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九月中旬時氣溫驟降,前夜睡前為了通風賀光徊沒把窗戶關嚴實,現在冷風全灌了進來,把窗簾吹得鼓起一個大大的包。

賀光徊緩緩睜開眼睛,眼底盡是倦意。今天起床時的不适感比往日要嚴重得多,甚至睜開眼的第一瞬間他看到的不是鼓起來的窗簾而是一群張開黑色翅膀呼嘯着向他襲來的黑鳥。

如此嚴重的不适感迫使賀光徊重新閉上眼睛。

利魯唑服用後最明顯的不良反應就是嗜睡和惡心頭暈。

前者還好,賀光徊的時間安排還算合理。他一般晚上睡前吃,即便是有反應也就當成是吃了片安眠藥。但兩者就很難克服了,特別是清晨醒過來的時候。

那種就算躺平了也覺得整個屋子都轉得翻天覆地的眩暈感能讓他惡心很久,好幾次難受到早點都吃不下去。

黑暗中賀光徊強壓着惡心默默盤算今天要做的事情。

只有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才能稍稍緩解掉一點難受。這幾分鐘裏,賀光徊不敢亂動一點,就算難受得再厲害也不能亂動。搖頭都不行,但凡動一下,那些張着翅膀的黑鳥就會成倍地增長。

等稍微好一點,賀光徊才敢稍微動一動。他仍舊不敢睜開眼睛,只慢慢轉過身将床頭的手機摸過來,然後憑着記憶打開聊天軟件,聽見熟悉的叮聲後對着聊天界面說:“炀炀早上好。”

“今天有點冷,你記得加衣服……”

他鼻音還沒消,聽上去像一團拍了很多糯米粉但沒來得及上鍋蒸的點心。

“今天要回市裏……和出版社那邊約好了。”賀光徊淡淡笑了下,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又對着手機問道:“剛好能順道回趟家,你有沒有什麽東西想要呀?我給你寄過去。”

等語音發完,賀光徊才緩緩睜開眼睛。鬧鐘定的早,還有一點時間可以讓賀光徊再賴會。

他挪動手指翻看了一遍最近和秦書炀的聊天記錄,這段時間兩個人都忙,通常前面一個人發的消息另一個回話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有些時候甚至回的消息都不是回答上一個話題,而是自顧自地開啓了下一個話題。

這種眼前不搭後語的對話導致兩個人近期的聊天記錄看起來像說了很多話,但事後翻看賀光徊又覺得蠻唏噓,怎麽就抽不出幾分鐘來好好回秦書炀一條消息呢?

Advertisement

事實證明就是騰不出這幾分鐘。

從起床那一刻開始,賀光徊就開始忙碌起來。

這份忙碌是身體的不便帶來的。

緩慢艱難的行動讓賀光徊做任何事都異常的慢,導致他即便每天真真切切做的事情就這麽多,也占據了他太多時間。

賀光徊已經搬到了學校對面可算下來他起床的時間還是和在市裏差不多,磨磨蹭蹭等出門的時候距離上課時間也不過半個小時。

所有人一看賀光徊走路的樣子就能知道他上臺階困難,但沒有真正體會過雙腿乏力的人不知道其實對賀光徊這樣的人來說下臺階才是一件更危險的事情。

上臺階時困難的點僅僅在于他腿沒有多少力氣,很難順當地提起腳踏上更高一級的臺階。

這種困難目前來說還不足挂齒,在醫院做康複鍛煉的時候早就把賀光徊的性子磨得又鈍又平,他可以耐着性子一手撐着樓梯扶手一手撐着肘拐站在臺階前一遍一遍地提腿直到自己的腳穩穩當當地踩實在新的一級臺階上。

但下臺階的時候不能。

那條無力的腿會像沾在上一級臺階上遲遲不肯跟着身體挪動,稍稍用一點力将腿甩出去的話它又會一點面子不給地魯莽地跨越到再下一級臺階上。這種動作會扯着賀光徊整個身體往下傾,但凡手一松肯定要栽倒在地。

賀光徊恐懼所有的樓梯,害怕一個人的時候下樓。

而這又是他出門後不得不面對的第一個難題。

今早起床後得那陣惡心感至今都還沒消退,這加劇了賀光徊下樓的困難度。哪怕他就住在三樓,這加起來四把樓梯也足夠為難他。

才到二樓一半,提前約好的出租車就已經等得不耐煩打電話來催。

他手忙腳亂地停在臺階中段,來不及去管累贅的左腿,忙着低頭把手機掏出來。

“你好,請問你還要多久?”司機的聲音有些急躁,緩了緩後又稍微和煦一點向賀光徊解釋:“主要是您這單路程有點遠,我把您送到市裏還要去火車站接人,如果您一直不下來的話我後面的單子會超時。”

