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章
樸在民的死因是咬舌自盡。
下午五點,獄警送晚飯時發現他躺在鐵床上,臉上和衣服上全是血。
樸在民那時已經咬斷了舌根,但人還沒死透。他一只血手緊抓白床單,一只手在石灰牆壁上摳出血印子,就那樣雙眼直直盯着獄警。
獄警把餐盤一丢,趕緊喊醫護人員來給他止血。但來不及了。
五分鐘後,醫療隊到達時,樸在民因失血過多當場死亡。
林琅看着白大褂們給樸在民蒙上白布單,轉身吩咐獄警,“過去一周看守所的來訪記錄,全部調出來給我。”
自李師庭打完那通電話,僅僅過去三小時。這三小時裏發生的事就足以讓樸在民甘願替白永征赴死。
獄警很快送來打印表單,紙張還有打印機的熱氣。林琅緊盯着來訪表上的簽名,久久沒有說話。
這三小時內進過看守所的只有兩個人,全部來自一中隊。
深藏不露的警隊內鬼,只會是二者中的其中一個。
林琅合上硬殼文件夾,獨自一人走出了看守所。
如果說四條人命都是樸在民所殺,他自殺之後便人死案銷,那麽還有一條人命,是真正斷折于白永征的手裏。
正是放學的時間,一輛警車挂着警燈停在尚麗小學門口。
馮元因招新保安一事被校董會革了職,一位姓楊的女校長暫行代理校長一職。穿過熙攘的人流,楊校長親自送徐楚和白心言上警車。
上車之前,白心言牽着徐楚的手,仰起稚拙的小臉問,“徐老師,爸爸會在那邊等我嗎?”
徐楚與楊校長對了個眼神,她眼眸微動,蹲下身,替心言整理好校服領帶,輕拍了拍他的前襟。
“心言不要怕,警察叔叔只是問一些和爸爸有關的問題,問完了就會送你回家。我會在旁邊陪着你的,好嗎?”
心言看着眼前的徐楚,淺淺一笑,“我不怕,徐老師。”
這極成熟的一抹微笑,讓徐楚恍惚覺得,白心言似乎向她關上了心門,又變成那個埋頭閱讀《浮士德》的孤單男孩。
聰明,敏感,對大人之間發生的事心若明鏡。
誰都無法欺哄這樣的小孩。
由于詢問的對象是十歲小孩,所以這場談話由女警李師庭主持。
警局二層的刑偵大隊辦公室,此刻空蕩蕩的,一中隊出動全體警力捉捕白永征,只有兩個值班警員留在辦公室裏。
李師庭領着徐楚和白心言到自己辦公桌前,搬來兩個塑料凳。
徐楚看了眼李師庭隔壁的桌子,桌面很幹淨,除了整齊碼放的卷宗、紙筆和紅泥印,幾乎空無一物,和某人的屋子風格如出一轍。
她指指那把旋轉椅,他的位子。
“我能坐這兒嗎?”
李師庭挑了挑眉,算是默許。
詢問開始。
心言把黑書包搭在腳邊,雙手撐着膝蓋,一臉平靜地看着腳尖。
李師庭初見白心言,就感覺這小孩不太尋常,她沒見過如此平和接受審問的孩子。
她還未開口,他卻似乎了然她的意圖。
白心言這種過于早慧的天賦令李師庭莫名想較個勁。
她冷硬地做開場白,“你父親白永征和母親的關系怎麽樣?”
心言低着頭,“很好。”
“有多好?”
“媽媽今年年初檢查出肝腹水,爸爸就要給她換肝,因為爸爸想讓媽媽多活幾年。”
徐楚心頭一陣軟痛,但也只是捏緊雙手,沒有說話。
她坐在李師庭的對面,白心言的側邊,三人的座位組成一個三角形。
她本就是一個局外人,不應幹涉這場談話。
李師庭面無表情地繼續發問。
“今年7月開始,你母親肝腹水已經晚期,為什麽不去醫院接受正規治療,而是一直在家裏治病?”
