嘛,楚楚姐說不定知道些什麽。”

“她什麽都不知道。”林琅厲聲道。

徐楚是第一次發現林琅對工作的态度如此嚴肅,甚至有點不近人情。

李師庭被兇得翻了個白眼,只能悶聲吃面。

徐楚腦子裏又在漫無邊際地亂飛。

她想林琅如果活在古代,一定是個放任妻妾亂鬥的男人。女人們為他燃燒得忘我,他卻一概不知,任她們自己去熄滅。

很快,又為自己的荒謬念頭感到可笑。玩玩而已,何必總代入女主人的角色。

她很大概率是他生命中的過客。他于她,也是如此。

吃過飯,雨小了不少。三個人竟然都剩了很多面條。

李師庭站起身,把碗筷送進廚房,擰開了洗手池的水龍頭。

徐楚忙喊,“小李,你不用洗,放着我來……”

她一站起來,林琅就拉住她的手。

他不說話,只是拉着她,捏住她手心。

她才明白他是讓她別管廚房裏的人。

幾分鐘後,李師庭擦着半濕的手走出來,笑道,“順手洗了,不礙事。”

又寒暄了幾句,她就拎傘走了。

今天的氣氛過于凝滞,沒人想在這屋裏多呆。

兩人到門邊送她離開。

關上門,徐楚抱起胳膊,問:“幹嘛要客人自己洗碗?”

林琅也抱起雙臂,倚着門框說:“她願意洗就讓她洗了吧,待會我要是給她洗碗,某人又要吃飛醋。”

徐楚氣笑了,“我以為你不懂呢,原來把女人間那點小心思看的門兒清啊!”

“我看不懂其他人的心思,只看得懂你的。”

徐楚哼哼兩聲。

“知道為什麽嗎?”林琅湊近笑道,“你那不叫心思,叫挂臉,瞎子都看得出來你為什麽不高興。”

徐楚怒蹬他,掄拳頭去打他硬鼓鼓的肱二頭肌,跟錘沙包似的。

“哎喂,小保姆怎麽打起人了,扣工資!”林琅去捉她的手,笑着求饒。

“你才是小保姆,你全家都是小保姆!”

林琅挽起袖子,挂到小臂上,又開始盜汗了。

他忍着砸到身上的粉拳,把徐楚攬到懷裏抱住。

“笨蛋,別欺負我了。”

到了晚上,一陣一陣的疼痛就會侵襲全身。

林琅關起浴室門,水龍頭擰到最開。他雙手撐着洗手池沿,對着水槽塞子幹嘔,胸腔都嘔空了,還是什麽也吐不出來。只是全身都不得勁。關節裏像是針刺,又像蟻噬。他輕微地發起抖來,臉上冷冰冰的,汗珠蒙在額上,像一層冷雨。

這一樁一樁的生理反應,都與感染前期的症狀高度重合。

林琅想出去吃一片布洛芬或者退燒藥,但又不想讓徐楚發現他身體出了問題。

只有在這一刻,林琅冒出了想讓徐楚離開的念頭。

悲傷講出來,可以給另一人分擔,但恐懼不能。

他害怕恐懼一說出口就成為現實,由此懂得了諱言。

一想起那三個咒符般的字,他的嘴唇與牙齒就打着顫,連嘴唇都抗拒說出它的大名。

窗外仍下着雨。

秋夜的潮冷裏,兩具溫暖的□□抱在一起簡直是求生所需。

徐楚抱着林琅鑽進被窩,把腦袋拼命往他懷裏拱,手在他的腰間,背上胡亂摸索。她感覺他今天比以往更燙。

“你發燒了?”

徐楚伸手去撫他額頭,拿手掌心當體溫計。

林琅截住她手腕,放到自己胸口。

“沒有,我沒事。”

林琅給自己的身體劃定了禁區,比如腿部以下不能碰。

徐楚也認了,她只求與他肌膚相親,一解她的渴。

他拍哄着她的背,示意她輕一點。

林琅經常覺得,自己好像才是更年長的那一個。他懷中是個永遠貪饞,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

徐楚環摟住林琅的脖子,在他臉上印滿親吻,柔聲說,“我最近排卵期,有點控制不住,你體諒一下。”

她聲音軟得能掐出汁水,像熟透的蜜桃。

林琅苦笑着,埋下頭,用下巴填滿徐楚的頸窩。

他又何嘗不是在強忍呢。放她進被窩對他簡直是受罪,而他總是自找罪受。

夜深了,他們關掉大燈,床頭留一盞暖黃的臺燈。

兩人面對面依偎着,看彼此在燈下染成蜜色的面容。

徐楚忽問,“你的任務和白心言有關,為什麽一直不告訴我?”

林琅這才想起,徐楚是同時具有女孩與女人兩種氣質的。

現在,是她女人的那一面在同他對話。

她又問,“心言犯了什麽事嗎?是陳宇那次嗎?”

