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這周末的天空很灰,淤着層層疊疊的鉛雲,南方初冬的陰風也刮不開這片雲。
雲城殡儀館門口種有成排青蔥的柏樹,樹木成林,庇蔭着陰陽兩隔的亡靈。
林琅穿一身警服,很早就到了殡儀館。但他不急着進去,只是站在其中一顆柏樹下,等一個人。
徐楚将方向盤左擺右甩,終于完成一個還算漂亮的側方位停車。
她理了理及膝的黑大衣和黑長裙,開門下車。
樹林邊,那個高挑的人身着藏藍警服,隔着很遠的人叢,一臉沉靜地看着她。
活到三十歲,她才發現理想能給人氣質,而氣質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造男性美。
被她捧在手心的,天性柔情的男孩終于長大成了男人。
想到這,徐楚渾身的熱血沸騰起來,竟有些不好意思。
她走向他。
徐楚背着手走到林琅面前,頗為拘謹地向他颔首。
“好久不見。”
他先笑了,擡高警帽的帽檐,露出一雙深沉的眼睛,長臂繞到身後,牽住她的手,把她整個人拉到他眼前。
“想我沒有?”
簡單幾個字,就化開小別後的冷場。
徐楚看着眼前如此硬挺的林琅,臉微微發燙。
他一下就有了男子漢的那種好看。
她漫不經心說,“還行吧。”
“這樣啊……”
林琅一只胳膊摟過徐楚,溫熱的大手焐上她的後腰。
他認真說:“但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徐楚今天沒有化妝,一臉素淨,但嬌俏的五官仍帶有貓科動物的靈動。
他很近地看着她,近乎着迷,指腹扣上她嘴唇,輕柔摩挲着。
僅僅是這樣對視,引起的戰栗就從未平息。
徐楚嘟起嘴,眼睛斜着林琅。
“林警官,只摸不親,算什麽男人?”
他笑說,“激将法,并不高明。”
但還是着了道。
他偏過頭,讓她小小的臉罩在寬大的帽檐下。覆上她的唇,她成熟的身體便處處是感知,處處在細微地顫抖。
所有的疼與愛,所有的牽挂與思念,千言萬語,都被這一個輕柔的吻凝練,提純。
上午九點半,楊小江的告別儀式開始。
江安區公安分局具體負責這場儀式。由于楊小江協助破獲“9·12”專案,省公安廳刑偵處和分局領導都前來參加追悼會,以組織名義對楊小江家屬表示慰問,以個人名義參加告別儀式。
告別廳裏,大理石瓷磚冰涼,白晃晃的射燈打下來,滿室光線明亮,卻把每個人的臉映照得無比慘淡。
小江的遺體安放在十幾個花圈後面。
他穿着警服,警徽以下的身體被一條潔白的綢緞覆蓋,被打穿的腹部堆着一束鮮花。
小江緊閉眼睛,第一次取下了圓框眼鏡,蒼白的鼻梁上有鼻托留下的淡淡壓痕。
他是那麽安詳,恬淡,上前致意的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內秀的南方男孩只是睡着了。
省廳領導和分局局長劉洲做完短暫的講話,最後是中隊長吳書達代表全體刑警致悼詞。
林琅牽着徐楚的手,站在人群最外圈。
他一臉冷然地盯着幾個滿頭花白的領導,然後視線流轉,定到靈堂邊一身缟素的年輕女孩臉上。
小江第一次見面就愛上的女孩,他的未婚妻,此刻随意地把烏黑長發盤在腦後,挽成一個髻,耳邊別一朵盛開的白玫瑰。
有種心如死灰的美麗。
她看上去并不像李師庭所說的那樣崩潰。
她并不悲傷,看起來很平靜,甚至木然。
緊接着,一個更痛苦的念頭浮上林琅心頭。
他明白,那是早已過限的悲傷。
一想到這,林琅就感覺胸口像被重錘撞擊一樣。
他壓抑着那股蔓延開來的鈍痛,不可抑制地想到徐芳琴撂下的狠話。
“這次是他,下次保不準就輪到你。”
“你除了一條賤命,沒有什麽可以許給她。”
某一天,當他安睡在鮮花之中,徐楚也會這樣平靜又茫然地望着他的遺體嗎?
