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同好
掌櫃找的這雅間果然闊朗,進深雖與別的無異,橫向卻足有兩丈。攸桐進去時,夥計已将陳設用的三架彩繡紗屏搬到中間,将靠近門口的那張圓桌圍起來,只在靠牆處留了通行的過道。
雖說紗屏不及牆壁隔音,但擱在中間,不比小雅間差。
攸桐頗為滿意,因覺得雅間裏火盆熏得燥悶,外面日頭又曬得頗暖和,便命開窗透氣,而後叫随行的春草和木香也坐下。
她倆起初還不敢,因攸桐說桌子空着無用,她也無需多伺候,才敢欠身坐在旁邊。
夥計捧來古樸的木盤,裏頭整整齊齊兩溜小竹板,上頭楷書端莊,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見那道手撕白雞,挑出來,又瞧了一圈,選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筍尖、醋溜豆芽、椒香芋頭和雞湯煮幹絲。外加三碗魚餅湯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餅兩樣小食。
夥計應命去了,沒過多久,菜便陸續上桌。
酒樓裏的手撕白雞味道果然不錯,雞肉煮得火候剛好,外皮晶瑩剔透,肉絲鮮嫩細膩,上頭淋着去了油的雞湯,再拿調好的醬汁兒拌勻,撒上蔥末椒絲,色相上佳,酸辣可口,開胃得很。那道椒香芋頭算是家常菜了,芋頭做得軟糯,極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卻是愛清淡的,專揀着筍尖和豆芽吃。
春草見了便打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還專挑它吃,嘗嘗這雞絲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長得像豆芽兒呢!就愛清淡爽脆,管得着麽。”
春草便笑,“少夫人選的菜我都愛吃,唯有這豆芽,總覺得寡淡,沒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誘人的雞絲,想起道美食來,“先前在食譜上見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兒墊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鮮香,裏頭的豆芽兒不油不膩,卻不失鮮辣味兒,最能下飯。”
她但凡倒騰時下不常見的菜,都是借食譜來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許多年,起初還滿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書畫高雅之物的姑娘怎會擺弄食譜,到如今次數多了,已然習以為常,只好奇道:“那是個什麽?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麽?”
說話間,眼神兒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樣。
Advertisement
——上回攸桐做火鍋,她最初見着那一盤鮮紅的凝血時吓得夠嗆,後來煮熟了嘗過兩回,反倒念念不忘起來,此刻聽攸桐提及,當即來了興致。
攸桐瞧那副饞嘴貓的樣子便高興,遂将做法講給她們聽。
毛血旺裏能用的菜很多,不過眼下許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讓她大快朵頤,便只能說幾樣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鴨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饞了起來,興致勃勃,“那東西又叫百葉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兒最好——”
“這位夫人曾吃過百葉肚?”
忽然,屏風後有人貿然問道。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對視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風那邊說話?”
“在下秦九,貿然攪擾,請夫人見諒。”紗屏後面,有個男子站起身,隐隐綽綽的,隔着屏風問道:“聽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嘗過百葉肚嗎?”
