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出租車在榮錦苑門口停下,賀光徊一手按着肋下一手撐着肘拐慢慢順着長坡往上走。十月份老小區的圍牆根邊上開滿了一串紅,帶着微微熱氣的風一吹殷紅的花朵能落一地。
賀光徊盡可能地避開不去踩掉在地上的花瓣,想盡可能地保留這一路漂亮的風景。但他左腿無法完全擡起來,鞋尖和前腳掌還是避無可避地蹭到了很多花汁,潔白的帆布鞋變成了髒兮兮的紅色。
賀光徊遠遠看見李淑娴坐在大榕樹下和鄰居打麻将。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還在半坡,李淑娴臉拉得老長,動作還有點莽,麻将扔出去的時候聲音老大了。
等他慢悠悠地走到坡頂,麻将已經重開了一局。這回李淑娴笑挺開心的,出牌時手勁兒輕了些,別個講話陰陽了點她也不在意,嘬着嘴說:“哎呀,下把你贏。”
賀光徊沉着的心莫名被帶得往上浮,也跟着笑了起來。
李淑娴一連贏了兩局,嘴角快咧到了耳根。賀光徊就站在不遠處跟着笑,沒打擾李淑娴的好手氣。只是太陽有點大,他被曬得有些暈,撐着肘拐的手漸漸發白,比先前要使力很多。
坐在李淑娴旁邊的鄰居先看到賀光徊,用手拐碰碰李淑娴,“有人找你。”
“找我咋子嘛……”李淑娴笑着擡起頭來,笑容在看到賀光徊的一瞬間僵住。
她沒起身,反而将頭轉了過去,又欲蓋彌彰地理了理自己剛燙的卷發。
賀光徊仍舊不急,只是靜靜地站着,笑容平和到仿佛只是過來看李淑娴打兩圈麻将而已。
鄰居又拍了拍李淑娴的手,小聲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李淑娴這才沉着臉站起來。起身時她換了個人頂替她的位置,還把自己的包包一并拎了起來。
看樣子不是起來轟人走的,賀光徊舒了口氣。
李淑娴差不多離賀光徊只有兩三步時,賀光徊的胳膊重新夾緊身體,手按在隐隐作痛的地方開始慢慢轉身。等李淑娴走近,賀光徊剛好站直身體将手重新垂下去。
沒料到賀光徊這麽快就會過來,李淑娴顯然沒準備好,兩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都眯着眼不說話。
憋了大半天李淑娴終究沒忍住,帶着點兒不情不願的氣性問:“不是說發燒嗎?發燒就好好歇着,亂竄什麽,回頭病了還不是秦書炀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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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光徊眉目柔和地咳了聲,一點沒生氣。
“已經退燒兩天了,現在還有一點咳,但不難受了。炀炀明天就回工地,我不發燒就沒事,還是緊着他工作為主。”
還好出門前喝了一大碗汪如芸煮的甜水,賀光徊聲音恢複成平常溫軟的聲線,聽起來蠻健康,一點不像那天晚上。
他回答問題的态度十分恭敬,臉上帶着恰到好處的笑,弄得李淑娴一點都氣不起來。只是心裏總梗着點什麽,反正做不到和以前一樣。疏離中的熱情,現在只剩疏離,還疏離得不尴不尬,最後化成了一眼不帶多少怨念的睨視。
繼續這麽站着不是辦法,好人也得曬出毛病來。賀光徊圈着眼睛指了指小區對面的茶室,“他家秋天有個點心還挺好吃的,就是不知道上了沒,您能陪我過去看看嚒?”