那樣生動的、眼睛都會說話的一張臉,再也不會騰起血色了。
林琅鼻腔一酸,不由得捏緊徐楚手心。
徐楚從恍惚中收回視線。
他才意識到他們看向的是同一個人,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她擠出一個苦澀微笑,把林琅的手拉進自己大衣口袋,用力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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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儀式結束後,各位來賓依次退場。
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将把小江推向火化場,警隊一行人和家屬們遲遲沒走,目送着小江從側門離開。
就在推車即将消失時,林琅突然發現一件事,他急叫的一聲穿越層層人群。
“等一下!”
工作人員停下腳步,都是一怔。
林琅快步追上推車,把手伸進白綢下應該是小江雙腳的位置摸了一下,果然空蕩蕩。
他紅了眼眶,強顏道,“小江不能沒穿鞋就走。”
說完,林琅脫下自己的兩只皮鞋放進小江雙腳的位置,這才允許工作人員推走。
木然中的未婚妻感激地看了一眼林琅。
幾個負責具體事宜的工作人員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自責,竟然忙忘了這麽重要的細節。
林琅光着腳走出殡儀館,黑襪子踩上室外水泥地,被清晨的露水濡濕了一大片。
徐楚扶林琅走到路邊花壇坐下,“你先在這等我,別光腳到處跑,我去附近給你買鞋。”
林琅取下警帽,捋了把短發,“好,42碼。”
徐楚輕輕一揮他涼涼的面頰,“我當然知道。”
徐楚走向停車場,那條長長的柏樹小道上,她的視線中出現一個穿犀牛黃皮衣的人。
她移開目光,與他擦肩而過。
那一刻,餘唯的腳步頓了一霎。
待她走過身邊,他才如常地甩開一颠一晃的大步。
一直走到花壇邊,餘唯看着光腳的林琅,發出一聲怪叫,坐在他身邊。
“噢,看來我來遲了!”
林琅點燃一支煙,朝火化爐的方向,将煙插進花壇土壤裏。
火化場的上空正飄出斜斜的一線青煙。
“其實不來更好。”
他淡淡說。
“也是。”
餘唯翹起二郎腿,也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叼在嘴裏,“一中隊什麽時候把我當成過其中一份子?不來更好,早知道就躺床上睡我的回籠覺去。”
林琅慢慢地開口,“只是因為一中隊和你有過嫌隙,你就要給白永征做走狗,是麽?”
“別他媽張口閉口亂放屁。”
餘唯在煙霧中擰起眉毛,“你懷疑老子是內鬼?老子要是內鬼,就該讓白永征那晚上把徐楚弄死。”
林琅一動不動望着火化場上空的煙塵,一字一頓說,“別找死。”
“死我也要拉個墊背的,就你吧,哈哈!”
餘唯忽然就樂了,“怎麽,就因為我在樸在民自殺前去過看守所,就要懷疑我?你怎麽不懷疑另外一個人?”
“他沒有理由,但你有。”
林琅緩緩轉過頭,定睛盯視着餘唯。
“第一,專案行動開始後,你由劉洲親自指派參與指揮行動,老頭子和白永征什麽關系,不用我明說。第二,白永征喊徐楚去酒店的當晚,你為了救她,用秦陽報案一事作為情報交換,支開白永征。第三,工地大樓那夜你和師父起争執,耽誤了射殺秦陽的最佳時機。如果不是因為你們的錯誤決斷……”
林琅拳頭一緊,從牙關裏咬出幾個字,“小江根本不會死。”
“好,分析得好!”
餘唯“啪啪”拍起手掌,谑笑道,“每一條都毫無邏輯狗屁不通,但我敬佩你胡說八道的勇氣。我只補充一點,工地那晚我确實和吳書達吵了架,但你該用你那六斤四兩毛都沒長齊的腦袋想一想,想保住秦陽的是誰,想殺人滅口的又是誰。”
他猛吸一口煙,續命一樣。
“還有,收起你那份娘了吧唧的鐵漢柔情,幹這一行,就沒有什麽他媽的如果。楊小江死亡的事實改變不了,以命換命是來不得半點思考的。他不死,要麽秦陽死,要麽你死,要麽徐楚和白心言死。別他媽以為楊小江一心想着犧牲,他那是不顧一切要逆轉危局!就沖這一點,我不喜歡他,但我尊敬他。而你……”
餘唯把燒到底的煙頭狠狠扔進花叢,站起身。
“別讓一個女人影響你的判斷力,這是我唯一的忠告。”
他說完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這世上總會有猝不及防的再見,和毫不留情的散場。
林琅最後看了眼消散的青煙,又扭頭看着餘唯消失在地平線的背影。
這一刻,他很确信,他永久失去了兩個戰友。
徐楚提着新鞋回來時,殡儀館的車和人已經都離場了。
林琅獨坐在花壇邊,凝望着天邊的虛空,臉上是化不開的傷逝。
她總會在這時才想起,她愛的男孩,他性格的底色從不是藏藍,而是很深很濃的,化不開的墨藍。
一個包裝精美的銅版紙手提袋擺到林琅眼前,上面還印着品牌logo。
“試試吧,看合不合腳。”
徐楚笑着坐在他身邊,拆開鞋盒,嘴唇還在一動一動地自言自語,說着挑選顏色時糾結的心路歷程。
林琅看了眼嶄新的黑色牛津鞋,牛皮泛着細膩的光澤。
他穿好鞋,站起來試了試腳感,“挺好的。”
說完就去紙袋子裏找小票,摸索一通,卻什麽也沒找着。
徐楚調笑道,“幹嘛,要給我轉錢啊?”
