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八點十五分。
煙熏霧繞的綠色“出口”處,進來一個男人。
男人皮膚黝黑,穿雲南這邊常見的花襯衫。他低着頭,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只打開礦泉水瓶子喝了口水,又從另一側“出口”出去了。
在這一行,背信棄義的毒.販雖多,但毒.品交易也有規矩。
林琅扮演的馮陽是來往雲城和重慶的富二代老板,他的身份經道上的朋友證了底,客人不按時出現,一是不給面子,二是這次交易可能出了問題。
客人害怕警察做局,所以遲遲不敢露面。
直到這個花襯衫男人出現。
林琅一直在找這麽一個人。
見他一出後門,林琅立刻扭頭看了眼餘唯,後者會意點頭。
林琅對老夏笑了笑,快步走向衛生間。
衛生間狹窄逼仄,木板牆散發潮濕黴味。
林琅一關門,就以最快的速度開始脫衣服。棕皮衣,黑背心,全部脫下來搭上門沿。
然後,他把全身上下所有監控監聽通信設備全部摘除,扔進垃圾桶,又抽光半筒卷紙,白花花的紙巾層層覆蓋,直到完全掩蓋垃圾桶裏的黑色監聽器。
重新穿好衣服,林琅一回到卡座,老夏就接到電話。
他伸臂對林琅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佝腰笑道,“門口有輛白色豐田,客人想請馮老板換個地方玩兒,請您洗桑拿。”
他聞言一笑,起身邁腿走向門口,餘唯和李師庭立馬跟上去。
上了地面,賓館門口果然有輛車,司機正是穿花襯衫的男人。
他看了眼林琅,又喝一口礦泉水。
只有林琅知道,這人頻繁喝水絕不是因為口渴。
兩小時前,林琅下出租車時問了傅兵最後一個問題。
“他怎麽被發現卧底身份的?”
傅兵的回答很簡單,也很無望。
沒有別的原因——
水。
只是因為他沒有喝水。
卧底警察的身份是一個毒瘾極大的老板,就當他和機長一手交錢一手過貨的時候,桌上有一口茶杯,一瓶礦泉水。
而他下意識喝了茶水。
真正吸.毒的人從不喝茶,只喝礦泉水。
吸一口,喝一口水壓下去,是他們的習慣。
當警察接受卧底身份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行走在刀尖。
稍有不慎,便會墜入深淵。
一口水,就能斷送一條命。
因此當花襯衫男人進了酒吧,既不找人,又不落座,唯獨喝了口水時,他已經在林琅眼裏“露形”。
男人進入酒吧,同樣在觀察林琅一行人,确認他的同行身份。
若他反應慢半拍,披槍帶挂地上了車,後果不堪設想。
一行三人走到豐田邊,老夏一只手擋過來。
“馮老板。”他嘿嘿一笑。
林琅不語,等着他下文。
“客人請您去玩,沒必要帶兩個保镖吧?”
老夏笑出一口黑牙,掃了眼面若冰霜的餘唯。
機長同樣提防黑吃黑。
林琅輕笑一聲,“也是,洗個桑拿而已。”
他回頭沖李師庭揚下巴,“你跟我一起去。”再慢悠悠轉過頭,看着老夏,“帶個美女,助助興。”
老夏忙點頭,“美女好,美女好。”
豐田車上,李師庭坐副駕,林琅坐後座。
花襯衫男人是雲南當地人,他邊開車邊打電話,唾沫橫飛,叽裏咕嚕說着聽不懂的土話。
轎車直奔瑞麗市郊,開進叢林茂密的公路。
窗外,夜色如水,芭蕉成林。
男人打完電話,靜了一會兒,不時瞄反光鏡和後視鏡,他在看後面有沒有車跟蹤。
某個瞬間,他和林琅忽然在反光鏡裏對視一眼,兩人都沒有挪開視線。
“你怎麽住在那個賓館?”
他蹩着普通話問。
林琅冷冷擡眼,“住那兒怎麽了?”
“那裏……”
男人慢慢說,“那裏可是省公安廳的據點。”
他又打量林琅一眼。
林琅斬釘截鐵:“我不知道。”
他說完,對反光鏡揚了揚手機,“我得跟我的人打個電話,讓他們換個地方。”
電話那頭,餘唯對手機屏幕敲了兩下。
這是暗號。
說明林琅和司機的電話都已經被警方定位監聽。
豐田車停在一座溫泉酒店門口。
這附近是一大片黑壓壓的棕榈樹和芭蕉林,酒店金碧輝煌,卻十分安靜。林琅下車那一刻,覺得這裏仿佛憑空生出的地界。
他一走進去,眨眼間,貴家宅地就會化成一座大墳山。
換完衣服,林琅裹一條浴袍,走向水霧蒸騰的室外溫泉池。
一抹人影,就藏在袅袅升起的白煙後面。
林琅站在池邊,看着那人緩緩站起身,水花瀑布一樣從身上流下來。
第一次,他見到了機長。
只一眼,林琅就相信機長曾是一位緝毒英模。
抛開風吹日曬多年的黢黑膚色不談,機長有一張正氣浩然的國字方臉,健壯有力的上身遍布大大小小的疤。
條狀肉疤蚯蚓一樣爬上他的胸肌,腰腹,還有肩背。
而他的大臂和小臂,分布着幾個淺紅的半月形印痕,說明機長曾在緝毒行動中多次中槍。
這副傷痕累累的軀體,是他曾經作為警察的勳章。
“馮老板,久仰久仰!”