李淑娴沒吭聲,只挎着包往前走。
早年間工作養成了李淑娴做任何事風風火火的性格,以至于退休了還是幹什麽都很快,眨眼的功夫她已經走到了坡道的一半。見剛剛一直在自己旁邊的人沒了,李淑娴轉過身正要提醒他走快點卻驚訝地發現賀光徊竟然還在坡頂磨蹭,乍一看還以為他壓根沒挪地兒。
“你……”李淑娴到嘴邊的話又被自己緊急咽了下去,舌頭打結一般睜大了眼睛看着賀光徊。
幾個月前見賀光徊時他走路的樣子還沒那麽僵硬,只是有些怪異的僵硬,但總歸還好。
至少比現在好。
賀光徊的每一步都走得極慢,路上的花瓣被他碾得稀爛,全沾在擡不起來的左腳上。他的左腳好像不敢踩在地上一般,每一步都墊着一點腳尖,顫顫巍巍不情不願地蹭出來一點。
肢體牽動,賀光徊每走一步路都會按一下腹部上方。按得有點緊,以至于上半身看起來也有點歪,如果不是知道他正在被疾病磋磨李淑娴會以為他故意不好好走路,存心氣她。
感受到目光鎖定在自己身上,賀光徊微微直起一點身子來,他羞赧地朝李淑娴笑了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已經有細密汗珠的鼻尖。
“下坡有點難,您不用等我,先往前走就行。”說着,賀光徊又低下頭繼續看路,艱難地繼續和長坡做鬥争。
還沒走幾步,賀光徊向下的視野裏出現一雙漂亮的鞋子,和他滿是殷紅的鞋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賀光徊誠惶誠恐地擡起頭來,下意識要和李淑娴講抱歉,結果卻被李淑娴牢牢攙住胳膊,帶着他慢而穩地往下走。
有人攙着,賀光徊走路就沒那麽困難。速度提上去一些,李淑娴心裏舒服很多,小聲嘀咕道:“等你走到,對門茶室都關門了。”
進到茶室,那家的秋季菜單上已經上了那道酥點。賀光徊要了兩份,一份打包遞給李淑娴,另一份他端着問李淑娴要不要坐下來嘗嘗。
他要了一壺普洱,問服務員要了一間安靜的小單間,和李淑娴面對面坐了進去。
賀光徊沒要茶藝師給他們沏茶,自己蠻有閑情地燒水燙杯,優哉游哉地折騰一番後給李淑娴沏了被八分滿的普洱,接着把酥點碟子推到李淑娴面前。
“您嘗嘗,上次和炀炀過來,我們都覺得蠻好吃的,不是很甜,配普洱剛好。”
酥松的中式點心入口,李淑娴就着喝了點普洱,茶香和淡淡的甜味在嘴裏化開,頓時心情好了很多。
“你今天過來就是想給我買個點心、表演一下你的茶道?”李淑娴捧着小小的茶盞,目光平和下來看向賀光徊。
賀光徊也喝了一口茶,淡聲道:“和炀炀談戀愛到現在,我好像好從來沒有單獨和您相處過。今天是我最後一天病假,呆在家裏也沒事幹,就想着來看看您……”
他抿了抿唇,“……順便,想給您看點東西。”
話說完,賀光徊把旁邊座位上的雙肩包拿了過來抱在懷裏。他手指蹭着拉鏈遲遲沒打開,幾秒後,他閉了下眼睛,仿佛下定決心一般唰地将拉鏈拉開,掏出來一個文件袋。
第一個文件是一份房本和一份有公證處蓋過章的遺囑公證。
賀光徊把這兩樣東西遞給李淑娴。
“這房子是人才引進的時候學校給的錢買的,沒有用家裏的錢。”講這話的時候賀光徊語氣裏能聽出來一點小得意,“前段時間我去做了遺囑公證,無論以後我能活多久,以什麽方式去世的,這套房子都會由炀炀繼承。這房子不算大,不過沒公攤,朝向也好。以後蓉大那邊周圍設施齊全了會稍微漲一些,還是挺保值的。這件事我還沒和他說,随後我會告訴他,如果他願意我現在就可以把房子過戶給他。至于是賣了變現還是留着我都無所謂,全看您們和他的意願。”
李淑娴只匆匆掃了一眼就覺得這東西燙手,立馬扔桌上,不再看一眼。
她厲聲道:“你以為我不讓你和書炀在一起,是覺得你拿不出來東西嗎?”
