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拒絕

攸桐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打量他的神情。

抛開威儀審視, 他臉上并無不悅, 甚至指腹還無意識地在她颚下摩挲。帶着薄繭的粗粝觸到柔軟滑膩的肌膚,他的呼吸落在臉上,若再靠近兩寸, 便能親到她的唇。

攸桐心裏一陣慌亂,退後半步。

“夫君想聽真話嗎?”

“當然。”傅煜沒半點猶豫。

攸桐側身颔首,手指輕捏住衣袖, 往旁邊走了兩步後深吸了口氣, 将方才那股因暧昧而生的慌亂驅走, 而後重新擡頭看向傅煜,善睐明眸裏目光清澈沉靜,恢複尋常的從容姿态。

眼前這個人是他的夫君, 也是永寧的兵馬副使,齊州百姓敬畏又擁戴的英武戰神。

臘月裏戰報陸續傳來, 她在為那簡短的消息贊賞欽佩之餘, 也想過沙場的情形——邊地寒冷荒蕪,到了臘月,更是天寒地凍、鳥獸絕蹤。傅煜率鐵騎縱橫馳騁, 定是穿梭在冰冷如刀的寒風裏,不舍晝夜, 以命相搏。

那簡短的數字戰報, 背後卻是将士的苦累、心血。

她身在齊州, 安享這份太平, 其實該感激前線浴血厮殺的将士。

所以今日傅煜登門,她本打算好生招待,讓他盡量高興點。

但既然話說到這份上,傅煜要刨根問底,她也不能欺騙隐瞞、陽奉陰違,免得令他心生誤會,往後牽扯不清,更加麻煩。

遂稍理心緒,迎着他的目光,緩聲道:“夫君的意思我明白。既然進了傅家,就該如長房的伯母和嫂子般,盡心侍奉長輩。祖母雖對我有偏見,心卻也是肉長的,我孝順體貼些,将話說明白,她會體諒,對不對?”

見傅煜沒否認,又道:“夫君的意思,是我該做個好孫媳,一家子其樂融融。不該像如今似的,躲在這南樓裏,不去親近讨好長輩、融入後宅。

傅煜唇角動了動,颔首。

攸桐便笑了下,繼而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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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傅魏梁家為何結姻,夫君比我清楚。攸桐自問才德平庸、性情粗莽,論家世門第,都配不上夫君,且我本性散漫,不慣被拘束,也沒有輔佐夫君的本事,怎麽看都不适合做南樓的少夫人。夫君并非真心娶我,我也不敢腆居此位,占着不放。今時今日,許是情勢所迫,但往後,等夫君有了中意之人,我也該退位讓賢,對不對?”

這話說得出乎意料,傅煜眸色微沉。

攸桐不能打退堂鼓,便續道:“若我謹守本分,夫君念着我半分好處,将來或許能給個和離書。若我行事有差池,惹得夫君不滿,将來尋個有頭休妻,我不會有半句怨言。我躲在南樓裏,不去祖母跟前獻殷勤體貼,便是想着,到了那一日,我能走得爽利幹脆,不拖泥帶水。”

說至此處,她又自嘲道:“話說回來,祖母最看重顏面清譽,豈會真的容我這般聲名狼藉的人占着少夫人的位子?我若殷勤體貼,只會令她生氣,倒不如安分守己,還能叫她舒心點。”

聲音柔軟和緩,然而落到傅煜耳中,卻像是冬日裏卷着冰渣的河水流過。

他面上的些許笑意消失殆盡,連同眼底因涮肉而烘出的溫度都淡了下去。

待攸桐一番話說完,硬着頭皮看他神情時,就見傅煜神情峻漠、眼眸冷沉,颀長挺拔的身材像是淬過的冷劍,有些僵硬。僅僅片刻之間,他的站姿幾無變化,那身冷厲淡漠卻卷土重來,于昏黃燈光下,透出滿身疏離。

很顯然,這番話是戳到老虎鼻子了。

攸桐不自覺地攥住拳頭,“這番話,夫君聽了必定不悅。夫君戰功赫赫,神武過人,天底下傾慕者不計其數。攸桐自知才德有限,常覺不安,早日說明白,也能安心些。”

死一般的安靜,将屋外丫鬟仆婦收拾涮肉碗盞時的說笑聲襯得清晰分明。

就在片刻之前,她還笑意盈盈地與他圍爐用飯,殷勤招待。

誰知轉過臉,卻抛下這樣一番話。

這個女人可真是……翻臉無情。

傅煜手裏的小半枚香橙已然扔回盤中,開口時,聲音冷沉。

“所以,從嫁進來那天起,你就在等離開。”

“我記得新婚次晚,夫君曾說,住在這南樓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想來當時夫君也不情願娶我,沒打算長久容我在此。”攸桐瞧着那滿臉不悅,心裏有點虛,試探道:“難道夫君并沒打算休我?”

話說到這份上,已然是劃出了分明的界限。

傅煜心高氣傲,成婚之初沒拿她當妻子,那句話也是确如所想。被攸桐一提,他才想起當日的情形來,非但如此,成婚之日,他還心存輕慢,連揭蓋頭都懶得,不願跟她多待片刻。直至後來幾番往來,瞧出她的性情才漸而改觀,不知不覺中萌生出讓她融入府裏的念頭。

但此情此景,如何拉得下臉來解釋?