“爸爸從美國給媽媽找了最好的私人醫生,他說家裏的護理條件更好,我也能天天見到媽媽……”
心言聲音越說越小,随着聊天不斷深入,一塊封存已久的記憶也被攤曬開來。
“好,那我問你,8月10號——你母親死亡當天,白永征突然給美國醫生和護工放了一天假,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那天發生了什麽?”
心言薄薄的身子樹葉一樣卷起來,低聲說,“我,我在房間裏寫暑假作業。”
“具體一點。”
李師庭拿手指敲起桌面,“你那天早上幾點起的床,你父親呢?除了你們一家三口,還沒有第四個人在家,比如……那個東北來的樸司機?”
“李警官!”
徐楚看不下去了,“心言只有十歲,請你問話的态度柔和一些。”
“徐小姐,你現在是以什麽身份在說話?”李師庭對徐楚一揚眉,語氣惡劣起來,“老師,還是後媽?白心言的監護人?”
徐楚啞然。
“只有徐老師明白我的意思。”白心言忽然開口。
他從書包裏抽出泛黃的《浮士德》原典,翻開書簽那一頁,有一句英文勾着下劃線。
徐楚接過心言遞來的書,雙目一驚,這是她初讀《浮士德》時也感到震顫的句子。
I can give you everything you want,but you just pay yourself.
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但你要付出靈魂。
李師庭奪過書,沒好氣問,“你們倆打什麽啞謎?”
“我記得心言曾告訴過我,惡魔就在身邊。”徐楚看向白心言,眼神微微作痛,“我當時聽不懂,只是現在才明白,你說的惡魔是誰。”
李師庭一頭霧水,她“啪”地合起書,厲聲問,“是誰?”
白心言噙滿兩眼的淚,輕聲說:“是爸爸。”
他低頭撥弄電子手表,兩英寸的方形屏幕上很快出現一段模糊視頻。
徐楚和李師庭俯下身,看着視頻播放,面如死灰。
床榻上的女人面色蒼白,形容枯槁,鼻間的輸氧管維持着她殘存的生命體征。
白永征坐到她床邊,和女人說着話。從側臉也能看到他咧開嘴笑了,女人虛弱地扯了扯嘴角,對他的笑容予以回應。
下一秒,白永征伸出手,拔掉了她的輸氧管。
她連垂下腦袋的那一刻也挂着淡淡的笑。
五分鐘後,白永征撥打120,呼叫救護車。
床頭櫃上,心電儀屏幕只剩一條無盡延長的直線。
徐楚顫聲問,“爸爸知道你看到了這些嗎?”
心言搖着頭,淚珠似斷了線的佛珠,“吧嗒”落在褲子上。
“媽媽肚子變得越來越大,我以為就要有弟弟妹妹了。但爸爸說,媽媽肚子裏都是積水,媽媽也很痛苦……爸爸是想幫媽媽解脫,爸爸不是壞人……”
他越來越快地搖着頭,手捂住臉,直到眼淚都漫過手指。
伏在案宗紙堆裏的民警們擡起頭,詫異看向這邊。
徐楚趕緊抽出紙巾給白心言擦淚,把不住嗚咽的男孩摟進了自己懷裏。
怎麽會不心疼呢。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親眼目睹父親殺死母親,卻還要欺騙自己,那是為了解脫。
她輕聲拍打心言的背,說着喃喃的絮語。
原因如何已經沒那麽重要了。
無論白永征是真的想讓妻子擺脫痛苦,還是因為妻子發現了樸在民的秘密,白永征的殺人事實已經構成。
拔掉氧氣管導致病人死亡,本就構成刑法上的故意殺人罪。
此刻,兩個大人都在內心咀嚼這慘淡的真相,沒有人開口說話。
李師庭咬住下唇,一向不會哄孩子的她感到煩躁。
她推椅起身,把這溫情的一幕留給徐楚,正要轉身出去,徐楚忽然叫住她。
“他還好嗎?”
李師庭忍不住回頭譏諷,“他好不好,你不知道?”