攸桐瞥了一眼,頓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這時節耕牛還算貴重,雖沒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殺。能吃牛肉的人,要麽有點身份,要麽是高門貴戶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間用飯,自是身份不低,不會碰牛肚雜碎那等“污穢”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樣……
這念頭騰起,攸桐悚然一驚。
卻聽那邊解釋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開口,便命小人請教。我家主人早年游歷各處辨識草藥,有幸嘗過一回百葉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齊州沒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聽夫人提及,似是極為熟稔,才忍不住相問,還望見諒。”
說罷,竟似隔着屏風作了個揖。
這樣看來,倒是個禮數周到的随從。
攸桐覺得意外,因不知對方底細,留了個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從食譜看到的。”
秦九似覺失望,道一聲打攪,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飯,心思卻落在屏風後面,收不回來。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記滋味,做牛肚的人想來手藝極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徑的眼光與膽量。她往後要開店招客,夏嫂的手藝未必足夠,若能引為幫手,倒是極大的助力。
這般暗自籌謀,聽見紗屏後桌椅輕響,忍不住瞧過去。
屏風後走出兩個男子,前面的二十來歲,面容俊雅,姿儀瑰秀。他顯然是出身高門,玉冠博帶,神情疏朗,身上一襲玉白錦衫,繡了只仙鶴,腰間墜着玉佩,一眼瞧過去,無端叫她想起八個字來——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後面跟着的果然是長随打扮,十五六歲的模樣,笑起來憨态可掬。
攸桐略無遲疑,當即起身道:“公子請留步。那百葉肚味道脆嫩,我會設法做出,到時送你一份嘗嘗,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驚喜笑意,旋即朝長随秦九比個手勢。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說,若能得饋贈,着實求之不得,多謝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氣。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規矩,沒貿然探問對方身份。
攸桐記下,遂笑而作別——萍水相逢,她不知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細。好在傅家位高權重,回府後花點功夫,總能探到他的底細。屆時拿着美食做禮物,細問舊事,請他幫忙找人,便是順理成章。
她這兒打着算盤,旁邊木香卻小聲嘀咕道:“這人是個啞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趕緊解釋,“他姓秦,是個郎中,又沒法說話,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間之外,待秦良玉和長随離去,樓梯拐角處,蘇若蘭也從角落露出臉來。
“那個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邊是壽安堂的丫鬟金燈,“他常來幫老夫人請脈,我見過幾回。”
“那就是了,我也見過幾次,只是不敢确信。”蘇若蘭瞧着雅間,喃喃道:“那魏攸桐怎會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難移,到了齊州的地界兒也不安分,專管勾引人!”
金燈聽了,吐着舌頭沒敢言語。
這位秦二公子的名聲,齊州地界無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貴出身,門中出過許多名儒才俊,在齊州地界雖不及傅家位高權重,論名聲威望,卻不遜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時,連哭也不會,秦家提心吊膽地養了兩天,見他總沒法兒出聲,才知道是個天生的啞巴。
這事兒急壞了秦家長輩,托人各處打聽,尋醫問藥,卻沒一人能治好這嗓子。
後來,有位從太醫院退下的禦醫回鄉養老,秦家請過去養着,只盼能治好。那禦醫沒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卻因跟他朝夕相處,将那身看病問診的本事都學了過來。且他天性聰穎,幼時不好科舉,專揀醫書來讀,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絲兒盼望,想着他或許能學成醫術後治好自己,還請了許多名家來教導。
這秦二公子學到十六歲,醫術便幾乎與老禦醫比肩,路上碰見急病之人,幫着救回了許多性命。幾年下來,沒能治好嗓子,卻落了個名滿齊州的名聲,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門貴婦,也常客客氣氣地請他去幫着請脈,調理身子,跟人提起來,也都尊稱“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風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風之氣質,行走來去間,引得無數人為之傾倒。
只是至今沒遇着合眼緣的人,尚未婚配。
蘇若蘭出自壽安堂,時常去傅老夫人那裏禀事兒,見過許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樓被罰,身份暫被老夫人降了幾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來取幾樣東西,恰好碰見攸桐的馬車轱辘卡在溝渠,堵在人群裏瞧情形時,便見着攸桐。
她本就對攸桐怨怼輕慢,被罰後更是不忿,當即領着金燈跟進酒樓,想揪攸桐的辮子。
沒想到等了半天,還真就瞧見了端倪。
蘇若蘭心裏暗喜,猶恐不妥,拉着金燈又躲到暗處。
好半天後,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飯出來,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兩人說秦二公子的風姿名聲和逸聞故事,誇他醫術精湛、為人進退有度。攸桐需找他辦事,自是越詳盡越好,遂聞些細節。
斷續的言語落入蘇若蘭耳中,她心裏愈發篤定,當即冷笑了起來。
只是她上回在南樓吃虧,不止丢盡了臉,還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責備,差點被厭棄。這回也不敢貿然行事,回府後輾轉反側,想去揭發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輕浮行徑,又怕專程告狀會叫人當做挑撥是非,瞻前顧後地猶豫了兩天,總算是找到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