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半個月轉眼就過去。

南方的初冬只能用死寂來形容,天灰着,雲淤着,天地間唯存這樣單一的灰蒙色調。

雲城本地媒體連續半月都在追蹤報道建征集團的後續,新聞滾動播放,街頭巷尾的小娃娃都學着大人們叫嚷。

“白老板倒臺啦——”

經判決,法院認定建征集團的全部資産屬于黑惡勢力,将由國家沒收。

一個龐大的怪物轟然倒下了,自然得有人把這怪物化整為零。

林琅再次走進辦公室時,穿着徐楚買的軍綠色薄絨沖鋒衣,衆人看着他的一身行頭發愣,片刻後才谑笑出聲。

“琅哥這是……”

小蔡代表大夥調侃,“被姐姐包養了吧?”

林琅拉椅坐下,問一旁的李師庭。

“很明顯嗎?”

後者慢慢地移開視線,懶得搭理他,仍是小蔡在呱噪。

“講究了,矜貴了。嗳,那誰,咱前幾天掃.黃捉的鴨王是不是跟琅哥有點像?……我就說嘛,但論氣質還是琅哥更好哎喲喂……”

林琅長腿一掃,小蔡的滾輪椅繞着圈撞向牆。

鬧騰過後,林琅正要開始看堆成山的卷宗,吳書達從門外探進腦袋,沒有和大夥逗趣的意思,只沖着林琅招手。

“林琅!過來一下。”

他翻卷宗的手默然一剎,隐約覺得不妙。

一直走到三樓,局長辦公室。

劉洲正喝茶,見人走進來,花白的腦袋從熱氣中擡起頭,嘴裏嘬出幾根茶葉,他掏出白手帕,在嘴上抹了一把。

幹巴巴道,“來了。”

林琅打了聲招呼,看到劉洲的紅木桌前已擺好兩張凳子。他用目光征詢了一下吳書達,兩人一同入座。

要長談的意思。

劉洲不緊不慢從桌上捺起一個很薄的牛皮檔案袋,那就是今天談話的全部資料了。

他手指頓在密封環上,沒有直接把白繩一圈一圈抽開。

越是慢動作,林琅的心就越是劇烈跳動。

“小林在‘9·12’行動中的表現确實可圈可點。”

劉洲開口,“那天結束小江的送別會後,省裏來的領導和我們市局幾位書記詳談了這次專案調查,肯定了林琅在幾次關鍵行動中的行為,但是嘛,所謂反躬自省……”

林琅微微垂眼,幹瞪着自己的腳尖。

從“但是”兩字之後,他的聽覺就換了波段。

只想俯身奪過檔案袋,給他懸而未決的命運找一個結局。

近在眼前的劉洲好似跟他隔着一扇玻璃窗,他看見他嘴巴一張一合,卻只聽到嗡嗡作響。

試圖翻譯唇語。

擅離職守……

莽撞行事……

貿然行動……

劉洲一口氣數完罪狀,終于從檔案袋裏抽出一張紙。

“啪”地推到林琅眼前。

一份調崗處理決定。

組織決定将林琅調離刑警隊,調任到江城路派出所做民警。

文件右下方,這次不僅是紀律委員會,還有黨委會蓋上的大紅印章。

他懸而未決的命運。

靴子落了地。

林琅很重地吞咽一口。

試圖吞咽難以吞咽的現實。

“我不接受。”

只有吳書達瞟他一眼,聽出這四個字是帶着顫抖從牙關裏擠出來的。

“我不接受。”林琅搖頭,再重複時,他的目光就有了凝聚力,高壓水槍一般對準劉洲。

“劉局,我不接受處理結果。”

劉洲抱着胳膊,冷眼看向吳書達。

“你就是這麽管徒弟的?”又用老刑警的眼神盯回林琅,“公安聯考第一名,沒學過公安基礎知識?”

吳書達一拍林琅肩膀,很為難的表情。

“林琅,常識不需要我重複吧?若不服從,只能開除。這是省廳經過商議的聯合決定,事已成定局。”

見林琅面色冷若冰霜,他又說,“你別為難劉局,他也是為你前途考慮,去派出所歷練一下也好,只當是下基層了。”

林琅像被杵着一處傷口似的。

他冷笑出聲:“我一個小刑警的去留竟然勞煩省廳聯合做決議?”

