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酒醉
傅煜原打算去壽安堂的。
他今晚犒軍, 縱馬去了數個軍營, 直至夜深才折道回府。進了城, 兩旁商鋪雖門戶緊閉,沿途的人家卻都燈火通明,孩童玩鬧聲、劃拳喝酒聲、爆竹笑語聲摻雜入耳, 是一年到頭少有的熱鬧。
這樣的熱鬧,跟他往年戍邊時軍營裏的迥然不同。
他平時冷靜持重,不喜喧鬧, 穿過滿城團圓的氛圍走來, 卻頗神往那錦屏圍暖, 明燭燈影的場景。進府後先往斜陽齋去了一趟,見傅德清尚未歸來,便直奔祖母住處, 誰知中途就碰見了攸桐和傅瀾音。
自打那晚攸桐說等着離開後,夫妻倆還是頭回碰面。
廊下夜風吹得燈籠亂晃, 攸桐套了身象牙白的披風, 上頭繡了纏枝盛放的瑞香,彩線之間摻雜了銀絲,燈籠映照下, 隐隐流光。今晚除夕,她特意裝點過, 輕描黛眉, 唇點薄丹, 眼眸顧盼生彩, 兩頰被酒意烘出暈紅,卻像是染了淡淡胭脂,鮮衣麗服襯托下,容色嬌豔。
傅煜瞧見,目光微微停駐,将那眉眼打量。
傅瀾音已然到了跟前,笑嘻嘻地招呼,“二哥,你們可算回來了!”
“将軍。”攸桐亦在旁邊含笑行禮,不過分熱情,也不過分冷淡。
當着妹妹的面,傅煜并未多說,只颔首道:“壽安堂那邊都散了?”
“祖母精神頭不大好,早早就歇了,不好再打攪。二哥,難得你留在府裏過年,咱們都去斜陽齋,等父親回來後一道守歲,好不好?”傅瀾音像是久旱之人忽逢甘霖,滿眼都是期待,“三弟他前兩天溜出去買了好些年貨,幹果蜜餞都有,咱們就打他的秋風!”
攸桐聽了莞爾,“就只這些嗎?”
“集市上賣的能有多少,左不過就那些。”
“南樓裏還有許多糕點,也備了幾樣涼菜,都是現成的。你若真想……”她不太捏得準傅煜的心思,朝他看了一眼,道:“若真的打算去斜陽齋守歲,涼菜和糕點都能拿過去。”
“妙極妙極,二嫂那兒的糕點最好吃了!”
攸桐瞧她那副高興模樣,忍不住也笑了,擡頭就見傅煜正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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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去嗎?”他問。
攸桐不假思索,“既是守歲,我為何不去?”
說完了,後知後覺地明白傅煜那言下之意,暗自搖頭失笑——她确實打算偏安一隅,不去招惹內宅的是非,等着往後時機成熟了離開,但那并非全然置身事外、撇得幹幹淨淨。傅瀾音待她好,傅德清也為人寬厚,不像老夫人心存偏見不滿。
田氏病故,傅晖早喪,他的遺孀也常年住在寺裏甚少回府,難得他們父子聚得齊全,若要湊個團圓熱鬧,她何必故意給人添堵?
見傅煜不答,又問道:“那我叫人送過去?”