林琅撫着她耳邊的細發,很難開口作答。

等徐楚周一再去學校,就會聽到那個駭人的消息。

陳宇父母幾天前出了車禍,夫妻倆當場死亡。

事發地在一條沒有監控的鄉間小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

林琅已預感到有什麽龐然大物要浮出水面,震碎一池漣漪,而他們都可能是被殃及的池魚。

“白心言沒有犯什麽事,只是……你以後別跟這孩子走得太近,他爸爸的身份比較複雜。”

徐楚捉住他的手,放到枕邊。

“我聽說了,白永征是房地産集團的老板,今年還當選了政協委員。這不是很正派嘛?有什麽需要擔心的。”

“再多的我沒法說了。徐楚,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你懂我意思麽?”

林琅的脊背又在滲汗了。

“這也不說,那也不說,我對你的生活根本一無所知。”

徐楚坐起來,擺出要說正事的架勢。

“你知道在淩晨接到電話,讓我去醫院看你,這件事有多吓人嗎?我一路都在胡思亂想,醫院那麽多科室,外科,內科,骨科,心髒科,我一個一個去猜你到底受了什麽傷,結果呢?竟然是傳染科。”

她說着就紅了眼眶。

“你好歹提前告訴我一聲,你要去緝毒了,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啊!聯系不上你的時候,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前一天你人還好好的,第二天就有電話通知我去醫院認領……”

她吞進未說完的話,眼淚撲簌落下來。

林琅也坐直了身子。

再過一周,就是複檢的日子。他感到自己這次是兇多吉少,兇大大地超過了吉。

有些醞釀多日的話就頂在那裏,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林琅啞了一會說,“徐楚,不然你別等我了呢?”

話一出口,他便後悔。

這話應該是祈使句,而非帶有試探意味的問句。

“你什麽意思?”徐楚問。

“字面意思。”林琅答。

“你又要推開我啊?”

徐楚用手背擦了把眼淚,冷笑道,“早跟你說了別搞這種虐戀戲碼,在睡到你之前,我不會走的。”

蘊藏在心的龌龊想法不經意間脫口而出。

林琅自嘲地笑了,他一下覺得自己的多情是個笑話。

“是麽?但我不想讓你睡了。”

徐楚慌了,忙說,“不是,我開玩笑的。我等你,跟睡不睡沒關系。”

“但我是認真的。”

在臺燈的映照中,林琅濃密的黑發,骨骼的陰影,一切表皮下的形狀,都在那抹影子大于光芒的光暈中顯現出來。

他說,“徐楚,我們分開吧。”

給彼此一個解脫。

她可以不必再擔驚受怕。

他可以從容就義地染病。

“……你抽什麽風呢,睡覺,我困了!”

徐楚又躺下來,作勢要拉被子。

“那等你睡醒了,我們就分開,好不好?”

林琅俯身看着徐楚。

他是那樣誠懇的哀求。

徐楚又想到了倒貼二字,自己好像真成了死纏爛打的那一個。

獵人做到這份上,被獵物嫌棄,也怪悲哀的。

“不用等睡醒了。”

徐楚掀開腿上的被子,腳伸下床,囫囵踩進兔耳朵拖鞋裏。

“現在就可以分。”她補充。

林琅也跟着她爬起來。

他的背心因出了太多汗而黏在身上,恍惚間就有了汗稀稀的味道。

徐楚在沙發邊踢踢打打地穿衣服褲子,鼻涕泡險些和眼淚一起噴出來。

這種感覺很奇怪,林琅客客氣氣的,把她“請”下了床。

一句重話都沒說,但她的心卻很痛。

徐楚很快穿好了衣服,風衣領子豎起來,裹得整個人密不透風。

她要藏起自己圓滾滾的肩膀,無拘束的乳和腰,再也不給他看到了。

裝什麽柳下惠。

林琅緩緩下床,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送她。

徐楚看了眼他在燈下的腿。

左腿修長筆直,右腿卻站不穩,小腿骨纏着幾圈繃帶,腳尖只能微微點地,形成一個凄苦的弧度。

像條跛了腿的狗。

她忽然想起在摩托車車輪下碾斷腿的雪球。

“你的黑夾克,我什麽時候還你?”

徐楚給他最後的機會挽留。

林琅撐住門框,穩定重心。

他說:“不用還我了。你如果不想看見那衣服,可以扔掉的。”

“那只警察小熊呢?”

她擡腳甩開兔子拖鞋,換上自己的鞋。

林琅靜了一霎,看着地板說,“你讨厭的話,也可以扔掉。”

“好的。”

徐楚說。

她推開門把手,回頭道,“再見。”

一只腳踏出門,又回頭,“哦不,再也別見了。”

然後極為闊氣地揮臂甩門,是扔粉筆回黑板溝的手勢。

哐當一聲過後,樓道安靜極了。

門後那張慘淡的臉像個廢紙團,她要揉碎了把他丢進垃圾桶,再把垃圾袋一股腦倒進垃圾車,直到它們被拉到焚燒場一并火化,燒成灰燼。

到那時,她大概就可以忘掉這次以失敗告終的獵豔了。

牆內,林琅呆站了許久。

其實只有一兩分鐘,但他仿佛被投進真空,腦子一片白茫茫,只聽見血液流淌的聲音。

目光虛焦地游蕩,他看見一把躺在角落的濕雨傘,趕忙提起傘,追下樓梯。

失靈的聲控燈熄了,塑膠拖鞋一打滑,他結結實實摔了一跤,滾下四五級臺階。

樓道裏安靜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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