賀光徊搖搖頭,笑意未改,不驚慌也不局促。
“當然不是。”
“那你給我做什麽!?我們家條件還沒差到要你這套房子。”李淑娴氣得厲害,胸口止不住地起伏。末了還嫌不夠,又重新把房本拿起來扔到賀光徊面前。
賀光徊接住房本,沒收起來的意思,他随意地把房本放在一旁,又重新拎起陶壺幫李淑娴把茶水續上,擡手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李淑娴喝口茶順順氣。
“上學那會我們和家裏關系都不太理想,蠻長一段時間口袋裏沒什麽錢,一點抗風險能力都沒有。那會我們倆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等兼職工資發了就怎麽怎麽’,後面工作了我就不想炀炀再做這種事情了。他以後的人生還漫長,您二老還健在,日後無論有沒有我,我都不希望他面對任何風險的時候會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麽解決。”
提到以前,李淑娴有些坐不住,扭了扭身子,不情不願地擡起茶杯偏過頭喝了口茶。
沒了茶點的配合,醇厚的苦在嘴裏化開,她更不願意講話了。
賀光徊也覺得苦,咬了一小口酥點後才重新笑開。
“錢這個東西只要一提到就覺得有些俗,但它的的确确是好東西。我希望從此以後的每一天炀炀都能像現在這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底氣永遠都足足的。”
他屈起手指在房本上敲了下,“這是我給他的底氣,不關您怎麽看我。今天出了這道門您改不改心意我都不在乎,僅僅只是我的心意。”
說完,他重新拿起夾着公證書的房本遞到李淑娴面前,“請您先代他保管着。”
待李淑娴收下後,賀光徊從袋裏掏出來第二份文件。
這份文件全是英文,李淑娴一點都看不懂。翻了兩頁後,她眉頭皺了起來問賀光徊:“這什麽?”
賀光徊回答:“這是一份志願者申請書。”
“這是北京最好的一家醫院和美國一個神經研究所的共同研究項目,實驗內容恰好就是我這個病。我遞交了申請,打算後面他們需要臨床試驗的時候去試試。”
李淑娴看不懂英文,只聽賀光徊說這麽兩句又隐隐覺得擔心。實驗成功了還好,那萬一失敗了可怎麽整?
她惴惴不安地問賀光徊:“那這個實驗風險大不大?可靠嗎?是不是要去美國呀?”
賀光徊悵然搖了下頭,為李淑娴解釋道:“實驗肯定是有風險的,不過嚒……也總歸是個機會。至于要不要去美國我就不知道了,現在還在科研階段,講不好到臨床實驗階段還需要多久。”
感覺到李淑娴的緊張,賀光徊手覆在了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您別擔心,如果動物實驗不成功是不會進入到下一步的,人醫生和科學家想的比我們周全多了。我申請這個只是想給自己博一條出路,不是真有那麽多愛心要去犧牲。”
雖然不曾單獨相處過,但長時間的接觸李淑娴大概知道為什麽自己兒子會喜歡賀光徊。實在是賀光徊這小子太有魅力,他說話永遠不疾不徐,清淡又溫柔,不管心裏多焦慮急躁,聽他說幾句話也能被安撫下來。
如果調換個性別,李淑娴覺得自己應該會很喜歡這個“兒媳”。
她聳了聳肩膀,長長地嘆了口氣,将那份文件放到桌上。
“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想事情比我們周全,你自己的身體你自己看着辦。”
賀光徊乖順地點了點頭,額前的碎發跟着顫了兩下,看起來乖得不行。
他說:“上一份是物質上的保證,這一份算得上是精神上的。不管您承不承認,炀炀不會和我分開都是一個事實。我也做不到和他分開,那天他說他可以用他的命換我健健康康,當時我沒來得及反駁。這幾天我燒得渾渾噩噩的時候想到這句話我就覺得那天我該捂他嘴。我一想到如果沒有他,那我就算能活蹦亂跳地活到一百零一也沒什麽意思。”
