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讨好
次日清晨, 雪停風住, 明晃晃的日頭破雲而出, 積雪漸融,稍露春的暖意。
昨晚傅煜翻湧的心思無人知曉,攸桐醒來時只覺神清氣爽。
隔壁的沈飛卿等人和西平王的部下皆在清早啓程離去, 傅煜卻不急着趕路,叫攸桐留在客棧,另留兩人守衛, 而後帶了杜鶴出門。出門之前, 攸桐幫着他穿衣裳時, 還看到他在深色的厚外套之下,穿了件極薄的細甲。
馬蹄噠噠遠去,攸桐站在二層的廊道, 瞧着那道挺拔緊繃的背影,微微蹙眉。
看得出來, 傅煜的神情比平常沉肅, 大概是為昨晚那撥咋咋呼呼的客人。
——西平王的部下。
在京城時,攸桐困在內宅,對外頭的事知之不多, 哪怕偶爾聽聞,也只是些姑娘家關心的野史趣聞, 茶餘飯後談笑可以, 卻不關政事局勢。即便是在許朝宗那裏, 原主也只想着風花雪月, 對京城外的事不感興趣。
到了傅家,情形卻稍有不同。
傅煜父子手握重兵,雄霸一方,攸桐去壽安堂時,偶爾也能碰見傅德清兄弟倆,聽他們和老夫人談些外面的事。節度使的眼光胸襟,比之魏思道這等文臣寬廣得多,攸桐聽得多了,也能稍窺皮毛。
如今世道漸亂,皇家雖享受尊榮,內裏卻漸漸空虛。
像傅家這等雄踞一方的霸主,朝廷非但無力壓制,甚至還得籠絡幾分。
而這些割地雄踞的勢力中,傅德明提得最多的,就是西平王魏建。
魏建并非皇室宗親,祖上跟傅家相似,也是白身起家,靠着累累戰功攢下些基業。不同的是,傅家自握住權柄後,便始終是齊州翹楚,魏建的父親卻只是定軍節度使帳下的副将。
二十餘年前,定軍節度使病重,魏建父子趁機奪權,取而代之,暫時握住權柄。定軍節度使鎮戍西境,當時為奪權而內亂,引得外寇入侵。魏建父子行事剛猛,不待安撫內亂,便調集大軍拒敵。
幾場惡仗打下來,對魏家奪權心存不滿的兵将大多戰死在沙場,剩下的人或是擁護魏家,或是見機行事,紛紛歸心。
待入侵的敵軍退去,魏家率兵凱旋,既博了滿城贊譽,又借機除盡異己,名利雙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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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魏建謊報軍情,只說敵兵未退,正蠢蠢欲動,準備卷土重來,請朝廷撥糧草救援。
朝廷哪裏還拿得出錢糧,千裏路遠,也探不到實情,見魏家有隐隐脅迫之意,怕邊境當真生亂,也為籠絡人心,便封了魏家西平王的爵位。魏家也算投桃報李,這些年戍守西陲,安穩無事,尋常辦事時也肯賣朝廷幾分面子。十數年經營下來,侵吞合并了附近幾州,養得兵強馬壯。
放眼各處,能跟傅家勢均力敵的,恐怕也就魏家了。
而今內亂四起,握着兵馬的大員們各懷心思,一雙雙眼睛必定都盯着京城。傅煜這回去京城,要做的恐怕不止是攜妻回門、拜見岳丈那麽簡單,魏家大張旗鼓地趕路,必定也有些打算。
那麽她呢?
京城裏住着的,不止有慈母心腸的薛氏和魏家衆人,還有許朝宗和徐淑。
舊事翻湧而來,攸桐眺望京城的方向,眸色漸深。
……
雪深路滑,昨晚的幾撥客人離去後,今日客棧的生意倒頗冷清。
攸桐在屋裏無所事事,翻了會兒書,覺得眼睛酸累,便到外面眺望雪景。
屋脊檐頭的積雪半融,客商匆忙趕路,頭三天年過去後,商鋪陸續開張。
街對角有家首飾鋪,看門面裝飾,頗為貴麗。
攸桐在齊州時出門的次數有限,給薛氏準備的禮物也是府裏現成的,她沒添多少。而今遙遙望見,想起薛氏愛打扮,便打算過去挑幾樣合眼緣的,到京城送給薛氏,哪怕不及京城裏的貴重精致,也算她一份孝心。
遂帶了春草煙波,往街對角去。
鋪中裝飾嶄新,應是開張沒多久,打造的首飾也多別出心裁,琳琅滿目,奇巧別致。
攸桐陷在這滿目珠翠間,因閑着無事,便挨個慢慢看,碰上合眼的,便命裝好,或是到京城送給薛氏,或是回齊州送給傅瀾音,或是自己用,也算是添幾樣匣中之物。
這般細挑慢揀,不覺時間流逝,待看完了出門,竟是臨近傍晚,天色漸暗。
日頭落後,那點暖意被晚風吹得消失殆盡,走到街上,滿身覺得寒冷,腹中也空蕩蕩的。