總不能自食其言,說他改了主意,覺得讓她做少夫人也還不錯吧。

——尤其是她似乎并不在意這少夫人的身份。

話趕着話,到了這地步已頗僵持。

屋裏冷凝片刻,傅煜才扯了扯嘴角,傲然而不甚在意地道:“正合我意。”

那神态像是在笑,卻叫攸桐看得發怵,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這舉動落在傅煜眼裏,他只覺胸口似乎被一團悶氣堵着,憋得慌,連屋裏暖熱的炭盆都覺得燥悶起來。原先打算今晚睡在這裏,甚至在摩挲她柔軟肌膚時,隐隐有點貪戀,到此刻,哪還有這心情,忽然轉過身,便朝門外走去。

到得屏風處又想起什麽,回身看她。

“就不怕和離之後,魏家被過河拆橋?”

攸桐當然怕。

事實上,關于和離,她最怕的就是這個。

若傅煜父子因此事生怒,不容她在齊州逗留,她至多硬着頭皮去外頭冒險闖一闖,另謀生路,反正這陪嫁、身家、仆從,原本就不屬于她。但若是傅家遷怒魏家,令魏思道給了好處卻竹籃打水一場空,她未免要愧疚了。但話已出口,她總不能為這點顧忌,就陽奉陰違地留在傅家,耽誤傅煜,也搭上她的下半輩子。

遂端出笑顏,強作篤定地道:“将軍胸懷寬廣,言出必行。相信會秉公行事,不負魏家。”

傅煜沒說話,将她盯了片刻,轉身出了屋門。

院裏細碎的笑語在門簾落下的那一瞬凝住,直到傅煜出門後,才漸漸恢複。

攸桐孤身站在屋裏,繃着的精神一松,這才發覺掌心裏不知何時出了層細汗。暗自琢磨了下,也沒明白傅煜最後那句話藏着的意思——這男人心性難測,着實是……不好相處。

……

因傅煜含怒離去,攸桐怕再觸逆鱗,暫時只能将秦良玉的事放放,打算等風頭過去,再找個機會打聽那廚娘的來處。

好在話說明白,縱惹得傅煜生氣,卻也免了許多後顧之憂。

這種事不破不立,若只管含糊下去不清不楚的,傅煜尴尬,她也難辦,老夫人那邊瞧不上她狼藉的聲名,更不可能輕易接納,只會徒生風波。如今敞開天窗說亮話,縱一時不悅,各自心裏有數,往後她偏暗一隅,傅家暗中留意,為傅煜另覓佳偶,也算各自歡喜。

攸桐當晚失眠到半夜,翻來覆去地掂量,覺得此事利大于弊。

次日起來,便仍無事一般。

因傅煜素來事忙,時常深夜出府練兵,或是有急事去處置,這回驟然孤身離去,旁人也沒覺得怎樣,南樓裏氛圍仍是和睦安穩。唯有周姑去兩書閣時,無意間得知傅煜近來不曾遠游,晚間皆宿在書房時,稍覺意外。

——她本以為,那晚涮肉過後,将軍對少夫人的态度會改變許多。畢竟這麽些年,傅煜甚少對女人露出耐心,幫女人夾菜、貪戀吃食的事,更是從未有過。

不過這些事輪不到她管,只能默默藏在心裏。

倏忽幾日過去,便到了除夕之夜。

這是阖府團聚的喜慶日子,于傅家而言,這“團圓”二字,幾十年來卻都是奢望。

刀槍弓馬最是無情,稍有疏忽便是血肉性命的代價,傅家手握重兵,擔負戍衛邊境、鎮守永寧帳下數州的責任,片刻都不能松懈。這世間,上自皇家貴胄、公侯宗親,下至販夫走卒、三教九流,碰上中秋年節,都圖個熱鬧團圓。

而這片刻安穩的背後,終須有人守護。

傅煜自從軍後,大半時間都在軍營,留在府裏過的年屈指可數。

早年不能獨當一面,仍在歷練時,碰見年節,也是跟将士一樣,漏液巡邊、明月寒沙,沒有半點例外之處。直到這幾年握着軍權,須留在齊州訓練騎兵、處理軍務後,在府裏的時日才稍微多了點。

即便如此,除夕之夜,傅德清兄弟倆和傅煜也沒敢在府中閑着享樂,祭祖之後便分頭去了軍營,犒賞将士,鼓舞軍心。長房的兄弟也在邊關未回,是以晚間吃團圓飯時,就只老夫人帶着女眷,外加不涉軍務的傅昭和長房的小太孫而已。

比起平日的尊榮富貴、烈火烹油,今晚的傅家陷在滿城熱鬧裏,卻反而凄清。

攸桐瞧在眼裏,難免感慨。

好在還有傅瀾音姐弟倆和小太孫能逗樂,衆人圍坐在一處吃飯喝酒,到子時初刻,老夫人撐不住,也沒說守歲迎新的話,只叫衆人散了歇着。

攸桐跟着喝了幾杯酒,稍有點上臉,待老夫人進了暖閣,才跟在沈氏後面出來。

出了壽安堂,長房婆媳去東院,傅昭回斜陽齋,她和傅瀾音相伴而行,往西邊走。

舊年将盡,府邸外面爆竹聲隐約傳來,是熱鬧慶祝的百姓。

而府邸之內,雖有高懸明亮的燈籠,到底覺得清冷。

傅瀾音腦袋藏在厚軟溫暖的帽兜裏,邊走邊出神,忽然像是察覺什麽,探頭探腦地往遠處瞧了瞧,臉上浮起笑意來,“二哥他們回來了!”

攸桐沒察覺半點異樣,也跟着她瞧。

夜幕漆黑,唯有燈籠照出游廊交錯的暗影。

清寒冷寂的夜風裏,有人踏風而來,昏暗光芒裏,但覺器度豁如,風骨偉岸。

不待攸桐反應過來,傅瀾音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咱們一道去斜陽齋!”說着,挽着攸桐,徑直朝傅煜小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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