來的路上,賀光徊在心裏告誡過自己無數次要冷靜。今天過來不是為了賣慘,不是為了訴苦。博同情一點用都沒有,只有自己為兩個人準備好的所有底氣拿出來才有可能繼續和秦書炀往下走。
但賀光徊發現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在拿出第一份文件的時候他心裏就開始泛起漣漪,像清明前後的毛毛雨,細細地往下落,把他的心髒都湮滅在無盡的潮濕裏。
而現在,那陣連綿不絕的毛毛雨變成了六月的驚雷大雨,無盡的潮濕染紅了賀光徊的眼眶,還捎帶着驚擾了李淑娴。
賀光徊喉結滾動,顫着聲音回憶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那段過往,“還是研究生那會,我身體不好經常生病。就是普通的頭疼腦熱,喝一杯感冒沖劑就會好。但就算是小感冒,炀炀都會很緊張,整宿不睡地守着我、陪我去輸液。他對我多好,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不管這份實驗有多大風險我都會去試,只要這天底下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都會去試。在那之前,我會吃藥,也會鍛煉,只要一切對我有幫助的,我都會聽。我會盡可能地活很久,我向您保證,只要我活着,我就會積極地面對,我不會垮掉,炀炀也不會。”
六月的滂沱大雨在小小的隔間裏下得沒完沒了,李淑娴用完了自己包裏所有的紙巾,又接過同樣滿臉水光還沒來得及擦拭的賀光徊遞過來的紙巾。
她又恨又氣,紙巾被她的指甲戳破,皺巴巴的全是水汽。
“你們……你們就非得綁在一起啊!”
賀光徊垂下眼睫,用手指摁了摁眼角,輕描淡寫地抹掉即将又掉出來的眼淚。
講出今天的第一句對不起。
随後,賀光徊将文件袋裏的最後一份文件拿了出來。
“這份是給您的……”賀光徊頓了一下,改口道:“準确來說是給兩邊長輩的,只是先給您看。”
這份文件只有單單一張A4紙,上面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兩三歲的小男孩的資料。
“即便到今天我也不太能理解您們這輩的人為什麽那麽執念後輩要有個孩子,但什麽時候說什麽時候的話,我仍舊不理解不妨礙我想試圖去理解,理解不了以前,那我先做到尊重。尊重您和炀炀他爸希望炀炀有個孩子,尊重我爸媽在我多方努力後還是不幸早逝需要一個精神寄托。”
打開防盜門,汪如芸反常地直接把鞋子踢到一邊就往屋裏鑽,連拖鞋都沒來得及換。
賀求真替她順好鞋子,拎着拖鞋走進書房,拍了拍不停翻着相冊的汪如芸,“來,先把拖鞋穿上。”
汪如芸沒理他,目不轉睛地繼續翻着相冊。
她動作很快,但整個人都是木的,腳趾全都蜷了起來,緊緊地扒着地板。
相冊裏全是賀光徊。
滿百天帶着虎頭帽的賀光徊,三歲的時候坐在公園假山上的賀光徊,五歲小胳膊舉着胡蘿蔔喂長頸鹿的賀光徊。
小學舉着三好學生獎狀的賀光徊,中學去參加科技競賽的賀光徊,站在大學校門前的賀光徊。
最後一張照片已經泛黃,再後面就是小半本空白的相冊,再沒更多的賀光徊。
汪如芸翻到最後一頁,呆愣着扭過頭問丈夫:“怎麽沒有了?小光畢業照呢?”
賀求真語塞,啞然解釋:“他畢業……那會事情那麽多……答辯都是後面我托關系找人補的,哪來的畢業照……”
“那他去日本念書那幾年,我們沒有過去看他給他拍照嗎?”汪如芸聲音尖銳起來,抓着丈夫問:“一次都沒有嗎?他去了四年吶!”
賀求真不知道怎麽回答,別說去日本那四年,就是在國內讀研那三年他們也沒怎麽管過賀光徊。生活費都斷了,哪還有心思大老遠飛去看他。
午飯前秦書炀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驀地浮現在汪如芸面前。
——“您聽過頭痛粉可以單買一包嗎?”
