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休息一夜,賀光徊的腿好了很多,站立已經沒太大問題,只是走路看着仍舊不大對勁,說不好是病情進展還是昨天摔那一跤弄的。
“幺幺,你牛奶要喝完哈,那個面包不想吃就不吃了,我往包包裏放了兩個餐包,一會餓了再吃。”
賀光徊還坐在餐桌邊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的時候秦書炀就已經把早餐全部吃好,開始準備去醫院要用到的東西。
這幾個月每次去醫院賀光徊都很累,秦書炀心疼他,每次臨去醫院的時候都要磨蹭一下,仿佛這樣就賀光徊就能少受一點罪,今天倒是比誰都積極。
昨天兩個人心情都挺差的,所以即便是一周沒見回到家也沒多高的興致貼一貼抱一抱,到家後秦書炀給賀光徊做了點吃的看着賀光徊随便吃了兩口後幫賀光徊洗了個澡就早早睡了。
今早醒來見賀光徊沒大礙,秦書炀揪了一宿的那顆心才緩緩被鋪開。
心情好了點,秦書炀手就開始不安分,去醫院的路上,他沒少往賀光徊身上湊,不是碰一碰賀光徊的手,就是趁着塞車的間隙伸長了手去摸賀光徊後腦勺的頭發。
他出差這幾天賀光徊估計是去理過發,額頭的微分碎蓋短了一點,看起來很精神,特別好看。後邊靠近脖頸的地方被用心修理過,摸着有點紮手,但很舒服。
多摸幾次,賀光徊就受不了了,癢得厲害。他笑着避開,也不惱,就估計繃着臉讓秦書炀好生開車。
天晴了雨停了,秦書炀又覺得自己行了。笑得吊兒郎當的,趁着轉角的時候給賀光徊演了一把單手把方向盤來證明自己開車技術一流。
他問賀光徊:“這一周想我嗎?”
賀光徊點點頭,秦書炀又問:“那怎麽這周不給我發消息?”
這次賀光徊沒了回應,他把頭偏朝窗邊,過了好一會才淡淡開口:“這幾天太忙了,也就睡前有點時間。”
賀光徊的視線落在後視鏡上,他注意到秦書炀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要穿透他的靈魂,把他心裏藏着的秘密全都掏出來攤在陽光下。
“實在是太累了……”賀光徊裝沒看到,雙手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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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到了這裏就陡然變了樣,後面不管秦書炀做什麽動作說什麽話,賀光徊都沒太大的反應,一直這麽頭靠着窗子閉眼休息。
到了醫院,賀光徊又變得很正常,他緊緊牽着秦書炀的手,由着秦書炀先帶他去檢查昨天摔跤究竟有沒有傷到哪裏,後又跟着醫生走進訓練室。
康複治療遠比外人想象的要複雜很多,這種病至今沒有太立竿見影的治療手段,國內大一點的醫院更傾向于中西醫結合,這就意味着賀光徊不僅要聽醫生的嚴格鍛煉外,還得嘗試一些諸如針灸之類的中醫手段。
體力上的付出只是一部分,針灸更多的需要賀光徊忍耐疼痛。這就是秦書炀往常總磨蹭的原因,他無法替賀光徊承擔千萬分之一的痛苦,眼眶再淺、鼻頭再酸都不及賀光徊真真切切感受到的煎熬。
訓練室裏賀光徊被醫生指揮着脫了鞋坐到矮床上,聽不清醫生說了什麽,賀光徊慢騰騰地把兩條腿收攏,而後艱難地做出蹲的動作。
這個動作放在生活中實在不起眼,稍稍計算每個人起碼每天要下蹲十次,但對賀光徊來說做出這個動作的難度不亞于寫一篇要發表在一級刊物上的論文。
他先是坐着,就像昨天晚上摔在地上後那樣,慢慢收攏雙腿。然後一只胳膊攏着兩條腿,另一只手再撐着硬質的矮床發力,讓自己的臀部離開床面。
說不清到底是腿部沒有力氣還是平衡不好,賀光徊沒有一次能成功,不是撐不起來就是好不容易攏起來的腿又歪朝一邊,反正最後都會狼狽地歪朝一邊整個人倒在床上。
幾個輪回下來,賀光徊身上的套頭衛衣移了位,歪七扭八地罩在他身上。原本在車裏看起來很精神的微分碎蓋也變得亂糟糟的,和“精神”“好看”半點不沾邊。
可賀光徊還在繼續這個動作,醫生沒說停,他也不打算停。
在不知道第幾次失敗後,賀光徊臉都是紅的,秦書炀眼睛尖,能看到賀光徊鬓角一層碎碎的汗珠。
他在落地玻璃後看着,心被揪到了嗓子眼,好像每一次賀光徊摔下去,他的心也從高空中被狠狠砸向深淵。
主治醫生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站在一旁和秦書炀一起看賀光徊鍛煉。
“家屬心疼吧?”他冷不丁出聲,差點沒吓着秦書炀。
秦書炀轉過臉來,眼睛已經紅得不像樣,啞着嗓子說:“其實……站在我的角度,我沒覺得這麽折騰小光有什麽用。他蹲不了我可以扶他,走得慢我能牽着他……”
“實在是太辛苦了……”秦書炀哽咽太明顯,幾乎變成了哭腔。
但醫生只是搖搖頭,見怪不怪地笑着問秦書炀:“那你不在的時候呢?”
