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回到蓉城的時候蓉大剛好開學,還沒來得及和家裏長輩吃飯,賀光徊只能先緊着工作上的事再找機會回家見太後娘娘。

辦公室裏,賀光徊将伴手禮遞給系主任,略帶歉意地說:“老師,這是我和秦書炀在北京給您帶的禮物,另外您那幾盆蘭草我已經托朋友去找了,有信兒我再和您說。”

想起年前被賀光徊弄翻的那兩盆蘭草,系主任擺擺手,“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不用這麽上心。”

他問賀光徊:“怎麽樣?身體好多了吧?”

賀光徊颔首,畢恭畢敬地回答:“現在還好,勞您挂心了。”

聽見自己學生無虞,頭發花白的系主任啜了口濃茶,語重心長地教訓道:“帶你做課題的時候你就瘦,你又總喜歡和秦書炀黏在一起,站在他面前跟沒長開一樣。你們年輕人有事業心固然好,但也要注意身體,太過勞累不是什麽好事。別忘了,當年做我學生的時候我就說過你們還得保持一個健康的體魄為祖國的建築事業再奉獻至少二十年呢。”

賀光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只能目光逃避地偏過頭笑笑。

最開始确診時賀光徊還沒多少實感,後面在醫院門口發過一次病後他的心态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現在聽見關于“未來”、“以後”諸如此類的字眼,就覺得胸口悶。

偏偏人類又最愛計劃,總想着時間還長,以後要做的事情太多。這讓他這樣一個沒多少未來的人聽了,總不由生出來一種心虛的感覺。

“對了。”主任放下茶杯,擡頭問賀光徊:“我記得你是下個月擺酒對吧?”

忽然被問起婚禮的事情,賀光徊沒猜出系主任要說什麽。老人家年紀太大,心裏有些東西總過不去,當初沒少給他倆擺臉色。去年他和秦書炀宣布要辦婚禮整個辦公室都在祝賀的時候,小老頭仍舊抱着茶杯喝兩口茶,豎雙耳朵聽着。不反對,也不祝福。

這還是他第一次當面和賀光徊聊這個,吓得賀光徊一怔,立馬回過神來後正要開口就聽見系主任說:“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是不懂,不過秦書炀這小子人品還行也很鑽研和你那麽多年情誼,你們要辦就辦吧。”

聽他這麽說,賀光徊反倒不太好意思,平素清淡的臉上多了點羞澀,“我知道,其實老師您一直挺喜歡他的。”

事實也的确如此,抛開特殊的性取向,秦書炀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各方面都無可指摘。

他如此,賀光徊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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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兩個都很好很好的人在一起,本來就沒什麽錯。想像別的情侶那樣辦一場婚禮,好像本就是應該做的事情。

系主任鼻子底下出氣,沒好氣地哼了聲,“那人生大事解決了,你是不是該努努力多寫幾篇文章,準備準備評職稱了?賀光徊,秦書炀再好那都是他好。你自己也是男人,成家立業你不要只顧一半。”

他下達任務:“下半年,起碼要寫一篇文章出來。”

賀光徊恍然,不禁勾了下嘴角。文化人講話總喜歡繞圈子,前面的諸多鋪墊都是為了引出最後這句。

他很久不講話,素淨的臉上只留眼睫勾了出的一道虛影。

半晌,賀光徊擡起眼,用仍舊柔軟的聲音剛硬地拒絕恩師的好意:“老師,文章我盡量寫。但不能保證寫完,評職稱就不考慮了。”

“為什麽!?”系主任不輕不重地把茶杯砸在桌上,幾滴茶水飛濺出來,染濕了賀光徊袖口。

從成為系主任的學生起,賀光徊就是非常省心的那類學生,學術上很用心,交上來的東西非常看得過去,去外地出差也沒什麽怨言,每次都跑在前面。這樣的學生沒有老師會不滿意,所以當他說出這麽不上進的話時系主任才會更生氣。