說着翹起二郎腿,漫不經心道,“我以為自己和小江差不多,在領導們眼裏只是長了腿的炮灰呢,為了破案死九十九次,你們還會問我們,為什麽不死夠一百次?”

“聽聽你說的這些話!”

劉洲一拍桌,震得玻璃墊片一聲悶響。

“腦袋和屁股全歪到天邊去了!當初給你頒發三等功獎章,我以為你會大有作為,結果呢?白永征的案子是你一個人辦下來的嗎,那是警隊上下幾十號人的齊心協力攻破的!你辦案期間罔顧規章制度,還把家屬牽扯進案子,沒有直接掃你出警察隊伍都是給你面子!”

“确實是……天大的面子。”

靴子真落了地,林琅反而松了口氣。

人心一死,便有了鼓唇弄舌的性子。

他往後一靠,人順着椅子下滑,兩腳抵住劉洲的木桌桌腿,舒服又散漫,把局長辦公室變成他的海灘浴場。

眼眸微擡,扯出一個痞笑。

“大恩不言謝吶,劉局!”

劉局指着林琅鼻子站起來。

“你現在跟餘唯那樣的老警油子有什麽分別?”他對着兩人煩躁地揮了揮手,“出去——老吳,讓他出去!”

林琅邊走邊揪着處理決定書,兩手一攥,攥成一團廢紙。

“林琅,林琅!”

吳書達緊跟他身後快步下樓,“你他媽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是不是?”

林琅停下腳步,把腰板挺成一顆堅勁蒼松。

他就那麽原地站着,不回頭,聲音如冰棱相撞。

“師父,您也是這麽想我的?”

吳書達走到他身側:“林琅,想幹成點事就記住兩句話,別把別人不當人,別把自己太當人了。”

林琅輕笑一聲:“我以前想當警察,覺得穿上一身警服特別威風。沒想到,現在您只教我一個字,忍。”

吳書達皺眉道:“不是忍,是叫你犯不上和秋蟬死擰。劉局還有一個多月就退了,等你在派出所表現好點兒,跟所長打個申請,我去通融一下,不就又把你調回來了。”

他說罷一笑,“那肖戈肖所長,以前也是從一中隊調走的,跟我是拜把子兄弟。有他在,不會讓你吃虧。”

林琅攤開皺成一團的紙,看着黨委會鮮紅的印章,只是沉吟:“秋蟬叫得很響,命也很短,我只擔心……自己的命短過秋蟬。”

白永征一死,死無對證,劉洲就從勾當敗露的危險中跳了出來。

他不會再去關注涉黑案給自己帶來的牽連和危險,而是掃清餘障。

這就是人。

停職、調崗,接下來又會是什麽?

林琅知道自己的周圍一定有一雙窺視他的眼睛。

他身在明處,內鬼藏在暗處。

“說什麽胡話!”

吳書達擡手一巴掌拍上林琅腦袋。

往常,他都會靈巧一避,讓吳書達微微撲個空。

但這次,林琅沒有躲,結結實實挨了吳書達一記。

兩人都是一愣。

吳書達大笑起來,“你呀,就是太年輕,經常犯渾。犯渾就得這麽治!”

林琅摸了把隐隐作痛的後脖頸。

一扯嘴角,笑得臉色蒼白。

\\

派出所位于江城步行街背街的巷子拐角處。

江城步行街是雲城知名打卡景點,工作日也是人來人往,一到晚上,四周的酒吧街、小吃街、夜市開張,更為繁華熱鬧。

游人多了,案情自然也多。

——撈浮屍、捉小偷、追瘋狗、打小三……

什麽奇葩警情都能讓值班民警遇上。

一個姓鐘的男警給林琅介紹所裏的情況。

總共11個外勤男民警,一年要負責2萬多起警情。

小鐘沖林琅燦爛一笑,卸重似的:“現在你來了,咱們就有第12號人物了。”

正說着,有人捉了只肥鵝走進辦公室。

肖戈掐着鵝脖子,那鵝脖子上奓出一圈皮疙瘩,咕咕的號啕比他人先到。

“新來的!”

