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去醫院的路上,賀光徊接到了母親汪如芸的電話。下意識的賀光徊還有點不太敢接電話,手機響了好幾秒後才按下接聽鍵。
“喂,媽。”講話時賀光徊心跳得很快,車內的空調溫度高,立馬就覺得頭暈起來。
汪如芸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來什麽情緒,“玩得開心嗎?”
這句不帶任何情緒偏頗的問句讓賀光徊更沒底了,之所以不敢在蓉城做進一步的檢查就是怕汪如芸知道。她退休前在醫療體系幹了一輩子,全蓉城的醫院生拉硬拽她都能找到幾個熟人。
賀光徊現在還沒勇氣讓家裏人知道這件事,一旦過了三十以後,和父母之間的聊天都得挑着好的說,更何況是生病這麽大的事情。
他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秦書炀,心虛地回答道:“還行,前幾天北京有一點兒冷,但這幾天好多了,還去看了香山。”
電話那邊靜了靜,随後又開口:“玩得開心就行,差不多就回來吧。馬上開學了也不知道收收心,都是當老師的人了玩性還那麽大。”
賀光徊松了一口氣,汪如芸能這麽說就代表她還什麽都不知道,打這通電話過來只是想委婉地表達想兒子了,讓兒子盡快回家而已。
“嗯好,我們也是打算明天就回來了。給您們買了禮物,回來兩邊一起吃飯。”
今天已經二月二十六號了,酒店只訂了一周,明天就該回家了。
汪如芸怔松,随後微微笑了笑,“你們自己玩得開心就好,不用給我帶禮物,錢不夠跟媽媽講,媽媽讓你爸爸給你打。”
電話挂斷,賀光徊收起手機,随後帶一點歉疚地笑看向秦書炀。秦書炀立馬了然,颔首說:“懂了,一會醫院這邊完事兒了去買禮物。”
他狡黠笑了下,“得給太後挑個上檔次的。”
賀光徊哭笑不得,拍了下秦書炀的腿,“瞎喊什麽呢?他是太後,我是什麽?”
秦書炀抓着賀光徊的手捏了捏,礙于前面司機,他貼近賀光徊的耳朵,咬着小聲說:“你是長公主,是昏君。我是被你藏在椒房裏追着你喂葡萄的狐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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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昨天在酒店秦書炀端着水果盤追着賀光徊喂的情景,賀光徊耳朵倏忽就紅了。他臉皮向來薄,怕司機聽見,只能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順道往秦書炀手心摳了下。
快到醫院的時候一直靠在秦書炀肩頭的賀光徊忽然說:“不過禮物确實要買好一點的,都好好買。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出來……”
他安靜說話的時候語氣和汪如芸很像,都是淡淡的,讓人很難分辨他的情緒究竟如何。除了最親密的人外。
秦書炀和他十指相扣,聲音也沉了下去,偏過頭用鼻尖蹭了蹭他頭發,“嗯,我知道。”
交通堵塞,下車時清晨的那點霧氣都已經散了,也和檢查那天一樣,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晴天。
只是風有點大,賀光徊被風一吹,在車上被秦書炀焐得暖洋洋的手瞬間涼了下去,指尖都是冰的,手心還一陣一陣的在冒汗。
他站在路邊等秦書炀給司機付錢,街道上車來車往,斷斷續續的鳴笛聲伴随着小腿的肌肉跳動弄得他心煩。
春風料峭,嗖的一下刮過來,他腿部某塊肌肉跳動更加明顯,低頭一看甚至都能看到小腿外側的那塊肌肉一下一下地在動。
肌肉跳動的時候并不疼,但它們突突地抽動着,根本控制不住。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情況,吓得賀光徊手心的潮濕更加明顯。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小腿看,連秦書炀轉過來牽他手都沒回過神來。
秦書炀攥着袖子給賀光徊擦了擦手,溫和地問他:“怎麽出那麽多汗?”