“好。”傅煜有點意外。
傅瀾音大喜,當即催促春草,“春草姐姐你快去,多取幾樣,可別藏私啊。”
“姑娘放心。”春草見攸桐點頭,沒再耽擱,忙回南樓。
剩下一群人便折道往斜陽齋去。
傅瀾音對攸桐的好感已極深,尋常私下相處,偶爾也打趣捉弄,如今見二哥在場,便帶了點玩笑的心思,說要先去催傅昭迎客,蹦蹦跳跳幾下,便先跑到前面。她身邊的仆婦丫鬟也都忙跟過去,呼啦啦走得幹幹淨淨。
攸桐出門不慣被人簇擁,就只春草随行,外加仆婦掌燈。如今沒了春草,那仆婦敬畏傅煜,只管埋頭在前面挑着燈籠,身邊就孤零零起來。
夫妻倆并肩而行,誰都沒多說話。
攸桐吃飯時喝了點酒,被冷風吹得微微上頭,腦袋裏有點輕飄飄的。
夜風吹得燈籠微晃,她埋首在帽兜裏,那風毛也随風微飄,偶爾迷眼。臨近朔日,天幕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沒了月光朗照,周遭樹影黑睽睽的,燈籠随風晃動時,被廊柱阻斷光芒,腳下忽明忽暗。
走至拐角處,拾級而下,攸桐沒瞧得太清楚,腳尖踩空,身子一晃,險些便栽向前面。
斜刺裏,傅煜忽然伸手,牢牢握住她胳膊,往回輕拖。
攸桐慌亂之下,被拖得撞在他身上,站穩腳跟後,夜風裏臉蛋微紅,“多謝将軍。”
傅煜擰眉,發覺今晚她的稱呼已然由“夫君”改成了“将軍”,遂沒答話。
只是怕她再摔着,随手便搭在她肩上,免得她頭大摔跤。
攸桐承蒙好意,哪裏敢躲,又覺得方才着實丢臉,臉上熱騰騰的,絞了半天腦汁,才想起來,“那晚的話,将軍可曾跟旁人提起?”
“沒。”又是最初的吝于言辭。
攸桐“哦”了聲,覺得這回應是将他得罪慘了,猜測傅煜暫時未必願意讓旁人看出破綻,便決定待會悄無聲息地把稱呼再改回去,免得再傷他的臉面。
傅煜哪裏知道這些心思,隔了披風搭在她肩上,只覺柔弱可憐,心裏又頗別扭。
這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而來,卻沒打算跟他長久過日子。
那晚她的話說得好聽,戴許多高帽給他,說什麽才能淺薄、不敢腆居其位。說穿了,不過是托詞而已!傅煜斜睨着她,忍不住又想起上回去望雲樓時,她于夕陽下散發披肩,倚欄觀景,明明是天然的美人圖,說的話卻也叫人生氣——
無趣、忍着……
那言辭傅煜當時不覺得怎樣,事後想來,分明是她對他不滿。
口是心非、眼光短淺的女人!
傅煜沉眉,鼻孔裏似是哼了一聲。
……
夫妻倆一路無言,到得斜陽齋附近,傅煜才松開搭在她肩上的手。
攸桐悄然改回稱呼,道:“多謝夫君。”
屋裏面吵吵嚷嚷,傅瀾音正興致高昂地搜刮傅昭藏着的吃食,傅昭嘴裏抱怨着,卻也沒阻攔,甚至還給姐姐搭把手,把東西裝入盤中。等春草将幾個食盒送來後,攸桐便跟傅瀾音姐弟一道張羅着擺上杯盞。
傅煜則一副大爺的樣子,靠在鋪了錦罽的方椅裏,先取幾樣熱乎的糕點吃。
忙活一陣,待酒熱好時,傅德清也踏着寒風回來了。
這會兒子時過半,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隐隐傳來,更漏交替,已是新的一歲。
傅德清已然習慣了這樣冷清的除夕,冒着寒風回來,聽聞壽安堂已經歇下,本打算喝壺酒就睡。誰知進了院門,就見裏頭燈火通明,紗窗裏人影亂動,笑語隐約。進了屋,就見廳裏的桌上擺滿碗盞,傅煜翹着條腿,甚是懶散的姿勢,旁邊攸桐帶着姐弟倆猜謎贏東西吃。
聽見動靜,幾個人都站起身,齊刷刷地笑而迎他。
傅煜年長,氣度沉穩,龍鳳胎頑劣未脫、笑意憨然,兒媳則嬌美婉轉。
那一瞬,傅德清油然生出種暌違數年的團圓熱鬧之感。
哪怕發妻已逝、長子早亡,對着這些兒女,也覺心裏暖乎乎的。
他笑着解了披風,随手仍在門口的案上,大步走過去,“怎麽,是打算在我這裏鬧騰?”