他朝林琅揚了揚下巴,就算打過招呼,緊接着就和人唠起這只鵝的來龍去脈了。

“鬼知道誰家裏跑出來的,跑到步行街上去了,差點啄到一小姑娘……我明兒還得整個失物招領,噢不,失鵝招領。多肥的鵝,真想捉回家拿鐵鍋炖了……”

林琅見肖戈完全沒有理他的意思,只得主動過去做介紹。

末了,問一句:“您……貴庚?”

他看着肖戈疏如雜草堆的頭頂。

“三十五。”

肖戈把鵝關進角落一個狗籠子裏,回頭盯着他,“看不出來吧?派出所呆兩年,你也得這樣。”

林琅幹笑兩聲。

“別聽肖哥瞎說,”小鐘跟過來,再自然不過地搭上林琅肩頭,有點夠不着,他得踮起腳。

“我也刑警學院的,法醫專業,不也來這兒了?畢業的時候大家都說聚是一團火,散是派出所,咱倆不就散到一塊兒了。”

林琅手撐桌面,微微弓下身。

小鐘讓他想起了小蔡。

挺好,又是個嘴碎的。

肖戈安置好鵝,用再尋常不過的口吻說:“你以後就是所裏的第12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磚頭瓦塊成不了精,能成精的就不是磚頭瓦塊,懂我意思吧?”

林琅苦笑:“聽說您之前也是刑警支隊的?”

“是又怎麽樣?”

肖戈不以為然,“生活就像被人強.奸,如果真的無力反抗,那就好好享受呗。”

這話說得辦公室幾個人暢然一笑。

\\

快要下班時,徐楚給林琅發去短信。

【好冷啊。】

他很快回複。

【晚上吃點暖和的吧。】

【火鍋怎麽樣?】

徐楚一邊收拾包一邊埋頭打字。

【好啊,吃潮汕牛肉鍋吧,不辣。】

林琅:【還是重慶火鍋吧,我吃白鍋就行。】

徐楚意料之中的一笑。

她擡頭,看見孫菲這會不在,如釋重負舒口氣,趕緊拎包走人。

不知怎的,她總覺得和孫菲相處特累。

一個情緒飽滿如飽弓之弦的人,總讓她喘不過氣。

出校門時,林琅站在以前老停帕傑羅的地方等她。

他一向要風度,夜裏這麽冷還敞着沖鋒衣,任風戲弄,這會手抄進口袋,微低着頭,眼睫垂下來,叫人看不清他漆黑瞳孔裏的眼色。

只是這麽立在路邊,就是引人側目的憂郁美少年。

徐楚走過去,給林琅緊了緊衣襟,左右一看,很詫異:“不是複職了,車呢?”

林琅抿唇,繃出一個笑:“其他人拿去開了。”

徐楚噢了一聲,沒多想,挽住林琅胳膊就往地鐵站走。

她兩手緊抱林琅手臂,縮在他身邊,很冷的樣子。

他偏過頭,多看了幾眼她的駝色大衣。

\\

鴛鴦鍋端上來,碗大的清湯鍋在一圈紅湯的包圍中冒着咕嚕熱氣。

徐楚往辣湯裏涮着肉,一陣感慨。

“你要是去重慶,可太憋屈了。”

林琅不以為然,往漂着枸杞和蟲草花的白鍋裏下菌菇。

“呆在派出所那樣操勞人的地方,養生一點也挺好。”

“派出所?”

徐楚見長筷夾菜時難免滴落紅油進清湯鍋,默不作聲換了雙公筷搛菜。

“意思是你一下從刑警變成民警啦?”

林琅輕嗯一聲,用漏勺把煮熟的肉堆到徐楚盤子裏。

“怎麽,聽你語氣還有點雀躍?”

“我沒有啊——”

她已經笑得嘴角彎彎。

“不過,去了派出所應該就不用出差了吧?”

他忽然明白了她開心的原因。

“嗯,處理的都是轄區裏的事。”

“我就說你今晚有些不對勁,整個人看上去都……”

徐楚臉伸到玻璃瓶裝的豆奶邊,嘬圓嘴,銜着吸管盯着林琅。

他眼色微動。

“我怎麽了?”

看到對面人笑得眼睫都翹起來,他才發現徐楚是故意話說一半。

就不該接她話茬。

徐楚悠悠道:“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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