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距離起飛還有兩小時,林琅仍沒有出發去機場。
他找遍了所有徐楚可能出現的地方。
她的家,她母親的小區,學校。
傳達室保安說,一上午也沒見到徐老師。
學校門口的銀杏樹快要簌簌落光了,扇形葉片被清潔工掃堆在馬路邊,一陣風吹過,滿天飄灑金黃。
年邁的清潔工人拿掃帚去追飛舞的葉片,只是徒勞。
林琅握着一片死寂的手機。
他發現自己岔開腿坐在馬路牙子上,渾身發抖。
怎麽偏偏是今天呢?
往常她呼吸一重,他都會從淺眠中蘇醒。今天怎麽就睡得昏死過去,連她如何擡起他搭在身上的手臂,越過他下床,再穿衣服出門,他都一無所知。
再說,她又能去哪兒呢?
無論她要去哪兒,為什麽會一言不發地離開?
他們明明沒有吵架啊!
林琅又打開手機,一遍一遍給徐楚打電話。
聽完十幾次關機提示音後,他的臉跌落到膝頭上,哭得胸腔裏空空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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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深深的無力感襲遍全身。
他們的感情一直以來沒得到過任何人的祝福,也因此,他們對各自生活裏的其他人一無所知。
他找不到徐楚了。可他也找不到任何人去問她的下落。
電話鈴突然響起。
林琅猛地擡頭,是楊小江打來的。
他接通,聽他催促自己快去機場。
林琅回到家收拾行李,屋子裏依然沒有她的痕跡。
徐楚就像流沙一般從他生命中流走。
太陽黯淡下去,屋中的一切都蕭條了。
到了機場,楊小江和李詩庭已經在等他。
三人都默契找出衣櫃裏最厚的羽絨服穿上,也都默契地只背了個書包。
“這次去不了幾天吧?”林琅問。
楊小江說,“誰知道呢,姓樸的如果是朝鮮族還好辦,但要是朝鮮人可就麻煩了。”
李師庭手揣兜裏,直直盯着林琅說:“待會過了安檢離登機還有一會兒,要不去咖啡廳坐一坐?”
林琅心不在焉答,“都行。”
他手裏仍攥着手機,還在等徐楚的回電。手機屏上沁滿汗液。
三個人正要進入安檢隔離帶排隊,一個清亮的聲音在身後傳來。
“林琅!”
他好不容易平穩的脈搏又亂了一秒。
越過提着行李箱來來往往的人叢,林琅回過頭,愣怔僵在臉上,再也化不開了。
幾米開外,徐楚氣喘籲籲站在空地上,笑着朝他揮了揮手。
很像他們初遇那晚,她在站臺的廊柱之間等他,一回首,卷發紛飛,眉目含星。
而眼前的她,穿駝色大衣,淺牛仔褲,白色匡威。頭發披散着,絲絲縷縷的發黏在臉上,似乎流了大把的汗。
林琅扒開身後的人群,沖過去,背包一扔,惡狠狠把她抱進懷裏。
“你到底去哪裏了?”
他眼眶發紅,壓制沖到喉頭那股熱意,只敢把頭埋進她頭發裏,聲音都帶着濕意。
徐楚被林琅箍得喘不上氣,掏出口袋裏的手機揚了揚,輕咳幾聲,“手機,爬山爬到一半沒電了。”
他松開她,雙手握着她肩膀。
“爬什麽山?”
徐楚嘿嘿一笑,從毛衣領口掏出一根玉觀音吊墜,取下來,挂到林琅脖子上。
她把吊墜給他藏進衛衣衣領裏,給他拍服帖。
“男戴觀音,逢兇化吉,遇難成祥。我今早爬鳳凰山,去黛螺寺給你求的,還找大師開了光。觀音開光的時間得是早上9點前,這段時間陽氣最重,龍擡頭嘛。把我急的,一路上手機還沒電了。”
她一口氣說完,胸脯還起伏不停地喘着氣。
林琅啞了,感到心裏有種東西在猛烈發作。
一股柔情的苦楚襲來。
“笨蛋,你知道我不信這些的。”
徐楚猛咽口唾沫,擡頭道,“可你說過,你信我的啊。雖然這樣說對觀音菩薩大不敬,但你可以把這個觀音像想象成我,就當是我一直貼身守護你。”
她含笑看他。
那眼神剎那間似有千百瓦的亮度,并有個剎那的絕對凝滞,把他攝取下來。
“你對我這樣好,我……”
我根本無以為報。
林琅低下頭,對這樣溫良無害的一雙眼睛吃不消了。
他無奈搖了搖頭,止住嘴邊的話,轉言道,“我這次幾天就回來了。”
徐楚為林琅把羽絨服的帽子翻過來,給他整理領口。
“你說你會平平安安回來,我相信,但是呢,總覺得心裏有點不踏實,給你求個護身符,也是為我自己求個安心。”
林琅乖順地佝下腰背,任她拿雙手當熨鬥,把自己平整的衣領熨貼地更光滑。
“好,我以後一定每天都戴在身上。”
徐楚笑着點點頭,“乖啊。”
她手指觸到他臉頰,一個平均體溫那麽高的人,臉在這時卻是冰涼的。臉上的絨毛沁出冷汗,冷汗被風吹幹,就是這樣的薄涼觸感。
她手指又落到林琅耳垂上,撚弄他幼嫩的耳垂。
一個如此潔淨又單薄的男孩子,幹淨如白紙一樣等着她去裝點。
黑皮筋,積木手表,觀音吊墜……總有一天,她要讓自己的喜好、習慣也活在他身上,把他徹底變成她的所有物。徹徹底底擁有他。
在人潮洶湧的機場大廳,徐楚忽然湧起一股難耐的欲望。