說罷,他敲了敲落地玻璃,手指指着的部位把視線放長将将好是賀光徊的腿部。
賀光徊又摔倒了,這次他爬起來的速度遠沒有前幾次那麽快,而是一直趴在矮床上休息。運動褲裹着他纖細的雙腿,因為太累,秦書炀發現他腿部有一塊肌肉正突突地往外蹦跶。
醫生手指沒離開玻璃,他仍舊指着賀光徊的腿對秦書炀說:“你看,他雙腿的肌肉正在慢慢萎縮,如果現在你心疼他不讓他這麽練,他只會随時随地地摔跤,然後像昨晚那樣非得等着人來幫他。”
昨晚賀光徊趴在一堆玻璃渣後面的模樣在這一刻又浮現心頭,秦書炀剛剛酸楚難當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擡手胡亂地抹了把臉。再看向賀光徊的時候,眼底那些心疼換成了鼓勵,只是嘴巴緊緊地抿着,還是能看得出來在壓着很多病患家屬會有的複雜情緒。
“這麽一想,是不是就覺得心疼沒有任何用,延緩才是對他最好的幫助。”見秦書炀情緒緩過來一點,醫生才緩緩開口反問。
秦書炀重重點了下頭,“我明白。”
“比起心疼他鍛煉的時候吃的苦,家屬更應該關心的是病人的心理狀态。”醫生出言提醒。
秦書炀想也沒想回答道:“我會的,不過小光比我想象的堅強很多。好幾次摔跤啊,或者夜裏不舒服啊什麽的,他比我還鎮定。”
他自嘲一笑,“我反而看起來更需要看看心理醫生,我太怕他遭罪了。”
醫生眯着眼沒正面回答秦書炀,而是問他:“那他最近肌肉震顫嚴重嗎?”
秦書炀嘆了口氣,眉尾耷拉了下去,“嚴重啊,我今天還想找您問問呢,您開給他的藥好像沒什麽作用。小光夜裏幾乎就沒睡過整覺,每天晚上都會發作。”
醫生又問:“那你知道肌肉震顫更多的是因為焦慮嗎?”
回話時秦書炀視線沒有任何偏移,還是緊緊地盯着矮床上的賀光徊。聽到這個話,他終于肯将臉轉過來,分給醫生他的正臉。
他震驚地看着醫生,不可置信地問:“您……您是說小光是焦慮嗎?”
醫生平靜地點頭以作同意,這下秦書炀就更想不明白了。腦海裏一直在複盤這段時間賀光徊的表現,在北京的時候他害怕過一次,在醫院的大門前很激動地哭過。
但賀光徊很快就恢複了正常,最後那天在消防通道裏還是賀光徊反過來安慰的秦書炀。
後面吃藥、鍛煉賀光徊都很配合,發生意外後也是他更冷靜。秦書炀可以拍着胸脯地說,是賀光徊一直在鎮定地安慰上蹿下跳手足無措的他。
那這個焦慮又從何談起?
看出秦書炀的疑惑,醫生歪着頭饒有興趣地問秦書炀:“你确定他真的接受自己的病情了嗎?”