“便鞋而已,不用買這麽貴的。”
她下巴滿不在乎地一擡,“有錢,就想給你花,不行嗎?”
林琅有些害羞地笑起來,男人味的臉上一下有了男孩氣的笑容。
徐楚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沖動,也跟着站起來,踮腳,輕輕揪他臉頰。
“今晚跟我回家,哪兒也不許去。”
林琅眨着一雙亮盈盈的小狗眼,“你想對我做什麽?”
徐楚在他被警帽壓塌了的腦袋上胡亂揉了一把。
“你說呢?”
徐楚的凱迪拉克停到兩個小區的分叉路口。
林琅先回了自己屋子一趟,沒過一會,他拎着鼓鼓囊囊的公安紙袋下樓,把東西遞給徐楚。
他有些緊張地觀察她表情,“早就買好了,一直沒機會給你,現在還不算太遲吧?”
徐楚接過來打開一看,咧開嘴笑了。
裏面坐着三只警服各異的警察小熊。有交警,有武警,還有穿白襯衫的。
她傾身越過扶手臺,在林琅側臉印下一個親吻。
“替老大謝謝你啦,它終于不用孤零零一個人看電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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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五點,天色便暗下來,家家戶戶亮起暖融融的窗燈。
徐楚和林琅相擁睡在沙發的貴妃榻上,客廳沒有開燈,只有電視亮着熒熒亮光。
世界一下洗去浮華喧嚣,靜得只剩他們兩個人。
一下午,他們都窩在沙發上看某部俄羅斯悶片,茶幾上碼着徐楚提早準備好的五顏六色的夾心軟糖。
她在這方面是個講究人。
看法國電影要配馬卡龍,看英國電影要配司康,看俄羅斯電影自然得配俄羅斯軟糖。
但叽裏咕嚕的俄語實在助眠,不到半小時,兩人便裹着毯子睡着了。
醒來時,兩人都有點愣怔。睡了一覺,電影還沒完。
林琅動了動發麻的手臂,又把徐楚箍住,她便老實将他的肱二頭肌當枕頭,看着他半昏半瞑中的臉。
他先開了微啞的嗓,“出去吃飯吧,去那家觀景餐廳怎麽樣?”
“才不要。”
徐楚迷迷糊糊地爬起身,騎到林琅腿上,摟住他脖子,透過微光也能看到她眼底閃着狡黠的光。
“我就想在家呆着,和你一起。”
林琅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我得先洗個澡,再刮個胡子,才有精氣神。”
她滿意地點起頭。
“等你,我不急。”
林琅走出浴室時,徐楚已經把家裏所有的燈打開了。
她認真對着電視調試什麽節目。
林琅穿着白背心,頭發沒全幹,脖間搭一塊毛巾,整個人還冒着熱騰的蒸汽,就開始進廚房忙碌。
他忍住笑意,聽身後人模仿輕盈的貓步,踩着肉墊一樣飄過來。
一雙手游到他腰間,猛地一下用力摟住。
“哈,這都沒有被吓到?”
他左手覆住她的兩只手,右手握筷翻動着鍋裏白胖的餃子。
“我看到冰箱裏還有些餃子,今晚湊合一下先吃這個行麽?我再點一些外賣,只有餃子應該不夠。”
徐楚的臉在林琅背心上嗅來嗅去,用力吸着他身上的絲絲奶香,很饞地吞咽一口。
“簡單點,随便吃吃得了。”
在更蓬勃的欲望面前,食欲便一點兒也不重要。
熱騰騰的白氣裏,林琅垂下眼,很溫柔地笑了。
“把你猴急的。”
餃子煮好,徐楚的節目也調好了。
四只小熊排排坐在貴妃榻上,正對電視屏幕。
徐楚把餃子和醋碼上茶幾,幾近興奮地搓起手,“我早就想看這部紀錄片了,只是一個人的時候不敢。”
林琅看着電視裏未打碼的巨大觀照片,語氣一滞。
“……看《西部刑偵大紀實》,要配餃子?”
