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送行

傅老夫人雖在齊州地位尊榮, 嫁入傅家之前, 門第并不算高, 渾身所長,唯賢良淑德四個字。誕下傅德清兄弟倆後, 便每日在後宅安分守己地照顧孩子、打理內務, 等夫君征戰歸來。後來娶兒媳進門,有了孫子、孫女, 婆媳也都深居後宅,從來不插手軍務。

如今傅煜既說安排妥當, 老夫人便也沒多過問,只叮囑了幾句謹慎行事之類的話。

傅煜待會還有事,沒太多空閑, 覺得待會長房婆媳過來後又要耽擱,便道:“我有幾句話想跟祖母說,攸桐——你到外間等我片刻。”

攸桐會意, 起身出去。

屋裏丫鬟仆婦哪敢杵着, 也都行禮出去,沈月儀自是極有眼色地跟在後面。

轉瞬間, 屋裏便只剩祖孫倆相對。

傅老夫人身上仍穿着夾襖,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暖爐,上年紀後,眼神略微渾濁。

“別又是魏氏的事吧?”她瞧着孫兒, 臉上沒什麽表情, 嘴角微微垂着。

傅煜颔首, 神色稍肅,“當日結姻的緣故祖母也知道,這回到京城,魏家給了孫兒許多方便,助益良多。至于京城裏那些傳聞,據孫兒最近查探,是徐家為轉移旁人視線,有意造謠污蔑,免得旁人議論徐家女兒。祖母想必也知道此事了?”

傅老夫人點了點頭,“我聽說了。不過,既是徐家造謠,睿王妃又怎會親自辟謠?”

這樣自打嘴巴的事,齊州有點臉面的人家都做不出來,擱在睿王妃身上,令人存疑。

傅煜遂道:“做過的事無從抵賴,許朝宗有求于我,哪怕為傅家的面子,也不會放任徐家跟從前般肆意欺壓魏家。他開了口,睿王妃豈會不從?旁人又不知背後造謠的是她,外人看來,是她好意澄清,也不算自打嘴巴。”

“如此……倒說得過去。”

“所以,望祖母能摒棄偏見,将過去那些閑言碎語翻篇。”

傅煜神情端毅,言辭頗為懇切。

老夫人無奈般搖頭,作勢去擺弄衣袖,神情裏浮起一絲寥落。她當然知道傅煜言語所指,是那回在壽安堂的事,即便當時傅煜和傅昭沒多說,她也知道,兩個孫兒心裏怕是有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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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于她,那也是個教訓。

老夫人本就肝氣不調,易躁易怒,那次被蘇若蘭挑唆得大動肝火,雖将積攢的不滿吐出,卻也騎虎難下,在傅昭澄清事實後,着實羞臊,若非攸桐遞來臺階,恐怕只能裝病收場。她這些年過得尊榮,沈氏又慣會逢迎,衆星捧月般的老太君沒栽過半點跟頭,陷入那般窘境,豈能不印象深刻?

吃了暗虧,就該長教訓。

——那魏攸桐外柔內剛、綿裏藏針,她若還存着偏見不滿,回頭被人挑唆,行事有差池,旁人嘴上不說,心裏也會犯嘀咕。

她身為長輩,位尊齊州,豈能因這個落于下風?

傅老夫人自哂而笑,“祖母雖上了年紀,卻也沒糊塗。上回蘇若蘭那事後,你父親就曾勸過我,這陣子也不曾冷落她,一視同仁罷了。但她也須知道,不管為何結姻,既然嫁了進來,就只是我傅家的兒媳、孫媳,沒半點例外之處。我不指望她像你伯母般孝順體貼、周全穩妥,但南樓少夫人是無數眼睛盯着的,她若犯了規矩,我照樣要嚴懲。”

“孫兒明白。”傅煜頓了下,“那沈姑娘?”

傅老夫人愣了下,才明白傅煜的意思。

她的身邊甚少留晚輩住,哪怕傅瀾音這個親孫女都不例外,這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便捧着暖爐,低聲道:“你是覺得祖母不喜魏氏,留月儀在身邊,是有些打算?”

“防微杜漸而已。”傅煜并沒否認。

老夫人便笑起來,“沒錯,我确實喜歡月儀,她的性情也比魏氏讨喜,留着她解悶,我很高興。不過你的婚事是你父親做主,事關大計,我哪怕不喜魏氏,也會先跟你父親商議。再說,府裏已有你伯母,何必再添個沈家人?”

這便是沒打算久留了。

傅煜原擔心老夫人被哄得昏了頭,無端給後宅添亂,聞言稍覺安心。

遂起身辭別。

到了外面,見攸桐站在廊下等着,便踱步過去。

夫妻倆仍如來時并肩而行,出了壽安堂,攸桐才擡眉道:“這趟南下平叛,怕是又要耽擱許久,行裝都收拾好了嗎?”

“還沒。”傅煜頓了下,“待會讓人去南樓取幾樣東西。”

攸桐應了,稍稍一頓又道:“将軍該昨晚說的,我好早點預備,免得倉促之下有遺漏。”

傅煜觑她,眼神帶了幾分揶揄,“你又沒問。”

這卻是倒打一耙,怪她不夠關心、消息閉塞了?