如夢初醒般賀光徊回過神來,再看小腿,那塊往外跳動的肌肉已經偃旗息鼓。他想說自己沒事,卻發現喉嚨處像塞着一塊硬冰,張口吸進一縷春風後從嗓子開始全身都是僵的,根本說不了什麽。
“幺幺,你怎麽了?”發現不對勁,秦書炀松開賀光徊的手,雙手捧着他臉緊張地問。
可他越是緊張越是問,賀光徊就越沒辦法說話。
他甚至難受得蹲了下去,霎時間剛剛跳動的地方又酸又軟,根本沒一點力氣支撐他站起來。
大馬路上,有個年輕英俊的男人忽然沒任何預兆地蹲在地上,陪同他一起的男人也跟着蹲了下去。就算是在醫院這種本就擠滿了病患的地方這樣的動靜也足夠引人注目,路過的行人不免要多看兩眼。
秦書炀怕得要死,他扶着賀光徊不停地問,問怎麽了、問哪裏難受,可賀光徊就是不說話,只哽着脖子嘴巴張着大口喘氣和搖頭。
有人壯着膽子湊上來問需不需要幫忙。秦書炀才忽然恢複理智,下意識地打算抱起賀光徊去醫院,沒想到賀光徊卻一把拽住他。
前一秒還只會不停喘氣的賀光徊忽然間像活過來又瘋了一樣,他将劇烈呼吸的動作改換為不停地搖頭,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一顆連着一顆。
一連串的眼淚猛然點醒秦書炀,賀光徊不是不舒服,他是在害怕。
這近一個月的時間裏,面對突如其來又早已經确診的疾病,賀光徊好像都沒太大反應。他沒有拒絕過秦書炀的任何要求,秦書炀說去哪個醫院,他立馬就站起身收拾行李。
醫院裏,醫生說要做什麽檢查他都配合。抽血時幹脆利落地撸開袖子,做腰穿也平靜地躺在床上。很多檢查需要空腹,他一餓就是一上午,到可以吃東西的時候才會開口問秦書炀要一點吃的。
怕長輩擔心,賀光徊每次接起電話都能壓着心跳裝出最平靜喜悅的語氣。秦書炀接受不了,他就陪着秦書炀天南地北地跑,發無數份檢查報告出去,去無數份一模一樣的絕望裏找一份生的寰轉。
賀光徊顧全了所有人的想法,但這已經是最後一家也是最好一家醫院了。踏進這家醫院的大門就預示着再沒有一絲僥幸。
可其實生病的是他,難受的是他。最親密最愛的人給予的憐惜和愛意也無法磨滅最終要面對這一切的,還是只能是他這一現實。
“小光……”秦書炀半跪在地上抱住賀光徊,将他脆弱的身體整個護在懷裏。他沙啞地問賀光徊,語氣平直敘述:“你在害怕對嗎?”
片刻後,他感覺到懷裏的人在點頭。
秦書炀摩挲着他的後背,下巴抵在他的頭頂。
“別害怕,我還在……”胸前的衣服被淚水浸濕,秦書炀一遍一遍地重複道:“別害怕……別害怕……”
他們抱得那麽緊,秦書炀還是覺得胸口那塊有風往裏鑽。那風帶着刺骨的涼意,吹得他的心空蕩蕩的。
過了好久,賀光徊輕輕推了一下秦書炀,他被抱得很緊,有些喘不過氣來,“好悶。”
秦書炀松開賀光徊,用指腹擦着他臉頰上的潮濕,“還難過嗎?”
賀光徊眼睫垂下,長長的睫毛如鴉翅般遮住雙眼。他輕聲回:“不難過了。”
随後他站起身來,将手伸給秦書炀,兩個人互相攙扶着站起身,又互相給對方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
微涼的春風下,他們手牽得很緊,一步一步朝着醫院走去。
已無退路,只好一步一步往下走,也只能往下走,不要停,也不能停。就這麽把手牽得緊緊的,一直往下走。
可人就是很奇怪,知道不能停,知道要往下走,知道要面對結果……知道要保持絕對的理智去面對這一切,但當真的面對診斷證明的時候,心裏繃着的那根弦還是會斷裂。
嘎嘣一聲,清脆又決絕。
斷掉的時候秦書炀連走出診療室都需要賀光徊攙扶着。
他實在走不動,慌不擇路地擰開消防通道的防火門鑽了進去。
這地方空曠僻靜,顫抖着呼吸能聽見回聲,秦書炀死死地捂着嘴,整個肩膀都在抖。
這段時間很多個睡不着的晚上,秦書炀都會抽很多煙,一邊抽煙一邊在各個社交軟件上查。查醫院,查類似案例,查關于這方面的東西。
他看過太多因為這個病最後癱瘓在床身上插滿了管子的病人,他們銷行立骨,頭發也因為家人方便照顧而剪的很短很短,怎麽看怎麽狼狽。每當看到這樣的視頻或者照片,秦書炀就會連着抽好幾根煙,然後更加睡不着,坐在酒店的露臺或者院子裏一坐就是一宿。
他也看過很多年前确診是漸凍症的病人,一直到今天忽然又說是誤診,如果當初沒有誤診的話不會變成如今這樣。