這句話像一記正中門心的拳頭,打得秦書炀忽然噤了聲,回答的勇氣都沒有。
他心虛地重新轉過頭去看向訓練室裏的賀光徊,眼神卻飄忽不定,像是不敢直面裏頭累到爬不起來的賀光徊一樣 。
醫生拍了拍秦書炀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他很勇敢,但這場仗太漫長了,一直這麽勇敢會提前把他耗光的。”
秦書炀沒什麽知覺,只下意識地點頭。除了點頭,什麽都做不了。
休息夠了,訓練仍舊要繼續。這次醫生給了賀光徊一點力,幫着他從床上坐起來,剛坐穩醫生就松開了手示意接下來還是得賀光徊一個人努力去完成他失敗了很多次的動作。
還是慢騰騰地收攏雙腿,還是咬着牙臉都掙紅了地發力起身,這次賀光徊終于将屁股擡起來了一點。哪怕只有一指的高度,哪怕幾秒後他又摔回了矮床上。
可總算是成功一次了不是嗎?
他做到的那一瞬間,秦書炀覺得自己被狠狠砸進萬丈懸崖的心又被輕易地捧到雲端。
特別是摔到後賀光徊竟然扭過頭朝他看了一眼。
從開始訓練,賀光徊就再沒分過一個眼神給訓練室外的秦書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給了醫生的指令、給了自己的身體,再累再疼都沒有看一眼秦書炀。
但成功後的第一秒又立馬轉過頭看向身後的秦書炀。他的視線都沒有飄忽猶豫過,仿佛一直都清楚地知道秦書炀站在那裏。
落地玻璃很大程度地隔絕了聲音,賀光徊也沒那個力氣扯着嗓子對門外的秦書炀喊他成功了,他只是眼睛亮亮的看向秦書炀。
象牙白的臉上鋪滿了汗珠,頭發淩亂地蓋住了賀光徊的整個腦門。不過無所謂了,所有的狼狽都被他臉上綻開的那個笑蓋過。
而秦書炀能回給他的也只有一些來不及在腦子裏轉一圈就發出的動作,什麽舉大拇指、比心全來了一套,最後還誇張地給了賀光徊兩個飛吻。
人這一生真就走一步看一步,放在一年前秦書炀絕對不可能想得到一年後的他,三十四歲,知名建築集團的一個中層小領導,會因為自己愛人能做到蹲這個動作就高興得蹦蹦跳跳在大庭廣衆下又是飛吻又是比心的。
上一次他那麽激動,還是和賀光徊表白成功那天。
他站在賀光徊下樓下,也這麽蹦蹦跳跳地對着窗邊的賀光徊比心。
那年他二十歲,現在他三十四歲,十四年一晃就過,沒想到只有年紀長了,喜怒哀樂還是被十九歲時喜歡的人牢牢地拴着,一點沒變。
鍛煉結束後秦書炀給賀光徊喂了點水,接下來還有幾十分鐘的電灸,等這些全都做完了才能帶賀光徊回家。
褲子脫了放在一邊,賀光徊躺在小床上,兩條腿上密密麻麻地紮慢了細細的小針。針頭一端埋進賀光徊的肌肉裏,另一端連接着設備,微弱的電流正通過針尖向賀光徊體內湧入。
沒想到今天運動量能那麽大,這種情況下秦書炀只是出去接杯水的功夫,回來就看到賀光徊頭偏朝一邊已經睡了過去。
只是多少還是難受,他眉頭緊緊的皺着,睡得非常不安穩。
秦書炀心疼地揉了揉賀光徊的眉心,本想替他把眉間的皺捋開鋪平,沒成想反而讓賀光徊更加難受。
睡得非常不舒服的賀光徊細細哼了一聲,應該是想動一動翻個身的,但心裏那根弦還沒松,睡着了還記得自己在理療,最後反應到軀體上的動作只有頭在枕上略帶一點煩躁地動了動。
“好好好,不弄了,不弄了……你睡,我不吵你……”秦書炀輕輕理着賀光徊額間的碎發,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哄道。
簾子把裏外隔開,隔成了兩個世界,只有他們的這個小小的星球裏寂靜到只有賀光徊一個人沉重的呼吸聲。
每一次他的低哼都讓秦書炀難以呼吸,疼得他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正在收攏,将這個小星球裏的空氣擠出去。
“炀炀……”突然,一直在熟睡的賀光徊碰了碰秦書炀的手。
他沒睜開眼睛,聲音也足夠模糊,一聽就是夢話。
秦書炀手自然而然地和賀光徊握在一起,手指相扣卻不敢出聲,怕打擾賀光徊的夢。
賀光徊咕哝着喊了好幾聲炀炀,斷斷續續,重重疊疊,喊了好久好久,最後聲音更更更小,他小聲說:“炀炀……別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