她雙腿發軟,抱着相冊轟然倒地,嗆聲哭了起來。
研一的時候賀光徊晚了半個月才入學,課程進度落了同學一截。為了趕上進度,賀光徊把制圖室當寝室用,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在畫圖。
不過除了學習,賀光徊也沒有什麽娛樂項目。大四末段因為和秦書炀的戀情被爆出來,兩家在學校鬧得太難看了。
這件事的風波延續到了賀光徊和秦書炀念研究生,學校裏有風言風語,連各自的室友都會明裏暗裏對着他們說一些不着四六的話。
堅持了一學期,賀光徊把進度趕回來後,兩個人便動了心思想要搬出去住。雖然要花一大筆錢,但總好過累了一天還要聽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得好。就當花錢買清淨了呗。
他們在學校附近的補習班裏教物理,沒有底薪,只有按人頭算的課時費,把周六周天都排滿了也只能賺那麽一丁點兒。
又咬着牙攢了一學期的錢,賀光徊和秦書炀才終于攢夠房租搬了出去。
但在搬出去以前,賀光徊的狀态都不太好。
他不和秦書炀牽手,更別說親吻。做過最像情侶的事情,也只是挨得很近走在一起。
“我那會很蠢,腦子裏好像只有一根筋會動,根本沒想那麽多。只覺得家裏壓力給得多了,他收斂點。壓根沒往戒同所想,所以也沒察覺他是因為心理陰影。”
講這話的時候秦書炀第一次沒遵守禮節,當着賀家的兩位長輩抽了一根煙。
煙霧缭繞的背後,他眼睛全是血絲,夾着香煙的手指顫得煙灰掉一桌子。
“如果當時我就知道這件事,我絕對會來找您。”
“可能……這也是他不和我說的原因。他太有分寸感了,想我好,也想您們好,到最後所有委屈都是自己挨着。”
“後面我們所有的生活來源都是那家補課中心給的,在裏面幹到了研究生畢業。”
兼職加上課業,每個學期還要跟着導師出差做項目。賀光徊就沒有能歇下來的時候,每天忙得走路都是用小跑着的。
一忙起來就顧不上身體,還沒搬進租的房子裏賀光徊就被熬病了。
就和小時候差不多,睡前還好好的,睡到半夜賀光徊就開始發燒、頭疼。
後面出去住了情況就更嚴重一些,能把秦書炀吓死。
“他頭疼起來的狀态很吓人,一點光不能有,一點聲音不能有,不然就會更疼。但那會我兜比臉幹淨,特別是交房租前後幾天,我去食堂打菜都得躲着點同學,不好意思讓他們知道我只敢打一個素菜。”
賀求真搓着手,從桌上拿過秦書炀的煙盒,也給自己點了一根。
雖然秦書炀說的是自己的事情,他的生活費也該是秦家的事情,但兩個孩子綁在一塊兒,他只敢打一個素菜的時候賀光徊又何嘗不是。
男人這一輩子賺錢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老婆孩子,孩子在外面吃個飯都成問題,這和打賀求真臉有什麽區別。
有了賀光徊以後賀求真就把煙戒了,他太多年沒抽煙,差點沒被煙嗆得背過氣去。咳了大半天,腰都直不起來,等稍微好點後原本只是臊紅的臉現在臉脖子都是紅的。
秦書炀揚了下下巴,擺弄着打火機問汪如芸:“您在醫院工作,您聽過頭痛粉可以單包賣嗎?”
汪如芸跌坐在椅子上,嗚咽着搖頭,根本無法正常回答問題。
秦書炀笑了下,“我們就買過。在那種私人開的小診所裏能買到。那會我和小光吃飯都成問題,更別說去正規的大藥房或者醫院買藥,太貴了,消費不起。他頭疼很嚴重的時候都是吃很便宜的頭痛粉,一開始吃一小包,後面就開始加量,加到兩包半。後面他吃藥那個劑量太吓人了,我覺得不對勁,不讓他吃。我周五又給自己加了一堂課,家裏的藥箱才開始常備布洛芬。”
小時候發燒了又降溫冰袋,咳嗽了有潤肺的甜水,長大了卻連一盒止痛藥都買不了。汪如芸想想都覺得窒息,擡眼視線變得很窄很窄,整個眼眶都被眼淚占據,近在咫尺的秦書炀在她眼裏都變得模糊不清。
“原本我們是想着畢業了就工作的,不然真的太窮了。但後面我們去甘肅,我和他結結實實挨了一場凍,回來都病了很久。”秦書炀吸了下鼻子,“等好了以後小光說不能繼續這樣了,得想辦法讓家裏重新接受我們。他知道您對他的期望很高,所以他想的辦法是保博,最好還能公費留學。這樣您心裏就沒那麽氣了。”
事實也的确如此,賀光徊拿到錄取通知書以後汪如芸才勉強允許賀光徊回家。
當時她還沒退休,自己兒子能公費留學這件事沒少給她在同事面前長臉。
但汪如芸從來沒去琢磨,身體那麽差的孩子是怎麽努力才能拿到這個名額的?熬夜學習的時候不會頭疼嗎?