第一次,由她勾過林琅的下巴,扣住他後脖頸,用力咬他嘴唇。
她的手指深深插進他蓬松的發絲裏,他也熱情地迎合,替她撩開臉頰的碎發,像魚兒擺尾一樣動着下巴,在她的臉上印滿親吻。
目光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根本不在乎四周投來的打量目光。
每分每秒,全世界所有機場的安檢口都有愛侶在分別。他們只不過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對。
在徐楚近乎窒息的惡吻中,林琅不想走了。
與她失聯的這一上午,他吓死了。只是這短短幾分鐘的耳鬓厮磨,還不夠,遠不夠安撫他跳瘋了的心髒。
此時,大廳彈出一條廣播,提醒旅客從雲城飛往延吉的航班即将停止安檢。
徐楚松開林琅的腦袋,額頭抵着他下巴,仍在不住喘氣。
“你該走了。”
“我想改簽。”他說,“讓楊小江他們先過去,我坐下午的一班飛機。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那怎麽行。”徐楚捺開林琅環住她的雙臂,笑道,“你們同事要是知道你因為我耽誤查案,我就成紅顏禍水了。”
林琅看着她的眼睛說,“我不在乎別人怎麽想。”
“但我想讓你安心工作。”
徐楚撿起地上的背包,挂上林琅肩膀。
她手覆在他胸口,輕拍了拍,像千裏送君的妻。再舍不得,也得狠心把他交付出去。
“快去吧,別誤了飛機。”
林琅還在原地猶豫。
楊小江和李師庭已經在往安檢口沖刺,邊跑邊回頭喊他名字。
“你不是想聽我說那三個字嘛。”徐楚說,“等你這次回來,我就說給你聽。”
“真的?”林琅很近地向她一擡眼。
徐楚笑眯眯點頭,“決不食言。”
林琅這才笑起來,把包背上雙肩,腿已經往安檢口邁了,臉還朝着她傻樂。
他用手比了個手.槍動作,“騙我你就完蛋了,徐楚。”
林琅轉過頭,風一般沖進安檢通道。
等搜完身,他再回頭時,狹窄的甬道那頭已經沒有徐楚的身影了。
她一個人站在原地,穿着溫暖的駝色大衣,對他恬靜又肯定的微笑,深深烙在他腦海,定格成一個永恒的剪影。
三個人安檢完,一路奔到登機口,踩着關閉機艙的時間踏上了飛機。
李師庭邊找座位邊嘟囔,“又沒喝上咖啡。”
“誰叫你要圍觀的,沒見過親嘴啊?”
林琅此時的心情已經好到可以跟她逗嘴了。
李師庭被噎住。
确實,明明是給自己添堵,但她還是想看。
看這個在她心裏住了一整年的男孩子如何對另一個人死心塌地,原來再冷靜淡泊的人,面對喜歡的人也會熱烈如火。
他們愛得驕傲又忘我,不介意全世界都來當冷眼旁觀的看客,即使沒有任何人喝彩祝福。
起飛後,李師庭喝了一口空姐遞來的速溶咖啡,她被苦到了。
苦就對了。她告訴自己,不吃點苦,她是不會從林琅身上醒悟的。
飛機爬升至九千米高空,容納數千萬人的雲城隐沒在雲層之下,成了山河之間一個遙遠的黑點。
安靜的客艙內,李師庭和楊小江都在閉目養神,只有坐在過道的林琅毫無倦意。
這場由南向北長達三小時的飛行,夠他把與徐楚有關的回憶在腦中攤曬開來,一件一件地清點,咂摸。
林琅想象着徐楚一大清早開車去鳳凰山的情景。
想她如何在擁堵的早高峰車流中狂打方向盤,罔顧交規地超車,停車。
想她如何咬牙爬上一千級臺階,登頂黛螺寺,給觀音吊墜開光,再踩着磨腳的匡威鞋,走完長長的下坡路,趕回機場送他。
林琅指尖摩挲着衣衫下觀音像的輪廓,心裏軟痛軟痛的。
這只翡翠玉觀音吊墜的成色很好,晶瑩剔透,摸上去細嫩潤滑。
觀音低首凝目的模樣也像極了徐楚。
也許他前世真的是條被她豢養的家犬。
當她眼簾微垂,邈看衆生的時候,他只想匍匐跪地,做她的衆生。
楊小江一聞到發餐的香味就醒了。
他搗搗林琅胳膊,“你不睡覺,一個人坐着傻笑什麽呢?”
林琅把自己的那份餐食遞給楊小江,問:“什麽時候辦婚禮?定下來沒有,我等着喝喜酒啊。”
“12月25號。”楊小江頭埋進餐盒,大口扒飯,含混不清說,“我家那位喜歡過聖誕節,所以想在聖誕當天辦婚宴。”
林琅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嗯,到那時這樁案子應該也辦完了。”
“你呢?”
楊小江的臉在冒熱氣的盒飯中俯仰。
“我?”
林琅愣笑。
楊小江嘴一扁,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你還真等着姐姐過兩年娶你嗎?喜歡她,就要主動一點啊!”
林琅的手指還覆在下颏,雙眼卻虛了焦。那抹棕色瞳孔中漸漸浮起一層朦胧。
簡直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們伴着巨大的俯沖感落地延吉,舷窗外,東北大地黑土無垠,白雪茫茫。
林琅的世界直接從深秋過渡到了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