賀光徊半垂着眼睛,沒有去擦袖口的茶漬。

他頓了很久,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過了很久後才像是鼓足勇氣一般開口。

“我可能沒辦法再替祖國的建築事業努力下去了。”

——

秦書炀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天空全是紫粉色的晚霞,絢爛迷人。秦書炀一個人坐在落地窗前,估計是傍晚的風有點涼,他在襯衣外面套了件線衫。風輕輕地吹着,線衫上的絨毛和他細軟的頭發都被吹起來,比天上的晚霞還要漂亮一百倍。

秦書炀換好鞋子,蹑手蹑腳地走到落地窗前也學着賀光徊席地而坐。他翹着一條腿,把胳膊搭在膝蓋上,滿是随意的模樣。

“一個人在這發什麽呆?看風景不喊我啊?”

賀光徊轉過頭看着每個正形的秦書炀,沉了一整天的心漸漸又浮出水面,得以呼吸。

他拍了拍秦書炀的大長腿,也跟着開玩笑:“下次,下次看風景的時候我提前打你辦公室電話約你。”

秦書炀放聲笑了起來,一把攬過賀光徊,用下巴蹭着賀光徊的臉。他打趣說:“也別下次了,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一起看吧賀老師。”

忙碌一天,秦書炀的腮頰上有隐隐一點胡茬刺出來,蹭在賀光徊臉上癢癢的。

以前賀光徊總要嫌棄地推開,說紮人。現在反倒覺着這麽紮着挺好的,有個人在旁邊陪着,怎麽都比前面自己一個人枯坐看天慢慢變暗要來得安心。

他擡手捏了捏秦書炀的下巴,假裝正經問秦書炀:“秦工,你馬上就是已婚人士了,不應該珍惜最後的單身生活嗎?你現在應該打電話給我,然後說‘幺幺,今天我和我小夥伴出去吃飯,晚上不回來了。’嗎?”

他的手溫溫的,臉也不涼,這令秦書炀放心很多。能徹底放下心來同賀光徊把玩笑接着開下去。

秦書炀拍了下大腿,裝作很苦惱地回答:“賀老師,不是每個小夥伴的對象都像你一樣那麽高冷一直釣着我的,她們早都把我的小夥伴收入麾下了。現在我想約人出去吃飯都約不到,全特麽耙耳朵。”

随後,他又咂咂嘴,摟着賀光徊滿是得意地說:“不過還是我幺幺好,你看他們的家庭地位,再看看我的,我簡直就是中頭彩了好吧。”

賀光徊被秦書炀吊兒郎當又略帶僥幸的話逗得笑到往後仰,還好秦書炀快一步用手扶着他後腦勺才不至于撞到落地玻璃上。

等笑意收進,天上的晚霞從粉紫色變成了藍紫色,很遠很遠處的天際線已經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灰。賀光徊靠在秦書炀肩頭,手被秦書炀焐得都發燙。

他忽然擡起頭,“炀炀,我們今年把這個院子打理出來吧。種兩棵樹,再弄點花草。”

這套房子買得早,他倆都還沒出國的時候秦家的長輩就圖便宜幫秦書炀買了,是一套空間布局蠻好的一樓帶花園的花園洋房。

只是兩個人回國後都忙工作,又都是大男人,對園藝這塊沒多大興趣,一直都荒着。最誇張的時候院子裏的野草能到秦書炀的大腿,但最終處理方法也僅僅只是找個鐘點工來除了而已。

聽見老婆的指令,秦.不是耙耳朵.只是愛老婆.書炀立馬點頭同意,想都不帶想的。随後才奇怪地問:“則呢麽突然對園藝感興趣了?那些花花草草的,又要施肥又要打藥的,咱倆弄得明白嚒?”