機長伸出右手,林琅跟他握手。他脫掉浴袍,兩人一起坐回池裏。
幾個馬仔和李師庭守在幾米開外。
兩人天南海北地扯了一會兒,林琅主動說起重慶風月場所的趣事,機長饒有興致地聽着,時不時喝一口冰鎮礦泉水,沒過多接話。
只有在林琅說起雲城時,機長才打斷他,笑道,“聽說馮老板是雲城人。”
林琅說:“我出生在雲城,但近幾年做生意跑重慶比較多。”
機長臉上始終挂着笑,豐厚的嘴唇淡淡揚起。
“我前些年主要在雲城做生意,只不過……被條子攪黃了一個大單,今年才回到雲南。”
林琅看着機長,笑凝在臉上。
“什麽時候的事?”
“去年八月。”
機長盯着他說,“手下有個馬仔,一把年紀了還不懂規矩,被條子追到地鐵上,讓人看見了臉,他還回來找我,求我把他送出去。”
林琅喝了口水,他說,“我那會在重慶,沒聽說這事。”
“後來我給他包了條漁船,本來打算船一開就做掉他。”機長笑起來,“沒想到啊,那晚的行動被一鍋端了。”
林琅也跟着笑,“再後來呢。”
“再後來?哼!”
機長勾起一只嘴角,眸光一凜。
“他被捉進去了,一個年輕警察套出他的話,摸到了我在雲城的制.毒點。本來要出口菲律賓的貨,三千萬,一夜之間全他媽沒了。”
機長忽然站起身,水花四濺。
他往腰上一圈一圈纏浴巾,盯着林琅,幾乎咬牙切齒。
“如果讓我知道那個警察的名字,天南海北,老子也要把他的手和腿卸成八塊喂鱷魚!”
林琅沒有說話。
他也站起來,套上浴袍,對機長說,“哥你歇着,我來買單。”
機長眼皮一翻,“老弟,你什麽都不帶,拿什麽買單啊?”
林琅愣了下,再擡眼,和機長相視哈哈大笑。
機長拍拍他的肩,沿臺階走出溫泉池,回頭說,“我喜歡跟這一行的年輕人打交道,今天哥請你好好地玩,談生意的事先不急。”
林琅走在後面,悠悠系着浴帶。
李師庭眉頭緊鎖跟過來,他對她輕輕搖頭。
幹這行的誰不想早點辦完事早點走人。
而機長不急。
林琅尚不能确定,有二十多年警齡的機長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麽。
做警察的人是帶一股公家味的。
林琅沒做過卧底,所以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會不會帶着某種味。
機長泡完溫泉,招呼林琅坐電梯去餐廳包廂吃飯,要跟他接着聊。
包廂很大,可容納二十人的圓桌大廳,就機長和林琅兩人喝酒談天。李師庭守在門外。
摘除耳麥後,林琅和指揮部的通訊方式只剩手機。
自他被送來這家溫泉酒店,兩個多小時過去,他都沒和指揮部取得聯系。
酒過三巡,林琅要出來“放水”,幾兩白酒下肚,機長臉通紅,擺擺手讓他快去快回。
走廊空無一人,去衛生間的路上,李師庭迎面向他走來,面無表情。
一次倒手的功夫,林琅手裏多了張字條。
他一進衛生間隔間就打開紙條。
上面是行熒光小字——
“機長剛才向外打出一個電話,說你像官場的人,不像做生意的。要找小姐考察你。”
林琅打開打火機點煙,順手把紙條燒了。
再回到包廂,桌上的殘羹冷炙涼透了,機長也停了杯。
他又攬過林琅的肩,語重心長說,“老弟你別急,生意多着呢!你從重慶千裏迢迢過來,我得把你招待好,才能顯誠意啊!”
說完,機長打了個響指。
屏風後款款走出幾個婀娜多姿的女人,扇子樣依次排開。
林琅笑了笑,對其中一個勾了勾手指。他說,“我點好了。”
機長目光掃過女人,吟吟一笑。
“老弟眼光不錯。”
他又對為首的女人說,“讓她們到房間等着,我們馬上過來。”
到這裏,林琅已經非常不安。
桑拿泡了,酒喝了,小姐找了,但機長顯然還沒有交貨的意思。
等待他的,似乎還有無窮無盡的考驗。
“哥。”林琅扭頭看着機長說,“要不這樣,咱們先去驗個貨,下半夜再去找小姐玩。”
機長轉頭盯着他。
兩人很近地對視。
他曾是警察,他也曾是警察。
彼此的眉宇間都浮動着濃重的疑雲。
沉默片刻,機長忽然爆發出一陣尖利的大笑。
“哈哈哈哈——”
林琅手插褲兜,也跟着仰頭大笑。
他雖然在笑,視線卻從未離開機長的臉。
機長拿手指點着他,眼角通紅。
“你跟我一樣,也是玩完女人就辦不了正事。”
“對。”
林琅止住笑,嘴唇抿成刀刻般的直線。
他說,“驗完貨,才有功夫慢慢玩女人。”
機長說,“可我的貨不在這。”
林琅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
這座溫泉酒店周圍是荒山野嶺。
此時夜靜更深,正是進行交易的最好時機。
機長指指玻璃窗外的一棟樓。
“你要的貨,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