不過攸桐偏安南樓,對傅煜的事确實甚少過問,他來南樓時照料起居、奉上美食,兩書閣那邊,卻幾乎都丢給了仆婦。除了那回主動去陳情,她嫁進傅家大半年,沒再去過那裏。真細論起來,不說男女之事,光飲食起居上,她這少夫人也頗失職。

雖說傅家藏着秘密,她不宜亂問,但這不聞不問的态度确實不夠端正。

攸桐有點心虛,“我往後叫周姑留意,多去兩書閣走動。”

“不用周姑去——你親自來。”

說罷,便拐到旁邊岔路,走了兩步,回頭見攸桐傻站在那裏,又擺了擺手示意她回去。

……

傅煜出門向來精裝簡騎,除了換洗的衣裳,就只帶幾樣管用的傷藥而已。

攸桐給他收拾妥當後,怕遇着倒春寒,又添了件厚實的外袍。

當晚,傅煜調兵遣将,宿在軍營,次日前晌,便帶精兵啓程南下。

從前他出征,多是在永寧帳下各處奔波,在邊地與人厮殺,背後有十數萬兵馬做後盾,亦熟知地形戍衛,占地利人和。傅德清帶着他歷練兩年後,便稍稍放心,派個穩妥的人随從候命。

這回的情形卻迥然不同。

南邊十數個州縣烽煙四起,朝廷的軍隊接連潰敗,傅煜遠途奔襲而去,中間還隔着其它節度使的地盤,算是孤身赴險。齊州一帶的地形他了然于胸,對于南邊,也只是少年游歷時倉促途徑,雖有暗渡的輿圖在手,也派人先行南下尋了向導,到底人生地不熟,稍稍吃虧。

傅德清面上不露,實則懸心,派了身旁的得力助手去。

原本傅煜出征每回必定帶魏天澤,這回卻是提早幾日派他去了趟邊地,沒趕上此事。

啓程之日,傅德清親自往城外去送行,順便帶上攸桐和傅昭姐弟倆。

入了仲春,郊外已是滿目綠意,官道旁的兩排老柳抽了新葉,随風款擺。再遠處遠山黛青、河流晚宴,酒旗招展,客商往來,放眼望去生機勃勃——哪怕南邊已是戰亂疊起,京城裏亦人心惶惶,這齊州地界卻仍安穩太平,除了偶爾有千裏迢迢來的幾個流民外,與平時并無不同。

衆人是去送出征的軍隊,沒帶仆從,各自騎一匹馬,奔騰而去。

到校場外,傅煜挑出的随行精銳已然列隊齊整,高豎的大旗上,是威風凜凜的“傅”字。這是從齊州撥出的兩千士兵,等出了齊州,亦會從別處征調,不至于為平叛的事,影響永寧帳下的戍衛防守。

兩千兵士密密麻麻,穿了細甲精神抖擻,望之虎虎生威。

而傅煜端坐在黑影背上,腰間懸着寶劍,鎖子甲泛起寒光,盔甲遮住發髻脖頸,只露出那張沉着端毅的臉,眉如刀裁,眼似深潭,威儀而冷硬。這趟出征,他是主心骨,那身張揚冷厲毫不收斂,瞧着龍精虎猛。

見傅德清過來,他翻身下馬,上前端正道:“拜見将軍!”

“拜見将軍!”身後兩千士兵聲音雄渾。

傅德清身姿剛毅威猛,拍了拍他肩膀。

不遠處的矮丘上,攸桐和傅瀾音姐弟迎風而立,将這陣勢瞧得分明。

攸桐雖久聞傅家軍威,卻還是頭一回親眼看到。

陣如黑雲,甲光向日,即便隔得遠看不清面容,那勃發的英姿也令人振奮。此去路遠,刀兵相見,不知有多少将士能在征戰後全身歸來。他們的性命、戰亂中百姓的處境,都扛在傅煜的肩上——以二十歲的閱歷挑着永寧兵馬副使的大梁,令人敬畏、誠服,他肩上的擔子實則有千鈞之重。

而傅家的尊榮、滿城的安穩、她想要的行止随性,其實也是在萬千将士的庇翼之下。

攸桐瞧着身如勁弓的傅煜,瞧着盔甲嚴整的兵士,微微出神。

角聲嗚嗚響起,傅煜翻身上馬,朝傅德清抱拳,而後抖缰起行。

他的身後,旁的将士或騎馬或步行,如長蛇般緊随。

隔着頗遠的距離,傅煜仿佛回頭往這邊瞧了一眼,雖看不太清面孔,攸桐卻有種他仿佛是在看她的感覺。當然,八成是錯覺。傅煜這種肩負重任、胸懷天下之人,出征之前,豈會眷戀一個成婚不久、并無多少感情的枕邊人。

攸桐輕笑了下,阖上眼睛。

但願此行一切順利,不管傅煜,還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兵,都能安然歸來。

她站在矮丘上,雙手交握,越來越緊。

遠處,傅煜一瞥過後,便即回身目視前方,臉上神情幾無波瀾。眼前是初春的草長莺飛、黛山碧水,胸中是沙場的殺伐決斷、邊塞的鐵馬角弓,而那道盈盈而立的身姿,像是剪影浮在中間,裙裾輕揚,面容姣美,目光清澈如林間清泉,眼角眉梢的妖嬈恰到好處。

懷着退避之心,她居然會來送行,這令傅煜覺得意外,也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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