“想跟父親一道守歲。”傅瀾音在老夫人跟前守着規矩甚少撒嬌,到了父親跟前,倒沒了那些顧忌,扯着傅德清的袖子走到桌邊,“瞧,這些蜜餞是從傅昭那兒搜刮的——哼,私藏了幾盒子,也不知分給我們些。這些菜都是二嫂那邊做的,她那兒夏嫂的手藝可好了!”
“是嗎。”傅德清瞧着桌上有拌的筍絲,搛着嘗了一口。
清脆爽口,滋味甚美,遂颔首道:“果然好吃。”
說話間,便瞧了傅煜一眼。
那回去兩書閣,傅煜躲在屋裏吃飯的事情傅德清還記得。當時他就對南樓的小廚房有了點印象,此刻嘗過幾味涼菜,更是贊不絕口,讓傅煜得空時多去嘗嘗,免得在兩書閣裏滿心只有軍務,食不知味。
傅煜含糊應着,請他入座,親自斟酒,那張時常冷峻的臉上也添了點笑意。
燈紅燭暖,有姐弟倆逗樂,一家子其樂融融。
直守到醜時将盡,才撐不住困意散了。
傅昭怕姐姐路上摔着,親自送往西樓,張羅着叫人給姐姐穿披風掌燈。傅德清喪妻喪子後過得沉悶,難得今晚高興,喝了不少酒,走路都不太穩當,被扶着往裏面去休息,還不忘叮囑傅煜,“路上多留心,你走慣了夜路,魏氏年紀還小,喝了酒別磕碰着。”
傅煜應着,将他扛到榻上,幫着剝了外套才出來。
殘羹冷炙旁邊,就只剩攸桐和春草站着,已然穿戴整齊,拿着他禦寒的大氅等他。
燈燭漸黯,漏深人靜,她盈盈而立,柔白的臉頰染了醉紅,向來清澈如春日山泉的眸子裏也添了些朦胧醉意,眉梢眼角,愈添婉轉妖嬈的風情。眼波不似尋常收斂沉靜,反倒有點懵懂勾人。甚至嘴唇仿佛都愈發紅嫩柔軟,朦胧燭光下,肌膚跟細瓷似的吹彈可破,不見半點瑕疵。
她擡眼望過來,耳畔滴珠微晃,鬓邊金鳳銜珠,姿色嬌豔動人。
傅煜喉結動了動,興許是喝了酒的緣故,身上微覺燥熱。
便聽她問道:“夫君待會回兩書閣,還是……去南樓?”
那聲音被酒泡過,也是柔軟的。
然而便是這樣動人的她,那晚曾說無意久留在傅家,等着他和離或是休妻。
出府之後,她打算跟誰?
去找許朝宗嗎?那個她甘願為之尋死的男人。
這念頭騰起時,傅煜心裏微驚,旋即挪開目光,悶不做聲地走至門外。
冷風從脖頸灌進來,涼飕飕地直入肺腑,腦海身上的燥熱也被澆滅大半,他擡頭望向頭頂,夜幕沉黑,蒼穹冷清——如同從前孤身走過的無數個夜晚,利落幹脆,也了無牽挂。其實,互不攪擾、泾渭分明,她安分守己地不出南樓,不就是他最初的打算麽。
女色固然動人心神,比之猛虎如何?
傅煜心中自哂,待攸桐和春草出來,便道:“去南樓。”
攸桐原本猜測傅煜會随便尋個由頭,傲然去兩書閣,那般一問,不過是怕氛圍太冷落,客氣而已。哪料他沒打算去獨宿?愕然之下,一時不知說什麽,便聽傅煜續道:“免得你醉後摔着,父親回頭怪我疏忽。”
“唔。”攸桐有點拖累英雄的愧疚感,低聲道:“多謝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