徐楚捂住眼睛,一頭栽進他懷裏。
“當然是得配林琅啦!”
吃完餃子,林琅抱着胳膊,認真看紀錄片裏的一起特大殺人案件。
二十年前,警方合力追捕一個逃到大涼山區的嫌疑犯,狹路相逢之時,一個年輕幹警飛撲上去,把犯人摁倒在地。
下一秒,執法記錄儀的鏡頭裏炸起一片煙塵。
本集最後,畫外音交代了這名幹警的事跡:四川省攀枝花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民警李陽,與歹徒搏鬥中不幸爆炸身亡,年僅25歲。
節目結束,電視屏幕黑了數秒,反射出林琅緊擰眉毛的臉。
他嘴唇抿成一線,久久沒有說話。
即将自動播放下一集時,徐楚摁下暫停鍵,手裏攥着一個塑料鐵盒,遞給他。
林琅從沉思中回過神,看盒子上的日本語。
“這是什麽?”
徐楚擠出一抹笑。
“我最喜歡吃的糖。”
她打開鐵盒,倒出幾顆糖粒攤在手心,“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吃一塊糖吧。”
林琅垂眸,撚一粒糖,含在嘴裏。
桃子味的果香很快沁滿口腔,久遠的記憶忽然被這氣味打開閘口。
他嗓子有些暗啞,喃喃着。
“我好像……吃過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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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多年前了。
母親出事後不久,林偉有天接他放學,讓他站在派出所門口等一會兒。
他看着父親提大包小包禮品走進去。
往常,父親很快就會兩手空空地出來,然後難掩喜色地告訴他,母親的案子有希望了。
但這次,父親進去了很久,很久。
黃昏時分,天空中飄着粉藍色的薄雲,葉子打着旋兒落在他腳邊,秋天快到了。
他緊了緊背上的書包,在想晚上回家還得補多少作業。
正在這時,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晃過來,埋沒他眼前的一片天。
他擡起頭,看着這個穿百褶短裙的女高中生。
那年他十歲,還未拔個,将将到她的胸口。
她也穿校服,但很明顯與他不同。
她穿剪裁得體的深藍西裝,打條紋領帶,下半身不是肥大的校褲,而穿百褶裙、白襪與帆布鞋。
女孩雙手抄進口袋,彎下腰,逗路邊小狗似的看他。
“小朋友,你一個人在派出所門口傻站着幹嘛呀?”
很奇怪,面對這樣一個陌生人,他并不緊張。
他說,“我在等我爸爸。”
她笑起來,擠出貓科動物的一張臉。
“這麽巧,我也在等我媽媽。”
說着,一個中年女人攙扶一個消瘦男人走出派出所。
那男人瘦成了骷髅,每走一步雙腿都在打哆嗦。
她回頭看了眼,嘆口氣,“我舅舅出來了,我得走了。”
說完,她朝他攤開手心。
掌心躺着一枚鐵盒,印着他讀不懂的日本語。
“喏,這個送給你,不開心的時候就吃顆糖吧。”
幾乎容不得他拒絕,她把晃起來沙沙響的鐵盒插進他荷包裏,轉身上了一輛轎車。
他呆呆望着她的背影消失。
父親問他哪來的這鐵盒時,他不知怎麽地,撒了人生中第一個小謊。
他說,朋友送的。
父親很欣慰,以為沉默寡語的兒子總算在學校交到朋友。
自那以後,他總是會拿出這盒子,将它在耳畔沙沙搖晃,卻從不打開來吃。
舍不得吃,也不敢吃,畢竟是陌生人給的東西。
直到母親的案子又一次失去音訊的那天,他看着父親被派出所民警推搡下樓梯,大包小包的禮盒如數奉還地扔了滿地。
他噙着淚,掏出鐵盒,把幾十顆糖粒一股腦倒進嘴裏。
最好是毒藥,讓他吃完就陪母親一起死掉。
但竟然……
真的是糖。
桃子味的果香溢開來,好甜,好甜,他哭得越來越大聲。
那樣匆匆的一面,就像看見一只蝴蝶飛過廢墟。
他又能活下去了。
可他再也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