攸桐昨晚吃了那客棧的飯菜,果真是寡淡無味,雖沒到難以下咽的地步,卻也勾不起人的食欲,白浪費食材銀錢。瞧見街旁有家馄饨店,又有熱騰騰的小籠包子和香酥油餅,索性帶着春草煙波進去,進了門便覺熱氣暖人,食物香味撲鼻。
店面不大,裏頭坐了幾位食客,都是趕路的人,面前各擺兩屜包子,談笑用飯。
攸桐要了三碗馄饨,半屜肉餡兒包子、半屜青菜香菇包子、半屜醬肉湯包,外加蔥香油餅。跑堂的夥計瞧着十二三歲,做事機靈,熱情地招呼她們坐下,倒了三杯紅棗煮的茶,便去裏頭取包子。
不過片刻,包子和蔥油餅上桌,熱氣騰騰。
那包子雖用料簡單,味道卻調得極好,皮薄餡兒滿,一口咬下去,肉醬裏混着湯汁兒,勾人饞蟲,那青菜香菇也切得細碎均勻,不油不膩。最妙的是蔥油餅,僅憑着白面和鹽、蔥、油,不加半點旁的佐料,卻煎得色澤金黃,外層香酥、內裏柔軟,蔥香味兒混在裏面,越吃越有滋味。
馄饨皮薄肉厚,澆了雞湯,入口爽滑香濃。
攸桐連着三頓在客棧吃得沒滋味,這會兒大飽口福,只覺天底下美食萬種,當真是怎麽都吃不夠的。因腹中已有八分飽,也沒敢貪多,另叫店家包了份蔥油餅,打算當宵夜熱了來吃。
先前趕路時的勞累疲乏,都在美食慰藉下消失得幹幹淨淨。
她不算胸懷大志的人,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能随心所欲、無拘無束,已是至樂之事。
此刻人在旅途,雖颠簸勞累,卻沒了高門府邸的規矩約束。
攸桐走在寒風如刀的街上,腹中吃飽後滿身暖融,她心緒極好,甚至想哼歌。
遠處傅煜和魏天澤縱馬而來,衣袍獵獵。
傅煜心有籌謀,沒太留意遠處,倒是魏天澤瞧見,不由笑了,“那位是少夫人嗎?”
“誰?”
“那裏。”魏天澤拿着馬鞭指了指。
傅煜随之看過去,就見街旁燈火明暗,行人瑟瑟縮縮,恨不能鑽進擋風的衣袍裏,飛快回家。攸桐卻跟閑游似的,走得不緊不慢,窈窕修長的身子裹在披風,腦袋藏入帽兜,不時回頭跟兩個丫鬟逗笑。偶爾輕輕一跳,伸手去碰頭頂的樹梢,腳步輕盈松快,是從未在他跟前流露過的嬌憨姿态。
仿佛這寒冷黑夜不足為懼,唯有這無拘無束的光景彌足珍貴。
傅煜瞧着她,像是看見山野間自在漫步的狐兔,雖不夠端莊,卻別有灑脫輕靈。
那樣曼妙灑脫的姿态,輕松而惬意。
傅煜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深邃冷沉的眼底漸漸浮起笑意。
到得客棧門口,他翻身下馬,朝走到跟前的魏天澤攤開手。
魏天澤愣住,道:“什麽?”
“剛讓你買的。”
“哦,原來是要這個。”魏天澤恍然,低頭瞧向手裏那包糖栗子。
——方才騎馬進城,天色已頗晚了,兩人趕着回來議事,原打算到了客棧再用飯,誰知經過一處賣糖栗子的攤鋪,傅煜忽然勒馬,讓魏天澤順道買兩包。魏天澤甚為詫異,沒想到素來自持穩重的傅煜會貪零嘴,還打趣了兩句。
彼時傅煜端坐在馬上,只淡聲否認道:“我不貪這個。”
魏天澤還以為是傅煜記着他的小嗜好,好意提醒,便去買了兩包帶着,睡前磨牙。
如今傅煜既索要,便擡起手,打算分一半給他。
誰知傅煜出手如電,沒等魏天澤反應過來,已将兩包糖栗子掠到手裏,又往他掌心放了塊碎銀子,“謝了!待會叫上杜鶴,去你屋裏議事。”說罷,也不管魏天澤滿臉懵然,将馬缰交給夥計後,徑直走到門口。
夜風裏,攸桐披風微擺,盈盈而來。
看到兩人,先笑着招呼,因覺得魏天澤瞪着傅煜的神情頗為古怪,還特意打量了兩眼。
傅煜卻似渾然未覺,看都不看身後,只擡手将東西遞到她跟前。
麻繩捆成網兜,裏頭油紙包裹,歪歪扭扭的“糖栗子”清晰分明。
攸桐眼底瞬間湧起驚喜,詫異看着他,“給我的?”
“嗯。”傅煜颔首,晃了晃手裏的東西。
攸桐大喜,當即伸手接了,“多謝——夫君!”
她本就生了極嬌麗的容貌,黛眉杏眼,瞳似點漆,滿頭青絲盤作發髻,斜墜的金釵銜着滴紅的珠子,映襯明眸皓齒。方才漫步而來的惬意神情尚未收斂,此刻笑意浮起,神采顧盼之間,似春泉清澈,如秋水含波,清澈而妖嬈。
客棧前燈籠光芒昏黃,她仰面淺笑,眉眼彎彎。
傅煜目光頓了片刻,才伸手将她敞着的衣領緊了緊,道:“我晚些回來。”
攸桐會意,瞥見旁邊目瞪口呆仿佛見了鬼的魏天澤,雖覺得傅煜這戲演得有點過頭,卻仍笑吟吟道:“好呀,我等夫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