即便沒有人看到,賀光徊還是歉疚地微微彎腰點了下身子。

他靠在扶手上手動把腿拽了下來站穩,“您再等我幾分鐘,我馬上就到。”

聽見還要幾分鐘,司機煩躁地啧了一聲,随後賀光徊聽見了打火機點燃香煙的聲音。

這時候就算再不願意,賀光徊也得開口解釋。

他垂下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自己正在窸窸窣窣發抖的腿,淡聲道:“實在抱歉,我不是故意拖時間讓您等。實在是我腿有問題上下樓困難,勞煩您耐心再等我幾分鐘。一會結賬的時候我會付您超時費的,不好意思了。”

電話那邊靜悄悄地抽了口煙,悶聲一句知道了,然後挂斷了電話。

不多的一會,賀光徊聽見了樓道下面傳來的腳步聲。

他正低着頭和好像一眼看不到頭的臺階做鬥争,只下意識地收回肘拐又側過身為迎面上來的人讓出一條路好方便別人通行。

“我扶你下去吧。”

賀光徊錯愕地擡起頭來,這聲音一分鐘前他剛聽過,是那個壓着火氣抽煙的司機。

扶着欄杆的手緊了緊,賀光徊頭一次覺得自己實在過分。他紅着臉磕磕絆絆地回道:“不……不用了……”

“應該的。”司機卻往前一步,自顧自地扶住賀光徊的胳膊,語氣裏仍舊能聽得到因為超時而帶來的急躁,但他扶着賀光徊的動作卻又穩又實。

“抱歉,麻煩您了……”感受到幫扶确實省力和安全很多,賀光徊只能滿是歉疚地接受這份好意。

司機輕輕搖搖頭,沒什麽情緒起伏地回他:“不是多大的事,不用這麽客氣。”

後面最後一把樓梯司機沒催過賀光徊一句,全程都閉着嘴和賀光徊一起低着頭看着臺階和賀光徊的腳步。每次賀光徊的身體往前傾,他都能用恰到好處的力氣穩住賀光徊的身體。

等兩個人出了單元樓,司機抹了把頭上的虛汗,替賀光徊拉開車門。

他淡聲道:“你不應該住這種樓梯房的,可以和家裏商量換個電梯房,對你要方便很多。”

賀光徊坐在車裏,正彎着腰把自己腿撈起來放進車裏。

他點點頭,感激地對司機說:“嗯,過完這個學期估計要搬回市裏住了,市裏的房子在一樓要方便些。”

等車子啓動,賀光徊心裏空落落的。

今天天氣确實不好,天上的雲很灰很低,本就沒什麽好景色的市郊被這種低低的雲更是壓得灰撲撲一片。

賀光徊側頭看着窗外的建築,忽然有點想秦書炀。

翻出手機看見秦書炀已經回了消息。

對話框裏的消息回得有點跳脫,上一句是下雨太好睡了,他今天差點遲到。下一句又提醒賀光徊要是回市裏的話不要坐地鐵,地鐵空調溫度太低,被吹一個多小時回家肯定要頭疼的。

秦書炀給賀光徊轉了點錢,讓他打車。還說一會上了車記得讓司機把空調溫度打高點,當心不要着涼。

末了他發了一張圖片給賀光徊,照片裏是一份賣相很好的冒烤鴨。

【炀炀】:這個好吃,我連着吃了兩天了,等寒假帶你來吃。

賀光徊對着手機笑了笑,眼睛重新添了光彩。

他擡起頭來對司機說:“勞煩您把空調溫度調高一點可以嗎?我覺得有點冷。”

司機擡眼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坐在後座的男人,然後視線又轉移到前方。

他點了幾下中控,車內的溫度緩緩升高,熱起來的時候賀光徊縮了下脖子,把自己大半張臉埋進高領裏。

被車上的暖風吹了一路,到了出版社下車的時候覺得更冷了。

下車的時候正好遇到一陣冷風,賀光徊被吹得腦子化成一鍋攪不勻的漿糊。要不是撐着肘拐,險些要站不穩。

進到辦公室賀光徊反常地沒立刻開展工作,而是反常地問編輯要來了一杯熱水。

捧着熱水喝了小半杯賀光徊才漸漸緩過來,白着嘴唇說:“我沒問題了,可以看你們上周編輯好的東西了。”