每當這個時候,他又會默默走進衛生間幹幹淨淨地把自己手上的煙味洗幹淨,再認認真真刷個牙,然後躺回賀光徊身邊。
溫暖的被窩裏他貼着賀光徊,鼻尖一下一下地蹭着賀光徊腦後的頭發。
心裏将他能記得住的各路神仙的名字都念一遍,求他們別幹受香火不幹活,偶爾也支棱一下。
在蓉城的時候,他可以自我安慰,這不一定準,畢竟那所醫院的王牌專業不是神內。到了湘州,他還可以給自己一點心理暗示,說湘州的醫院這兩年略微下滑,全國最好的醫療資源在北京,去那裏看看說不定不是這樣。
此時此刻,他和賀光徊已經在北京了,已經在全國最好最頂尖的醫院了,可拿到的答案還是這個。
這一秒鐘,秦書炀覺得自己好像是天底下最沒用的人。
過去做過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做無用功。
“八十一座……”
秦書炀沒大喊大叫,也不天崩地裂地哭。只緊緊地一手攥着診斷報告,一手攥着賀光徊,佝偻着身子小聲地念叨。
聲音太小太模糊,賀光徊沒聽清他說了什麽,單手扶着牆壁蹲了下來問他:“炀炀,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言語間,也有明顯的哽咽聲。
秦書炀上火還沒好,嘴上的燎泡仍舊在,聲音還更沙了些。他微微擡起頭,眼眶紅得駭人。
他眼珠往上擡,似做回憶狀對賀光徊說:“你還記得咱倆研究生那會為什麽選的古建築方向嗎?”
賀光徊抿嘴搖搖頭,“不是說別的方向競争大嚒?”
秦書炀偏過臉仰着頭看着頭頂高高的散風窗,逼着自己講眼淚收回去。
“我媽那會很信這個,她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的,說古建築這個方向以後就是給人修廟的。說我選這個準沒錯,又好找工作,又能積德修福報。”
回憶拉到很遠很遠的以前,填報專業的那段時間有流感,白天秦書炀還對自己母親這番言論嗤之以鼻,晚上他陪着賀光徊去校醫室挂水,回來就填了古建築方向。只是沒想到可選擇的方向那麽多的賀光徊也跟着填了古建築。
秦書炀頹喪地笑了下。
“……後面上學那陣,咱倆真的總跟着導師去恨偏僻的地方修廟。村裏那些人經常誇我們,說我們以後一定是有福之人。”
說到這裏,秦書炀眼睛一眨,眼淚控制不住地從眼角洩了出來。他把賀光徊的手擡起來,整張臉埋了進去。
消防通道在過去的日日夜夜聽過太多病患家屬的嗚咽,今天又多添一筆。
“所以……我究竟要積多少德,要修多少福報,他們才能保佑你?”
不同于在醫院門口賀光徊驟然崩潰時秦書炀低聲細語的安慰,賀光徊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讓秦書炀埋在他掌心裏,和空曠的消防通道一起靜靜聆聽秦書炀內心那座大山坍塌。
他掌心寬闊溫暖,消防通道承載不了的眼淚全都被他溫柔地接納了過去。
很多年前,他們在雲南的一個少數民族寺院裏,那天廟宇修成,有師傅在給佛像塑金身。秦書炀站在佛像下,看着漆了一半的佛像,一直吊兒郎當的他忽然虔誠地雙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
當時導師和別的同學也在,大家還打趣說沒想到秦書炀還挺迷信。他們笑着說:“秦書炀,你就算要求什麽,也要等金身全塑完,你帶着供果和香火來才有用啊。”
鞠躬後秦書炀直起身,諱莫如深地笑笑,他擺擺手沒說什麽,牽着賀光徊走出了寺廟。一直到遼闊的草原,秦書炀才開口說:“我和佛祖說,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賀光徊手指動了動,他碰碰哭聲漸止的秦書炀,溫聲說:“炀炀,你還想和我擺酒嗎?”
秦書炀擡起頭來,滿眼的水光,映着賀光徊的溫柔。
“辦。”秦書炀吸吸鼻子,像下定決心一樣,又重複一遍,“婚禮當然要辦!”
賀光徊如水墨畫一般的臉倏然間綻開一抹笑,漂亮到秦書炀心尖都在顫。
他說:“那你修的廟就沒白修,他們聽見你的祈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