當然會。
研三的時候為了争取留學的名額,賀光徊又開始拉着秦書炀沒日沒夜學習。他頭疼不能見光,索性把秦書炀趕到客廳裏學,他自己就開着一小盞臺燈,把臺燈放遠一點,只要一點點光能看清書本和圖紙就行。
畫圖的圖紙要保持清潔,他在眼睛下面塞一張紙,用紙膠帶粘在臉上固定好墊着,一邊掉眼淚一邊畫圖。等畫完圖,他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可單詞還沒背完,他只能囫囵吃一顆止疼藥,躺在床上接着默背單詞,背到藥效發揮作用他沉沉睡去。
秦書炀又點了一根煙,他給賀求真也遞了一根。想了想,随後又站起來給汪如芸接了杯熱水。
他問面前的長輩:“您知道北京那個用王爺府改的度假酒店吧?上過紀錄片那個。”
汪如芸視線眯朦,捧着熱水覺得比方才好了點,至少能思考了。
點點頭,抿了口水。
“那個項目,其實是我和小光回國以後一起投的簡歷。但人家最後要了我。我倆的成績小光優我一大截,您知道人家為什麽要我嗎?因為小光身體不好,不能長時間地在戶外工作。風大一點,太陽辣一點,他都會頭疼,走路時間時間長了,他腳踝會受不了。”
剛剛抿進嘴巴裏那口溫水驟然變得滾燙,燙得汪如芸舌尖都在疼。感覺滿嘴都是水泡,随便咬開一個都能冒血。
秦書炀哂笑一聲,猛地抽了一口煙。
“多荒唐?一個學建築的人,竟然沒法在戶外工作。聽上去多可笑,這和學畫畫的是盲人,學音樂的是啞巴有什麽區別?”
香煙照秦書炀這麽抽法,很快沒了大半根,他将煙蒂扔進煙灰缸。煙灰缸裏有水,滋啦一聲,驚得汪如芸和賀求真掉了一大滴眼淚。賀求真放在腿上的手緊緊地掐着自己大腿,疼得他倒抽涼氣。
“我倆剛回國的時候你聽說他回去當老師還抱怨過他,他嘴上沒說什麽,回來自己一個人在書房裏坐了很久。他不是一定要當老師,他是只能當老師。”
後面秦書炀再沒抽煙了,他把煙灰缸藏了起來,幹幹淨淨地把桌子上的煙灰擦幹淨。又站起來把所有的窗子打開,順手把飯菜端上桌。
空氣裏不再是嗆人的煙味,那些無法抹掉的過往被飯菜的香味取代。
秦書炀含淚帶笑地問汪如芸:“您見過小光笑得前仰後合的嗎?”