這本科普圖書主要還是根據梁思成先生的着作來改編的,前言和序都已經寫好,賀光徊一眼掃過去覺得沒什麽問題,能看得出編輯私下花了不少心思,不是為了敷衍KPI而瞎搞一個項目。

幫忙寫導讀序言的教授賀光徊認識,對他寫的序言賀光徊除了贊嘆沒別的想法。短短幾千字既闡述了建築藝術的重要性,又筆力老辣地贊揚了梁先生對中國建築的偉大貢獻,最後回歸到本書的閱讀方法。可以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導讀序言了。

賀光徊擡起頭來看着編輯誇贊道:“不錯,您很用心,前言和序這麽看下來我都心動想要買一本了。”

他長得好看,說話時平和地直視對方,滿臉的真誠,任何人被這麽好看又真誠的人這麽誇贊都很難不心動。

年輕的女編輯捂着嘴腼腆地笑起來,“賀老師誇張了,是林教授的序言寫得好,我只不過沾了他的光。”

客套後她也沒忘了今天的正事,立馬進入正題将自己收集好的圖片資料調出來給賀光徊看。

編輯指着資料夾上的照片問賀光徊:“我們現在拿不準的是這些圖片是不是都能用。”

說到這裏,編輯臉上有點為難,讪笑着同賀光徊抱怨:“您也知道,日式建築和中式建築打眼看過去真的很像……”

賀光徊垂眸一一翻閱那些照片,臉色越來越沉。

他點頭答道,“嗯,這個客觀事實不能忽略,普通人确實難分辨,但其實差別很大。”

說到這裏賀光徊又重新擡起頭來和煦地彎了彎眼睛,開口安慰編輯:“科普和研究中國建築本來就是一項逆時代的工作,現在滿大街的西式建築本身就是對中式建築的一種摧殘。我們日漸式微的東西,那邊還在繼續沿用,混淆避免不了。“

眩暈感若有似無,賀光徊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繼續道:“不過我想這就是你們做這個項目的初衷不是嗎?放心,這方面的錯誤我會把關。”

編輯放下心來,随即又關切地問賀光徊:“賀老師您還好嗎?需不需要再給您倒點水?”

賀光徊沒客氣,點頭道謝,“嗯,好。不好意思,今天一直讓你替我做這種和工作不相關的事情。”

“嗨,客氣什麽,應該的。”

等編輯再回來的時候賀光徊已經把其中一部分照片從回形針上摘了下來,他屈起手指點了點那些照片。

“這些不要用,這個工藝一看就是日式的。”

賀光徊摘出來了太多照片,還別在資料夾裏的照片只零星剩下幾張。編輯絕望地抽了口涼氣,驚聲道:“這麽多!”

被編輯這麽一嚷,賀光徊覺得更難受了。他捏了捏眉心,又抓着紙杯抿了一口已經快涼了的水。

“如果圖片資料不夠的話我可以給你們一些。”賀光徊握着紙杯的手都白了,腦袋裏嗡嗡的,自己說了什麽都聽不清。

“真的嗎?太好了!”年輕的職場人避免不了情緒化,編輯眼睛都亮了,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些。

這聲驚呼讓賀光徊的心率都亂了,使勁兒地往下咽了口唾沫才把往上翻的惡心壓回去。

原本今天要把民間建築理清,但賀光徊現在根本沒法繼續工作。他擺擺手打斷編輯,“抱歉,我今天實在不舒服……”

話語還未繼續,賀光徊又忽然住了口把嘴巴抿了起來,只白着臉又抿了一口溫水。

連上下樓時對司機說的抱歉,今天賀光徊已經說了不知道多少次抱歉。這些密密麻麻的“勞煩”“抱歉”就像平地拔起的西式建築一樣,正無聲地摧殘着他的尊嚴。而所有人客氣的态度又使得他把原本要說的話現在全堵在嗓子眼無法在吭一聲,仿佛再多提一個請求都是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情。

後面的會議進行得斷斷續續,賀光徊說幾句話就要喝一點水緩一下。到會議結束,賀光徊每走一步路都覺得肚子裏有一片波濤洶湧的大海在翻滾。

顧不得狼狽,他跌跌撞撞卻又很快地往出版社外面趕。腳步虛浮到看他背影的人會忍不住擔心,害怕他下一次邁步會摔倒在地。

等雙腿跨出出版社大門,賀光徊站在路邊,終于沒忍住腿一軟跪倒在地。

冷風一吹,他難受地張開嘴将今天喝的水全吐了出來。

感謝閱讀,鞠躬。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