徐楚似被噎到,她垂下眼,“打擾了。”
李師庭冷冷掃她一眼,“他還好,只是一直在連軸轉,這三天加起來睡了不到十小時。”
“謝謝,我知道了。”
“噢對了——”
李師庭勾起一抹嘲笑,“聽說你做情婦期間收了白永征的七百萬轉賬,那筆錢需要随案移送,你還得就此事做個筆錄。”
徐楚看懷裏的心言一眼,有種謊言被拆穿的難堪。
她柔聲說,“那心言……你在辦公室等我一下,我待會送你回家。”
李師庭不耐煩問,“他就沒有別的親人了嗎?”
徐楚眉頭微蹙,“你覺得呢?”
李師庭扁扁嘴,指着白心言,“辦公室裏的東西都不能随便動,知道吧?”她又揚聲對一位同事喊道,“替我看好這小孩啊,別讓他亂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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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林肯停在沒有路燈的大橋橋墩底下,江邊的叢叢蘆葦開了杆杆白蘆花,在黑夜中茫茫地飄成一片白絮。
江水如稠,一波一波舔着堤岸。秋汛過的長江經夜風一刮,仍舊翻起濤聲如鐘的浪。
對岸燈火輝煌,霓虹燈映在流光溢彩的江面上。
那一排現代化高樓之中,最高的一座是建征集團沖破雲霄的六百米高樓。樓頂隐在夜霧之中,只有藍色指示燈一閃一閃。
曾經,白永征就站在那雲霧之中,俯瞰整座城市。
他才是這座城市數千萬老百姓的衣食父母。
白永征下車,遞給司機一張銀行卡。
“放個假吧,帶老婆孩子出國玩一圈。”
說完,他獨自駕駛加長林肯離開。
車該加油了。他自己也一天沒吃東西。
白永征想着白心言。
放學後心言被警察帶走,但有徐楚陪着,應該不會害怕了。
那夜從核桃林出來後,市長并沒有接見他。求路無門,他轉而去公安局局長劉洲的家裏,即将退休的老頭不願空惹一身膻 ,只幫他最後一次,開了份針對林琅的處理決定書。
可還是晚了一步。
白永征開出雲城市區,找到市郊一家加油站把油箱加滿,在服務區吃了一盤沒有魚子醬也沒有響鑼片的蓋澆飯。
飽餐一頓,他掏出左胸口袋裏的白手帕,捺一下嘴角的油漬。
白永征開車上了高速公路,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
他一邊抽煙一邊駕駛,擰開車載音響,聽着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夜風在車窗外呼嘯,他開得越來越快。沒有目的地,也沒有終點,只是一路向北地開着。
抽完一支煙的時候,手機響了。
對方聲音略顯焦急,“漁船已經給你備好了,快去碼頭。”
白永征聽着背景音裏急促的警笛聲,笑笑說,“你們找到哪了?建征集團,還是我家樓下?”
電話裏的男人厲聲道,“你他媽到底在哪?!再不登船,我也保不了你。”
白永征哈哈一笑問:“心言還好嗎?第一次進警局,他怕嗎?”
“我最後提醒你一遍,林琅那小子是要跟你死磕到底的,你今晚到底走不走?”