他指着隔斷客廳和外面小院的那道玻璃門,“每次我倆坐在那兒聊天的時候,我都要伸手護着他後腦勺,就怕他笑得往後仰的時候磕到後腦勺。他其實很愛笑,笑聲特大。也會開玩笑,只有我和他的時候他除了叫我炀炀外還會叫我秦工。”
老兩口扭着身子看向落地玻璃,又扭過身來驚訝地看着秦書炀,看他一臉認真不帶唬人地講述他們從來沒見過的賀光徊。
秦書炀點點頭,更認真地回給他們,“真的,他還會罵人。會罵我魔法披風,還會說勞資蜀道山。”
汪如芸皺了下眉,更驚訝了。
“可這些他從來不會在您們面前表現出來,因為您們不喜歡,會覺得他沒禮貌、沒教養。”
“我喜歡他,喜歡他罵我喜歡他和我開玩笑喜歡他笑的沒分寸,也喜歡他抱着我掉眼淚說心裏話,我見過他太多面,每一面都喜歡。”
味道散得差不多,秦書炀又站了起來關了兩扇窗子。賀光徊發燒剛好一點,一會出來吹那麽大風秦書炀擔心晚上又會燒起來。
轉過身回到飯廳,秦書炀沒急着坐下來,他站到兩位長輩面前,斂了笑色。
“早前他頭疼非常嚴重的時候我曾經動過心思想要把他送還給您們,想着您肯定能想辦法帶他去治好。但……我沒舍得,總覺得他回去了就更不願意笑一笑了。所以我攢了好多錢帶他去看,醫生說沒什麽太好的解決方法,只能多注意休息。”
“前段時間我好像又和當初的想法差不多了,那會他天天晚上都會肌肉震顫,疼得他叫的那種。那段時間他還縱摔跤,坐地上就起不來了。我心疼壞了,我的想法還是如果您能帶他去看,把他治好,那我不和他在一起也可以。可冷靜下來一想,這個病哪裏有治好這一說?我和他繼續在一起,起碼等他走不動的時候我能抱他對嚒?我年輕,精力好,當他夜裏都需要有人幫忙翻身的時候我能熬這個夜。”
“小秦……我們……”賀求真摟着汪如芸,長嘆一聲後正打算解釋什麽。
秦書炀卻朝他們深深彎下腰鞠了一躬,“結婚擺酒那天,我太緊張了,有些話我忘了說。現在講給小光聽,他又會瞎想。那我就說給您二老聽吧。”
頂着玻璃折射過來的光,秦書炀直起身,臉色真誠又凝重。
秦書炀擡起一只手臂,肩膀挺括,比出一個發誓的動作,“我自願與賀光徊結為夫妻,在這段婚姻裏,我将永遠保持愛意、忠誠。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健康還是疾病,我都不會背叛誓言。我會與賀光徊一起生活,互相尊重,互相扶持,尊敬彼此長輩,撫育我們的孩子,直至死亡将我們分開。”
賀光徊下車時,正巧看到秦書炀拎着一提牛奶回來。他站定身子,朝秦書炀揮了揮手,“炀炀!”
秦書炀倏地眼睛亮了起來,朝着賀光徊小跑過來。
他接過賀光徊肩上的雙肩包,順勢往賀光徊臉上親了一下。
“還說去接你呢,坐車暈不暈?”
賀光徊搖搖頭,“說了退燒了。”
有秦書炀在,肘拐就成了擺設。賀光徊整個身體重心自然而然地移到秦書炀身上,倚靠着秦書炀慢慢往裏走。
他擡頭問秦書炀:“今晚吃什麽?”
眼睛亮亮的,只一眼就讓秦書炀挪不開眼睛。
“吃什麽?”秦書炀捏捏賀光徊的臉,“吃剩菜,明天我就回工地了,今晚必須要把剩菜解決了。”
賀光徊臉垮了下去,剛剛還很亮的眼睛立馬暗了點,“就這?”
他長長嘆了聲,“病才剛好,皇帝待遇就沒了。呵,男人。”
秦書炀一愣,随即笑了起來。他把賀光徊摟得更緊一些,貼着賀光徊的臉問他:“那怎麽着?給你煮一鍋紅糖姜水再暖暖?”
賀光徊:“……”
幽徑的小區石板路上,賀光徊中氣十足,“爬開!”
剛歸巢的小鳥又被驚飛。
這章!必須誇我!(倒地不起)(撒潑打滾)(陰暗爬行)(撲騰耍賴)
九千字!!我這文盲竟然也有一天能寫九千字了!!!誇我!!!
誇一下!!快點!!
(不誇也行的……就是別再掉收了,嗚嗚嗚,流下小珍珠,繼續陰暗爬行)
說二合一是因為不好斷章,不是我要斷更,明天正常更新。
感謝閱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