賀.一竅不通.僅僅只是一時興起.光徊被這麽一問,心裏登時也沒底了。不過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總不能再收回來。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試試呗,反正不行也不吃虧,再離譜也不會離譜到像前年那樣野草長得有人高。”

秦書炀思忖幾秒,覺得老婆說得對,也附和着點點頭。只不過說話還是不着四六,一開口就跟說相聲似的:“也是,草都能養那麽好,說明這塊地自帶buff,回頭種上花,指定能成咱小區一景。到時候你就搬個小板凳坐院子門口,想來咱們家參觀的通通收門票,賺的錢你請我去吃燒烤。”

這次賀光徊沒跟着笑了,只是靠在秦書炀身上視線投到很遠很遠的天空上。

轉瞬間,天色已經盡數暗了下去,那些朦胧的灰遮住了原本絢麗的晚霞。

秦書炀鼻尖抵着賀光徊的發絲,柔聲問他:“所以怎麽忽然想種樹種花?”

賀光徊坦誠地回答他:“我今天和老師說我生病的事情了……”

“嗯……然後呢?”

從北京回來後他們兩個人的心态就調整得很好,沒什麽不能說的,又或者說在彼此面前調整得很好。可以一邊心往下沉,一邊用最缱绻溫柔的語氣讨論這件事。

賀光徊握着秦書炀的手,繼續道:“原本只是想和老師說我空閑時間要去醫院做理療,可能沒那麽多時間寫文章。不過後面老師的話反而提醒我了。”

——年邁的小老頭眼底的震驚還沒消散幹淨,又被惋惜所取代。這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之一,以至于聽到賀光徊病得如此嚴重時,連端茶杯起來喝水壓驚都做不到,只能握着茶杯簌簌顫抖。

賀光徊寬慰了他很久,承諾自己一定會積極治療,盡量延緩。師徒倆縮在辦公室一角說了很久的話,全程将聲音壓到最低。

一如面對生活的磨難,除了不敢聲張外,還得一忍再忍。

後面老師的情緒平複,賀光徊打算離開時,老師忽然握住賀光徊的手。他略比方才要激動一些,溝壑縱橫的眼角溢滿水光。

“小光,你總得留下點什麽,你一定要留下點什麽……你不要放棄,一定不要輕易地放棄。”

或許是賀光徊的反應太過淡漠,說自己病情時就像說別人的故事那樣,語氣間連起伏都沒有才會讓恩師産生他已經放棄自己的錯覺,才會老淚縱橫地叮囑他這番話。

但這番話确實給賀光徊了一點啓示,總得要留下點什麽。

一篇文章,一盆能開很多年的花。

他一直不敢想未來,但如果留下點什麽,他好像又敢想了。

夜空下,賀光徊直起身,嘴唇湊到秦書炀嘴邊,留給他一個長長的吻。

“過好多年以後,你如果還住在這裏,每次你看到院子裏的花和葉子被風吹得嘩嘩響,那就是我在和你說話。”

秦書炀驀的輕輕推開賀光徊,然後跳進院子,他繞着院子走了一圈,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對賀光徊說:“那可要種滿一點。”

他指着牆角,“這,種一排櫻花,就咱倆在東京那會公寓樓下那個品種。”

然後又指向旁邊的空地,“這裏種芙蓉,各種顏色都款上。”

仿佛還嫌不夠,他又指着自己站着的地方,異想天開地說:“這裏整個小池塘,種荷花。或者回頭去古玩市場,搬兩個缸來,種碗蓮,裏頭放進去兩尾魚。一下雨,水聲嘩嘩嘩的,就跟你罵我一樣,根本停不下來。”

賀光徊在腦子裏想了想這些東西全擠在這麽一個小院子裏的畫面,實在很難誇一句漂亮。

他滿臉複雜,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能悻悻回一句回頭再看看,看看蓉城這破天氣種什麽合适。

天色徹底變暗,那層灰色都融進了夜幕裏。放眼看過去,賀光徊只能看得見秦書炀的一雙明亮雙眼。

“回吧,怪冷的。”

賀光徊攏了攏身上的線衫,手撐着地板打算爬起來,試了兩次都沒能起來,只好朝秦書炀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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