樂聲漸趨高揚,低音部的琴鍵越敲越快。
白永征調大音量,泰然而家常地說,“我就是心情有點不好,你給我半小時時間散散心,過一會兒就去碼頭登船。三千萬已經打到你國外賬戶,夠你下半輩子逍遙了。找機會退了吧,幹你們這一行,我這個大混蛋都替你們心累,哈哈!我挂了。”
男人忙說:“別挂,喂……”
白永征撂下電話,關掉了手機。
加長版黑色林肯一路高速行駛,見車就超,十分狂妄。
高速路的右車道路面總有損壞,行駛在上面很颠簸,一些貨車占着左車道行駛,白永征就頻頻從緊急停車帶超車,像一條長龍擺尾,繞到貨車前方。
他從後視鏡裏笑看遲鈍而笨拙的貨車車頭,司機的臉氣成了豬肝色。
一小時後,他駛入雲城郊區的著名風景區,鳳凰山。
據說山頂有座黛螺廟,求姻緣事業都很靈。他這一生,事業風生水起,不必求佛,也曾有過一段很好的姻緣,只是被他當作事業的墊腳石,為了自己膨脹的野心和欲望,他親手扼殺了那段姻緣……
山毛榉枝葉間透着月亮的疏光,鳳凰山的盤山公路如黑緞帶纏着山體蜿蜒而上,路上只有他一輛車在艱難爬升。
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一邊是懸崖。
連續駕車幾小時的白永征實在太困了,困得沒有力氣去思考罪與罰,善與惡。
山頂越來越近,他給自己設計的生命終點也越來越近。
幾天之後,他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會公之于衆,他将永遠被釘在雲城的犯罪史上。
白永征沒想到,自己那顆在商海沉浮幾十年,鍛造得無比堅硬的心,竟會被那個年輕警察的話觸動。
給你的靈魂找一塊淨土,讓你死後的精神站着。
讓你的兒子站着,活下去。
他可以被釘上十字架遭千萬人唾罵。
但他想要心言站着,活下去。
白永征看了看腳下的山崖,心裏說:就這樣吧。方向盤一偏沖下山崖,接着是汽車翻滾跌撞的巨大聲響,谷底很快閃起一團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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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鐘後,五輛警車在高速公路飛速行駛,循環往複的警笛聲刺激所有人的神經。
林琅一行人正準備前往白永征位于鳳凰山的花園別墅時,接到了景區派出所的消息。
就在剛剛,一輛黑色加長林肯車墜崖了。
燒得焦糊的屍體暫時難以辨認,但死者所穿的白西裝尚未完全被火熔解,懷中橫着一塊金表,還在一絲一絲搏動。
深一腳淺一腳的榉樹林裏,只有法醫們的相機閃光燈在響。
林琅聽着“咔嚓”直響的相機聲,感到一絲眩暈,他在黑暗中一腳踩空,險些跌倒,扶着樹幹才站穩。
樸在民自殺了。
白永征墜崖了。
精神分裂的秦陽幾近瘋癫,因殺害警察被正式拘捕。
四條人命水落石出。
最後一塊拼圖已經補上去,可當他仰起頭看清這幅巨畫的全貌,才發現原來是一片混沌的虛無。
什麽都沒有。
處理完白永征的屍體,吳書達叫林琅先回去休息,後續工作他們來處理,明早殡儀館見,送小江最後一程。
林琅開着帕傑羅,車沿高架橋邊高速飛馳,橋上序列排隊的燈順橋上升的角度,形成傾斜的黃色光平面。
他搖下車窗,從後視鏡裏看自己。頭發長得完全蓋住眼睛,下巴胡子拉碴,雙眼的眼尾耷拉下去,忽然就老了好幾歲。
哪還是五年前警校裏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五年前,入校第一天。新生們排成橫隊,面對國旗唱響校歌。
磅礴的前奏響起,林琅看了眼站在身側的寸頭男孩。
矮他半個頭的男孩戴圓框眼鏡,身板瘦弱,敞開嗓子唱歌時卻嚎得比誰都大聲。他這個大高個更不能輸了氣勢,兩個人比賽似的飙起怒音。
暗中較勁的又何止他們。
面孔清俊的男孩們剃着一模一樣的寸頭,吼出氣震山河的字句,都想在這一刻完成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
他們雄渾的歌聲破開清晨初升的朝陽。
童年的偶像是除暴安良的好漢
少年的迷戀是英雄虎膽的神探
為了破獲狡猾與兇殘,我們磨砺刀鋒千錘百煉
征途何懼危難與艱險,我們抛灑血汗無怨無悔
林琅望着身旁的寸頭男孩吼。
那家夥以一種癫狂的狀态打着拍子,眼淚在臉上紛落如雨。
他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唱個校歌你他媽哭什麽?”
一曲唱完,大吼大叫的林琅近乎氣絕。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氣,叉起腰,沖這位內斂的瘋子揚了揚下巴。
“喂,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轉過臉,朝他一笑,露出兩排鮮粉色壓床和一口白牙。
“我是雲城人,我們雲城有條大江流經整個城市,但我媽覺得我身子板太弱,鎮不住大江兩個字,所以給我取名小江——楊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